第 3 章 打聽
儀華進宮月余,還沒見過燕王。
每日到皇後跟前晨昏定省,竟從未打過照面。
臨安公主朱鏡靜與儀華做針線時閑談得知,大為驚訝:「未婚妻子就住在母後宮里,以四弟的性子,早該賴在母後身邊等著見你才是,怎的忽然轉了性兒?」
儀華裝作不經意地問道:「燕王爺,平日里做事是急性子嗎?」馬皇后嘴裡,燕王是個穩重識大體的好孩子。不過馬皇后宅心仁厚,提起誰都只有好話,因此她的話儀華都打個折扣來聽。
鏡靜想了想:「你這麼問,我倒難以形容了。若說他是急性子,大事兒上一步一腳印,從不犯半點錯的;可若說穩重,他又整日闖禍不斷,從小看他零零碎碎挨了父皇不知多少打。」她是皇帝長女,孫貴妃所出,與朱棣是同年出生,只比他大幾個月,比儀華則大兩歲。
大事穩重,小事馬虎。那麼婚事對燕王來說,到底算「大事」還是「小事」?
儀華隱約感到燕王在躲她,否則怎麼就這樣剛巧見不到?總是前後腳錯開。
或許燕王也不滿意這樁婚事。若真是如此,她該怎麼辦?儀華不免陷入沉思。
臨安公主笑道:「妹妹你莫擔心,老四若不喜歡這門婚事,趕在你進宮前,他早就去跟母后軟磨硬泡了,這回可是一點動靜都沒有。況且你入宮前,宮裡人就聽說你『女諸生』的賢名,依我猜,或許是他遙慕你,反倒害羞不敢冒昧相見。」
臨安公主是好心安慰,儀華卻暗暗心驚。她隱藏心事的功夫還是不到家,看來若要在這宮裡修鍊得不被人看透,她終究還太嫩了。
正主兒碰不上面,倒是從家裡帶進宮的婢女阿藍,時時說起關於燕王的消息。
今天說燕王讀書上進,被大本堂的師傅誇了。
明天說燕王武藝高強,百步穿楊,被皇帝賞了。
後天又說冬至日,皇帝到南郊祭天,太子及諸王隨行助祭,燕王身穿袞冕,如何器宇軒昂。
「說得就好像你見過似的。」儀華笑她。
阿藍局促道:「宦官宮女們都這麼傳。」
儀華收了笑,看著她:「我不信。有太子在,宮裡怎麼會盡傳燕王的事?」燕王若張狂至此,蓋過太子風頭,那她嫁過去,豈不要像在家時日夜擔心母親出格言行觸怒皇帝一般?
阿藍紅了臉道:「眾人也說太子殿下好的,只是小姐要嫁燕王,婢子就只留心聽燕王的事了。」
儀華道:「我未必有本事看透別人,至少能看得透你。阿藍,你是不是私下與什麼人傳遞消息了?」
阿藍忙跪下,臉龐漲紅,交待說是剛進宮時蒙一個小宦官照顧,熟絡起來,消息都是從那宦官處聽來的。
「哪個宦官?在哪宮承奉的?」
「劉祿存,燕、燕王身邊的。」
幸而是自己先發現了,若哪天被外人抓包,要怎麼想她和燕王?儀華氣不打一處來:「進宮前我是怎麼教你們的?在這宮裡,要事事謹慎。你們一言一行,會被當成我的意思;我的一言一行,又會被當成老爺夫人的意思。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儀華平素溫和,極少訓斥下人,因此一旦板起臉來格外顯得嚴厲,嚇得阿藍磕頭道:「奴婢時時記得小姐的話,不敢妄為。旁人來套話,奴婢都裝傻。只是,奴婢想著,他將腰牌給奴婢看過,確實是燕王身邊的人,既然是燕王,遲早一家人……」
儀華扶額。又氣這婢子被那個叫劉祿存的哄了,又覺得燕王好笑:躲著她不見,卻又派手下來四處散布他自己的好話。
爹爹為什麼覺得這樣的人好?
