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多學習
(所以,嗯,還是要說一下關於所謂「殺人蟹」的事情)
(日本的大型蜘蛛蟹生活在南方深海區域,多以腐屍維生)
(不會隨隨便便就爬上海灘)
(也不會出現在這裡)
(更不會主動襲擊人類)
(不會殺人)
(也沒有什麼變異之類的)
(所以「殺人蟹」實際上並不存在)
(類似都市傳說而已)
(Fakenews)
有時間在那廢話,還不快點過來幫幫忙!
(抱歉,寶,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那閉嘴吧你——
不存在個鎚子啊!
唐青鸞手中握著脅差,毫無威脅地在身前划動,躲避攻擊,一邊不住地在地板上向後爬動退去,一邊在心裡吐槽,說什麼不存在,那我現在是在和什麼東西打架啊?
對面,那隻巨大的螃蟹,邁動著八隻長腿,步步緊隨。圓盤身軀上布滿棘刺,尖角狀的頭部兩側,一對凸出體外的桿眼機械地轉動,口中翻湧白沫。兩隻長長的螯鉗在身前不住地揮舞,尖銳的末端在她的眼前划動,只差分毫,便要刺破皮肉。
這隻怪物隱沒在室內的黑暗陰影中,渾身散發難聞的腥味,將她與通道阻隔。唐青鸞唯有向後退,然而身後,再退便到了檐廊,再向外,只有沙灘和大海。沒有其他去路。
雨依然在下,雷聲陣陣。一道道閃光,不時照亮室內,短短一瞬,令她可以將面前的螃蟹看得更加清楚一些,將四周涌動的黑暗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不能再向後退了。
她心想,檐廊架在沙灘上方,若然再退,必然會摔下去。她不敢想象若自己摔在沙灘上,在暴雨中,面前的這生物又會做出怎樣致命的攻擊。
不能再退了,只有戰鬥。
面前,螯鉗又一次朝她掃過來。唐青鸞看準時機,手中脅差揮動。
「鐺——」
螯鉗被打開,但是這並非她所預計的。手臂一陣發麻,這螃蟹的甲殼,竟然比想象之中的還要堅硬,如同鐵甲一般。和刀鋒相碰,竟然沒有出現一絲裂紋。
同時,另一隻螯鉗,又從另一個方向刺過來。
快速,靈巧,左右夾擊。
來不及擋下,唐青鸞只得又向後躲閃,然而慢了。臉頰被鉗子尖端劃破,她感覺到流血,感覺到傷口四周的腫脹。
再退,繼續後退。
然而後背已經感覺潮濕,再往外退就到了雨中。雨水阻礙視線,對自己是更加不利的。
不能退,可是,也不能進。
她望著面前,八隻長腿和兩隻螯鉗的中央,螃蟹圓盤狀的身軀。只有攻擊那裡,才有效果,可是,自己前進的道路,完全被那些長近三尺的鉗肢和步足封鎖了。
完全沒有進攻的渠道。
並且,那身軀上,也是同樣包裹甲殼的。那甲殼,想必也是同樣堅硬的。就算自己能夠接近,又怎麼攻擊?
怎麼辦,怎麼辦啊?
完全沒辦法嘛。
那對鉗子在自己面前揮舞著,唐青鸞無法抵擋,也無法進攻,更不能再往後退,只能一下又一下勉強地躲閃。不多時,小腿上,胳膊上,已經被劃出了幾道傷口。
手中的脅差,完全沒有任何作用,划動著,然而碰上鐵鉗還是一樣的結果,完全打不破外殼。若是太刀在手,或許還能有機會,但這柄小小的短刀,實在缺乏力度。
然而,太刀此時已經被打落在一旁,在螃蟹身後。自己是拿不到手中了。
怎麼辦?
她只得依靠沒用的脅差,勉強躲閃。
螯鉗又一次伸了過來,
脅差舉起,揮劈,雖然明知後果。
「喀——」
什麼都沒劈中。
空中又響起一道閃電,一記雷鳴。
唐青鸞發現,不僅沒劈中,脅差還被那隻螯鉗夾住了。鉗子的兩段,將刀身夾在中間。她急忙向回抽,然而卻抽不動刀。
與此同時,另一隻螯又緊接著伸過來了。著急之下,她只得伸腿,將那隻鉗子踢開。然而鉗子又繼續進攻,她只得繼續踢。同時,手中的脅差上傳來一陣怪力扯動,想把刀從她的手中抽走,她又只有緊緊握住刀柄,保留自己唯一的武器。
此時,在門廊前,唐青鸞橫躺在地上,一邊和奪刀的左鉗相持,一邊躲閃右鉗的進攻。地板潮濕,屋外的雨水在海風吹動下灑向室內,浸濕她的脊背,淋亂她的頭髮,讓她感覺備受干擾。她此時狼狽不堪。
沒辦法,她沒有和螃蟹打架的經驗。
怎麼辦,該怎麼辦?
躲避相持之餘,唐青鸞看著眼前的生物,看著那一雙空洞的桿眼。她好像聽見,從螃蟹背後的門扉對面,傳來一些響聲。不知是出了什麼事情?
好像還有人在喊自己?
發生什麼事了?
她心中著急,然而眼下是自身難保。她被螃蟹逼迫得步步後退,完全無法回擊,完全無法房間的對面去,到門那邊去。眼下,她被糾纏住了,完全脫不開身。
發生什麼事了?
她好像聽見,門的對面,又有人在喊自己了,好像是康答女士,也只會是康答女士。這一次,喊得更加著急,她也聽得更加著急。
怎麼辦啊啊啊啊!
唐青鸞著急忙慌,想著儘快戰勝,或者至少擺脫眼前的這麻煩,儘快到對面去。然而,做不到。心忙意亂,腳一下踢空,那鉗子便從自己體側劃過。
她感覺腰間一陣疼痛,感覺衣衫被鉗尖撕裂了,感覺皮肉也被撕裂了,感覺鮮血混雜著雨水在傷口四周瀰漫。傷痛,令她更加慌張。
手一松,於是,脅差也被奪走了。
鉗子甩動,刀便飛落一旁,掉在走廊上,滑動著,又掉下沙灘。
完了,現在什麼武器都沒有了。
唐青鸞看著對面,那螃蟹將兩隻鉗子收回,在身前揮動。那雙桿眼不住地轉來轉去,口邊的附肢顫抖,口中白沫翻湧。這般瘋狂的模樣,令她感覺恐慌,令她害怕。那個樣子,彷彿是再做出最後致命一擊之前,對自己的炫耀。
她完全敵不過這異形的怪物。
沒有武器,受傷,受雨水和閃電影響,躺在地上,內心因自己的處境,和他人的處境而著急慌亂。
眼下,唐青鸞一點優勢都不存在了。
對面,則是瘋狂的怪物,擁有八隻尖銳的長腿,兩隻鐵鉗般的鰲足,周身棘刺防護,甲殼堅硬,身軀被足肢環繞保護。
她看著那一對螯鉗高高舉起,朝向手無寸鐵的自己。下一擊就是最後一擊。
現在,完全沒有回擊的力氣和想法了,根本打不過。
該怎麼辦啊!
好,定了。
這比想象中的還要容易,它想,對面的人,比想象中的還要弱。
快解決,他想,快解決這個麻煩。另一邊也做得差不多了,把人質劫走,那麼自己就還有餘力再做打算,還可以再和她一絕雌雄。
雖然,眼下落敗。他想,雖然算錯一步,沒成想她會捨身前來,而將大部隊分散開做全面攻擊的準備。沒成想文龍會輕易妥協,還將自己賣了出去,害自己一敗塗地。
然而,還有轉機呢。
他的肉身還在,還完好無損。它想,殺了面前這個人,便可反敗為勝。
周身,黑霧籠罩。
對面那人的背後,也同樣黑霧籠罩。
殺了她,那個女人就再也不會來煩自己了!