不過燕王這通鼓搗,倒確實令終日規行矩步的無趣宮廷,多了些色彩。
另一廂,燕王一面喝茶,一面沖著劉祿存滿臉打量。
祿存正蹲在地上給燕王砸核桃,砸一個核桃,偷眼看一眼主子。只見他主子茶碗擱在嘴邊不動,一直盯著他瞧,也不說話。
祿存心裡知道何事,但說不出口,一味發慌,絞盡腦汁想矇混過關。
這時在旁給燕王剝瓜子的長庚開口了:「劉祿存,往常每晚回來都說幾件趣事兒給爺解悶,今兒怎麼成了鋸嘴的葫蘆?」他忍著笑。
哪壺不開他偏要提哪壺。祿存抬頭想狠狠剜長庚一眼,不料卻跟主子的眼神撞個正著,瞬間縮回目光乖順笑道:「有一件,下午奴婢親眼見的。散了學,楚王爺和齊王爺合夥,楚王爺假裝請教李希顏,齊王爺悄悄兒跑到李師傅背後,拿糨糊往他背後貼紙,上頭寫著『糟老兒』三個大字,結果被李師傅察覺,回身順手拿戒尺敲了頭,奴婢眼看著齊王爺頭頂鼓起碗底大的包。哈哈哈哈哈哈……」
朱棣賞臉笑了一笑,收了笑,又等他繼續說話。
祿存咽口唾沫,繼續道:「這事兒還有後續呢!奴婢聽說,達定妃娘娘心疼齊王爺挨打,牽著王爺去跟皇上鬧,皇上大怒,要扔李師傅下獄,還是皇後娘娘攔下了。」
這回朱棣連笑都沒擠出一個,只嚴肅道:「母后賢惠。」
劉祿存搜腸刮肚實在沒詞兒,長庚還給他挖坑:「誰要聽糟老兒打了哪個?『那邊兒』的,『那邊兒』的!爺要你打聽『那邊兒』的事兒。你小子天天拿來獻寶邀功,今天怎麼不說了?是不是事兒沒打聽到,還把自己給暴露了?」長庚看祿存的熱鬧從來不嫌事大。
「爺面前,你可閉嘴吧!」祿存恨得牙癢,只得實話稟道:「爺,徐姑娘警覺,奴婢和她身邊婢女通消息,被她發現了,那婢女再不敢跟奴婢說話了。」
「這,那,她怎麼說?」朱棣問。
祿存一懵:「誰?什麼『怎麼說』?」
朱棣踢他一腳:「蠢材!我還能說哪個,我說徐姑娘!徐姑娘發現你去找那個阿藍套消息之後呢,她可曾說什麼?」
祿存撓撓後腦勺:「那個叫阿藍的婢女只說『姑娘要我們嚴守宮規,不許打著燕王名號給王爺惹麻煩』,沒說別的了呀……」
「不許打著燕王名號給王爺惹麻煩」。朱棣一面咂摸著這句話,一面摸起瓜子仁兒往嘴裡送。
這句話說得聰明,將他和她都從這樁事里摘了出來。就算有人去父皇面前告密,也最多是懲罰兩個下人私相授受,不至於將問題升級到兩個主子、進而牽連更多人。
據這些天聽祿存四處打聽回來的消息,徐姑娘在宮裡,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將各路人馬應付自如。母后喜歡她自不必說,姐妹們敬愛她,父皇的各宮妃嬪連終日板著一張鐵面的孫貴妃都對她讚不絕口。平日待下人也寬厚溫和,宮人們都樂意供她驅使。閑來愛看書,也做得好針線、好飯食。前天聽說給母后綉了一幅《心經》,昨兒下廚做了翡翠白玉湯,父皇嘗過一次,又點名今天晚膳要用。
「不愧是將來要給我朱棣做王妃的人。」朱棣心想。他向來心氣高,難得有一個人入他的眼,這個人偏偏這樣好。
朱棣又想起那天在牆頭所見的俏麗面孔,不免想入非非:哎,會不會是自己英名在外,她對我也有仰慕之心,所以言語間要護著我?「不許打著燕王名號給王爺惹麻煩」,「不許打著燕王名號給王爺惹麻煩」,「不許打著,燕王名號,給王爺惹麻煩」……
「爺,」長庚將瓜子碟往前送了送:「別咂手指頭了,瓜子仁兒在這,還有。」
朱棣臉一紅,輕輕給了他一腳:「要你管!」
祿存在旁幸災樂禍,將兩個手背平擺著往左右一分,做個「打平」的手勢,用唇語沖長庚道:「一人挨一腳,咱們打平了。」
朱棣這次沒理會兩個長隨小打小鬧,他滿心裡想著,已經近一個月過去了,是不是已經可以找機會跟徐姑娘見一面,哪怕聽聽聲音也好。
離得咫尺之近,不得親近一二,實在有些難熬。
朱棣心裡正盤算著,聽得外面通報,吳王殿下到。
吳王朱橚是他同母所出的弟弟,比他小一歲。母妃正是生他時難產而死。
「哥!」人還沒進殿門,吳王便在外頭叫道。
「阿橚,病才好,就出來亂跑。」朱棣柔聲應道。母妃薨逝后,朱棣養在皇后膝下,朱橚則養在孫貴妃膝下,兄弟兩個並非同吃同住長起來的,但自從知道身世,阿橚就格外黏他。
朱棣每每思念亡母時,也將生母留下的這個弟弟當做唯一的心靈寄託。
他沒有關於生母的任何記憶。碽妃去世時他不到兩歲,太小了。腦海中甚至沒能記下她的相貌。
長庚和祿存打起帘子,朱橚大步跨過門檻,氣流帶進幾片紛飛的雪花。
除下氈帽,露出一張與朱棣極為肖似的面孔。一樣的微深膚色,一樣的深邃五官,只是面龐輪廓更柔和。隔著重紗看朱棣,大約就是朱橚的樣子。
朱橚鼻尖兒凍得通紅,朱棣見了他,笑道:「外面落了雪?」
朱橚道:「已經下了小一陣子。哥讀書也太用功,大雪撲得窗欞子響都聽不見。」
朱棣默認。長庚和祿存對視一眼,沒戳穿。
「大雪天,也不怕再凍出病來,天黑路上又滑……孫娘娘竟准你出門?」朱棣問。又叫長庚拿碗薑湯來給他喝了暖身。
「自然是等她就寢了,才偷偷溜出來的。」朱橚道:「哥不是總囑咐我,別來找你太勤,怕孫娘娘傷心。那我自然要瞞著她。養病養了近兩個月沒怎麼見哥,怪想的。」他本想撒嬌抱怨一句「哥也不常來看看我」,但又明知是朱棣不願馬皇后多心,因此就沒說。
朱棣道:「我常聽祿存說你的信兒,知道你這病雖好得慢,但癥狀不重,所以稍安心些。你小子養病時也不安生,支使宮人到處搜羅花草。」祿存人緣好,消息靈通,是個「包打聽」。
薑湯端上來,朱橚一面噓著喝湯,一面嘿嘿笑道:「其實早就好得差不多了,都怪孫娘娘太小心,整天讓人盯著我,不許我下床活動,我除了看書沒事做,悶得很。那些花花草草都是下人們為了討我高興孝敬上來的,心情好了,病也好得快么。」
「今兒來做什麼?就只是想我了?」
朱橚笑道:「不愧是哥。哥,我聽說父皇弄了本小冊子,就藏在御書閣,哥你陪我去找找唄。」
朱橚說的「小冊子」,當然不是四書五經這類正經書,多半是少兒不宜。
朱棣道:「找它作甚?要去你自己去。別拖我下水。」
朱橚湊近些,神神秘秘道:「哥,聽說你婚事將近了,或許用得著……」
「我用不著。」
「哥陪我嘛。」
「我有正經事要忙。」
「我聽說未來嫂嫂已經進了宮,就住在母后那,趕明兒我找母后請安時,見著嫂嫂,就說你的『好話』。」朱橚語帶威脅:「哥帶著我看過多少『小冊子』,弟弟可是倒背如流。」
「臭小子長本事了嗯?」氣得朱棣抬手就擰他耳朵:「非要我陪你,我看你是怕事情萬一敗露了,孫娘娘和大姐修理你,想叫我到時找母后求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