怎麼辦?
專心一點吧……
專心,專心什麼啊?唐青鸞心想,眼下自己有性命之災,還怎麼專心?
專心點。
專心什麼……
她看著對面,蓄勢待發,時刻準備攻擊,結束戰鬥的螃蟹。內心的聲音,自己的聲音不住地低語,讓自己專心一些。
專心什麼?
戰鬥嗎?可是,已經無法再戰了。
她想,內心已經絕望。想著對面,一片嘈雜,不知在做什麼。聽著,背後的暴雨和閃電,嗅聞周身的海水鹹味,和螃蟹身上的濃厚腥味。失去武器,受傷,無法戰鬥,自己還能專心什麼?
專心點。
什麼啊?唐青鸞心想,這真是比那些廢話還要廢話。廢話至少還是在科普,自己的這些內心想法,只有點無意義的字詞重複。
專心點。
自己失敗了。應承下了她的委託,答應了她的請求,然而,卻無力兌現。現在想來,自己當時還有什麼資格,去向她提要求,向她質問呢?自己,完全沒理解她的心意。也完全沒明白自己的地位和該做的以及不該做的。
徹徹底底的失敗了。
對她。
專心點。
什麼東西嘛?專心什麼呢?唐青鸞心想,望著眼前的怪物。戰鬥已成定局,自己還能怎樣專心?看那一對高高舉起的鉗子,隨時會落下,戰鬥結束。自己還需要專心什麼呢?
鉗子……
她想著,觀察著,看著黑暗之中的那對長長的螯鉗。很長很長,和它的腿一樣,細細的,包裹著堅硬的甲殼。螯肢分成長長的三節,節與節之間——
唐青鸞心中突然有了一個念頭。
吃過螃蟹嗎?
當然是吃過的。從小住在海邊,家裡打漁,怎麼會沒吃過?來到日本,住在海邊城市的旅館,也經常吃螃蟹。
蟹腿要怎麼吃的呀?
包裹腿的甲殼,是很堅硬的,但節與節之間,只有軟軟的一層膜。扭斷,就可以從中將蟹肉吸出來了。
扭斷……
她不由得專註起來,內心的那個念頭,漸漸變為具體的想法,化為預期的設想。
唐青鸞突然感覺自己不再慌亂了,面對失敗,面對敵人,不再去想那些額外的事情,不再去想閃電雷雨,也不再去想身上的傷,不再去想內心不屬於自己的聲音和周遭涌動的黑暗。也不再去想關於她的事情。
專心,專心於戰鬥。
還可以戰鬥呢。
她鎮靜了,跪在地上,看著那雙螯鉗,盯著它們的動向,不再理會其他。
螃蟹,口吐著白沫,八隻長腿邁動,又朝前進了一步。一雙桿眼,盯著唐青鸞。
螯鉗,落下。
「咔——」
唐青鸞在那螯鉗臨近之時,向旁邊一躲,鉗子深深扎穿木板。另一隻螯鉗隨即落下,她再次一讓,躲過這一擊。同時舉起雙手,握住蟹鉗。
腳下用力,借著攀附的勢力跳起,站立住了。雙手,依然緊緊握著蟹鉗,感覺掌心被甲殼上的尖棘刺破,但依然不鬆手。
邁步,朝前一躍,一隻腿搭住蟹鉗的第二節,盤旋著緊緊纏住。
蟹鉗的關節是上下開合的,無法旋轉,並且只能朝下方來回開合,不能向上偏轉。
她心中想著,腳步一沉,身體重重地落在地板上,同時手中依然緊緊握著鉗子,架上肩膀,而後,用力彎腰,仰起上身。
感覺肩膀傳來一陣阻力,感覺腿上也傳來同樣的阻力。
螃蟹意識到了她的行為,邁動著腿,開始動作劇烈地爬動。同時另一隻未被鎖住的螯鉗,又一次抬起,朝她刺過來。
刺不過來的。
唐青鸞用餘光瞥見那螯鉗擦過自己的體側,心想,兩隻鉗子之間有一定距離,左右擺動有限,沒辦法碰到一起的。
想著,身體更加用力,對抗著用全身纏住的一隻螯鉗。
「哼——」
肩膀上的阻力更大了。
對面,螃蟹更加劇烈地活動,八隻尖腿,擊打著地板,掃蕩著室內,將周遭的傢具設施擊打地亂七八糟。
遠方,亮起一道閃電。
唐青鸞咬緊牙,不予理會,繼續用力。
螃蟹的兩隻桿眼轉動著。
「轟——」
雷鳴,響起。
唐青鸞依然不予理會,在意的,只有臨近身前,聽到的一聲輕微的咔噠響聲,感覺到的,只有腿間和肩膀上陡然減輕的壓力。
她掰斷了一隻蟹鉗。
螃蟹的八隻腿,還有那殘餘的一隻鉗子,更加劇烈地擺動起來。
唐青鸞鬆開手臂,隨即退讓到一邊。看那隻蟹鉗無力地懸吊著,跟隨它的動作一搖一晃,關節之間,只有細細的兩根筋連著。
並不輕鬆,對不對?
她想,不過已折斷了一隻鉗子,接下來的事情就輕鬆了。
唐青鸞望著眼前,在地上機械地爬動著,揮動蟹鉗的螃蟹。螃蟹此時轉動雙眼,又一次開始朝她發動攻擊。但是,它僅存一隻鉗子可以使用了,只有不斷爬動,才可以攻擊到她。
而唐青鸞也相應地,跟隨蟹腳的運動,始終讓自己處於蟹鉗的攻擊範圍之外。
折斷一隻鉗子就夠了,破綻,只需要一處。
她邁步,跑動著向螃蟹靠近,始終小心,迂迴前進,不要被蟹鉗或者蟹腳掃中。
近了。
她離那圓盤的軀體,離那尖角頭部,離那對空洞的眼睛更加近了。
螃蟹也注意到了她的舉動。不再四處打轉。一雙桿眼盯住她,而後,長腿立起,將身體撐高,邁動著腿,朝她直衝過來。
腿撐起來后,螃蟹的高度幾乎與她的肩膀齊平。尖角的頭部,上面生著尖銳的刺,指著她,預備近身衝撞戰鬥。
唐青鸞冷靜地向後退讓。專註地盯著對手的動態,尋找著一個合適的時機。
她非常專心,她沒有慌亂。這怪物的舉動,已在她的預料之中。
近了。
唐青鸞彎腰下蹲,一沉,便從螃蟹的下方,在八條腿之間鑽了過去。
到了它的背後,轉身,朝著它。
它試圖轉動身體,但唐青鸞伸手便握住了它的最後一雙腿,讓它動作受制,無法動彈。
螃蟹的腿伸不到背後,那裡沒有攻擊用的鉗肢,也沒有尖銳棘刺,用於防禦的,只有結實的甲殼。
那一雙桿眼,轉動著盯住她,空洞。
唐青鸞看著面前碩大的背甲,不慌不忙。被那雙眼睛盯著,也不慌不忙,心中,已經有了打算。
吃過螃蟹嗎?
當然是吃過的。
蟹甲要怎麼開,當然也是知道的。
室內昏暗,但也足以讓她看清,在螃蟹的背後,背甲下,一道邊緣。唐青鸞鬆開一隻扶握蟹腿的手,朝著那一處狹窄的縫隙,扎進去。
縫隙很窄,她感覺自己掰掉了一個指甲。
她不予理會,繼續用力向裡面伸。
周遭,濃烈的腥味,熏得人很不舒服。
她也不予理會,一隻手指的指尖已經扎入縫隙之中,餘下的兩隻也伸進。
螃蟹著急地邁起腿,試圖逃跑,但其中一隻腳被擒住,根本動彈不得。其餘七隻腿,只能在地上划動。那餘下的一隻蟹鉗,也無力地在身前揮動著,但還是,關節限制,伸不到背後,攻擊不到背後的人。
唐青鸞感覺背甲掀起了一部分,於是另一隻手鬆開蟹腿,也伸入愈加變寬的縫隙之中。現在不必再管蟹腳了,自己已經擒住了它的軀殼,它已經跑不了了。
螃蟹的口中,猛烈地吐著白沫。
她的雙手愈加用力。
這場景並不是很雅觀。
唐青鸞依然不予理會,專心,專心。此時已經不能在思考更多的事情了。她全身的力氣,都用在兩隻手上,一上一下,用力地掀動背甲。
螃蟹的雙眼,轉動著,空洞的眼睛,抽搐著,顫抖著。它的肢體,也同樣猛烈地顫抖著,不再受神智的控制,不再具備威脅。
黑色的陰影,不安地攪動著,向著四周退去。
遠方,又響起一道閃電。
驚雷。
「轟——」
唐青鸞感覺雙手輕鬆了。
一陣刺鼻的濃濃腥味,撲面而來,比方才更加濃烈,終於令她忍不住向後退去。
螃蟹的背甲,已經被掀去了。如今,八條腿支撐著的,只有一堆說不上名堂的內部器官。
一堆濕淋淋的液體,淌到地板上。
那八隻腳,猛烈地抖動,向中心縮起。於是再也維持不了平衡,於是,那殘餘的軀體便倒落在地,發出沉重的響聲。
她也終於再也站不住,坐到地上。
螃蟹的蟹鉗,開合著,一點點,不再動彈。蟹腳也不再動彈。
昏暗的室內,又一次重新變得寂靜。
直到這時,方才一直憋著的一口氣,才終於呼出來。
她跪在地上,茫然地看著眼前的屍體。感覺濃腥撲鼻。
目光一瞥,看見自己的手中,還拿著那掀下的背甲,背甲上,還連帶著那一雙眼睛,那一雙眼睛,已停止了轉動。
她隨手將背甲丟棄到一邊。
「現在……」
昏暗室內,她喃喃自語,渾身濕透,頭髮黏在臉頰上。受了傷,流著血,胃裡噁心,狀態糟糕極了,「現在……我需要一碟醋……」
(要不要切生薑絲?)
「滾,你剛才人呢?需要時找不到,不需要的時候來秀存在感。」
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站起來,不再理會室內的屍體,「我自己解決了。是的,就我,沒什麼作弊也沒什麼外掛。這是屬於我自己的勝利,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走到太刀旁,將刀拾起,感覺手臂酸痛,全身上下都在痛。
脅差掉在沙灘上了,得去撿回來。現在就去吧,戰鬥已經結束了。
(還沒結束呢)
唐青鸞楞了一下,而後轉身,望向緊閉的門扉。
對面,一片黑暗。
一片寂靜。
沒有人再呼叫她。
「喀,喀啊——!」
沙啞的吼叫,帶著咳嗽聲。趴在桌子上的謝和猛然坐立起來,仰面望天,空洞的眼睛注視黑暗的天花板,全身劇烈地抖動著,口邊的白沫,滴落到衣服上。
這樣的發作持續了一段時間,而後。他終於平靜下來,喘息著,驚魂未定,雙眼圓瞪,一隻手按在僵硬的脖頸上。
只差一點,只差一點便要身首異處。在最後時刻,他的意識回到自身,還算及時。
謝和雙手用力,然而發現自己的左臂根本抬不起來,無力地懸吊在體側,指尖微微顫抖。這隻手始終還是廢了。
至少還活著。
那個女人。
他想,那個青衣女人,竟然險些將自己殺死。
死亡,雖然已經歷過一次,然而再次面對,還是令他心驚膽戰。
總算還有這條殘命,然而還是付出了一隻手臂的代價。
「喲,謝老,您好些了?」
面前,抱著胳膊站立在門口的身影,滿不在乎地開口問話。肩膀上的二龍文身,在黑暗之中格外顯眼,「真是萬幸,我還以為您就這麼廢了呢。」
「我是廢了,廢了一隻胳膊。」
謝和伸出還能活動的另一隻手,擦去口邊的白沫,惡狠狠地盯著面前人,「文龍!你在搞什麼,我命令過不得打擾!」
「我沒辦法啊。」
文龍聳聳肩,「紅葉小姐下注太狠了,我一個人不敢擅自做主,只得來問您。哪裡曉得您在這時候突然發病。」
「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在耳中。」謝和依然盯著他。感覺這手下對自己的態度非常蹊蹺,「出雲介……跑了?」
「跑了。」
他點頭,一攤手,「謝老。這次我們可是輸光了,人質沒了,印章沒了,那些材料機密沒了,幫派也沒了。您這條命,也是我好不容易周旋保住的。」
「留得青山在……」
謝和面色陰沉,暗自計量著,「以後咱們還能再奪回來。」
「算了吧,謝老。」
文龍還是那副無所謂的調侃口吻,走近,手扶著矮桌,看著自己的上司,「都這樣了,還能做什麼?聽我一句勸,算了吧。我可不想真和那女人拼盡,咱們拼不過的。」
他看著手下,看著那皺起的眉頭,反對態度鮮明,說話氣勢也和從前完全不同。謝和心中大致明白了。
「你吃裡扒外,嗯?」
老人憤恨,又無力地看著文龍,「你不是站在我這邊的,你自己有自己的算盤。」
「謝老,我是在為您著想。」
「有人指使你的,是不是,你在替誰工作?」
「合適的時候,我會告知。但現在,謝老,收手吧。都結束了,沒必要把事情做絕。」
「沒結束呢!」
他伸手,猛地拍打矮桌,吼叫著,「別以為這樣就算了。文龍,他媽的,還沒結束呢!丟了一個人質,我還能再找回來一個!還沒結束呢!」
「……」
文龍看著他,一言不發。
「對,對。還能再找回來一個人質。」
他低著頭,神經質地自言自語,「還沒完呢。女人,我可不會坐以待斃,再受你的安排和擺布了。我的行動雖然失敗了,但還沒結束呢。我還有后招,對,我還沒一敗塗地,至少我還牽制住了你的那個傀儡。咱們就等著吧,對,等著……」
「孤注一擲了,謝老,您是把寶全押在他身上了?」
文龍雖然不理解他的話,卻明白他的打算。
「咱們就等著吧……」
謝和依舊,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蒼老的一雙眼中,依然閃爍瘋狂和偏執,「等著吧,還沒結束呢……」
已經結束了。
門對面的戰鬥。
唐青鸞推開紙板門,眼見的,只有一片狼藉。傢具四處散亂,地上橫七豎八,全是屍體。一個中年女子,蜷縮在牆角,那真是保護的對象。小枝夫人看起來沒受什麼傷,只是因為恐懼,渾身顫抖而已,見到唐青鸞,才面前支撐著站起來,朝她走去。
「唐……唐さん。」
聽在耳中的,又是日語了。只不過這稱呼,是能聽懂的。
女人拽住她的衣袖,驚恐地看著她。她現在的模樣也是很狼狽的,臉上,四肢,都遭受了好幾處划傷。腰間的傷口,還泛著鮮血。方才力戰,唐青鸞已經站都站不穩了,只能勉強靠太刀做拐杖,支撐住身體。
視線也變得模糊,室內昏暗,她有些看不清。
但是,那站立在面前的,確實是一個人。
她定了定神,眯起眼睛,仔細地看。
是的,是曾經見過的人。
平冢左馬助。
僅存的一隻手中,握著一柄長長的打刀。
身上,似乎也和自己一樣受了傷。
全身沾滿血跡,衣衫有幾處破損,是刀劃破的。
右側的肩膀上,帶了兩隻箭。
箭。
唐青鸞心想,是康答女士的箭嗎?
康答女士呢?
她茫然地望著室內,狼藉一片,在地上倒伏的眾多屍體中辨認。她感覺自己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
要專心。
專心一點。
唐青鸞提醒自己,目光又望向眼前的敵人,平冢左馬助。在他的腳邊,看見,倒伏的一張桌子背後,似有一具屍體在那裡。
地上,有一柄長弓,弓還算完好,四周散落了幾支箭。
她看見,在那具屍體伸出的一隻手臂上,纏繞著什麼東西。
一道閃電,照亮室內。僅僅一瞬,她就辨認出來了,那是見過的,熟悉的東西。
那是康答女士總是握在手中,總是點算著的佛珠。
雷聲,響起。
要專心。
專心一點。
她艱難地咽了下口水,目光離開那具屍體,繼續專註於眼前的敵人。
平冢左馬助和她對視,那一雙銳利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光芒。
他有認出自己嗎?大概有吧。
畢竟,自己當時只是換了身衣服,梳了個頭髮而已。
畢竟,自己當時,手中也握著太刀。
唐青鸞目光向太刀一瞥,看見,在傷痕纍纍,破舊不堪的刀鞘上,其中的一道尤為深,尤為寬闊的刀痕。
專心點。
不要分散注意力,不要轉移視線。
不要想太多。
唐青鸞又盯住面前對手。同時,伸手,碰了碰身邊女人的胳膊。
「小枝さん、あなたは隠れるために後ろに行きます。」她低聲吩咐,「これが私の防禦です。」
說的是日語嗎?不清楚,似乎是吧,想到了,就說出來了。
也不在意,不必在意。
專心一點。
女人聽懂了,點點頭,又擔憂地望了對面一眼,而後退入方才她所處的房間。
「ああ!」
唐青鸞聽到背後傳來一聲尖叫。想必是看見螃蟹的屍體了吧,沒關係,怪物已經死了,被自己打敗了,沒有威脅。自己也不必再理會更多。此時必須專心。
她望著眼前的人,平冢左馬助。
唯有專心,才可獲勝。
對面的人,見女人離開,朝前邁步,向她走來。她立刻做出反應,手握住刀柄,向外抽動幾分,擺出防禦姿態。
見她如此,對面的腳步,也停下了。
她已準備好戰鬥。
專心。
平冢左馬助一言不發,面色依然陰沉,那雙眼睛,依然牢牢盯住她,將她鎖定。
手中的打刀一揮,甩去刀上的血。血,自然是甩到身邊,倒伏在地上的瑪尼伽·康答的屍體上的。
專心一點。
平冢左馬助將刀收入鞘中,伸手,將肩膀上的兩隻箭折斷。
刀隱藏起來了,便難以預料。不知何時會出刀,也不知會從什麼方向出刀。
唐青鸞心中有些緊張,因為對方的舉動。
沒必要刻意地將刀收起來,對吧?
專心。
將刀收起,目的自然是為了隱藏招式。但一般來說,出刀后,也可以藉手臂調整刀的走向,也可以借步法來控制節奏和時間,沒必要刻意為之。
那麼,為何要刻意地收刀呢?
不同尋常的做法,必有不同尋常的用意。
專心思考。
經過剛才的戰鬥,唐青鸞知道,自己現在可不能再像過去那樣慌慌張張了。必須要冷靜,面對敵人,要學會分析,學會專心。
一般來說,出刀后是可以調整走向和時機的。既然對方選擇入鞘,就說明,他並沒打算在出刀后做調整,而是想在出刀的那一瞬間便進行攻擊,省略調整用時,更快,同時,也更加令刀路難以捉摸。
對方的戰術,自己已經知曉了。
唐青鸞看著對面,那握住刀柄的手,對手必然會等接近后再出刀進攻,那柄刀很長,所以估算,大約是在四尺的距離,雙方距離縮小到四尺,刀便會出鞘,對手便會開始攻擊。
那一定是非常迅速,非常難以捉摸的一擊。
第一擊。
自己必須要全神貫注,將其擋下。
該怎麼做?
唐青鸞腦中飛快地思索。握刀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將刀又抽出幾分。
對面,人走近了。
她向後退去,始終與對方保持距離。
第一擊,必然是非常迅速,非常快的。並且,也必然是灌注了全部力量的。上一次,她已經領教過面前此人的力量了。太刀的刀鞘上那道深深的痕迹,足以說明招式威猛。
自己能夠擋下嗎?
她想。
對面,人又走近了。
她又向後退去,已經退入了方才的內廳中。唐青鸞用餘光看見,身旁的那個神龕,兩盞白蠟燭又重新點起。小枝夫人見她走近,匆匆地從地上站起,退到她的身後。
光亮,令唐青鸞感覺心安。但自己必須謹慎,因為屋內還有一具螃蟹的屍體,八條長腿橫亘,自己向後退時,必須注意不能被絆倒,否則就完了。
專註。
她一邊在心中想著對敵之策,一邊向後退去。腳後跟試探著摸索。面前的敵人,繼續靠近,走得比她快,兩人之間的距離開始一點點縮短。
專註。
她感覺非常疲倦,腰間的傷口始終隱隱作痛,胳膊,小腿,掌心,所有方才戰鬥傷處,都在疼痛,都在流淌鮮血。她的狀態很糟糕。
但必須專心。
對手也一樣,不是嗎?對手身上也帶了傷,也和自己一樣經歷了一場惡戰。雙方都有各自的劣勢,這還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戰鬥。
專心。
好。
唐青鸞有了一個想法,她的腳步停下了。對面的人,也停下了,距離自己不過九尺。
平冢左馬助的手握住刀柄,目光盯著她,低下身,預備俯身跑動,發起突襲。
她的手也握住太刀的刀柄。
然而,並沒有抽刀而出,而是,將刀收回鞘中。
而後,一隻手握柄,另一隻手握住柄前的刀鞘部分,將太刀連帶著鞘舉起來。
有些沉重,當然了。
帶著鞘,這樣刀就失去攻擊力了。但與之相對的,也更加利於防守。厚重的木製刀鞘,能夠保證阻擋住千鈞一擊。
唐青鸞鎮定地看著對面的敵人,擺出防禦架勢,等候。
平冢左馬助見她如此舉動,稍稍偏轉了一下頭,而後,還是,繼續做出預備攻擊的姿態。
對峙。
一方攻擊,一方防守。
打太刀和仕太刀,嗯?
唐青鸞回想起過去。她心中已有了戰術,就像在型稽古中,自己做仕太刀那樣,帶鞘的刀就相當於木刀。先擋下對方的攻擊,而後,抽刀出鞘,回擊。
是的。
好,戰術已擬定。接下來就要實施,此時,專心一點。
不要再想無關的事情了。
要專心。
她將手中的刀握得更緊。
刀鞘上那一處傷痕,看起來是很顯眼的。沒關係,在擋招的時候,自己會注意,不要讓對方的刀打中那裡。
現在,準備。
防守。
等待。
專心。
天邊,一道閃電。
閃光一瞬,平冢左馬助邁步跑動,迅速地,便靠近唐青鸞。手中的刀,仍留在鞘中。在相距四尺的位置,抽刀而出。
唐青鸞舉起連帶刀鞘的太刀,專心致志,看準了這一擊,揮動太刀,將其打開。她感覺手臂一陣發麻,這一擊,果然快速,威猛,精準。但是她擋下了。擋下的同時,雙手一分,準備抽刀出鞘,進行還擊。
然而,平冢左馬助的刀招,並沒有因被擋下而受到阻隔。手腕一轉,順勢揮動,斜著劈了下來。
來不及出鞘。唐青鸞握住刀鞘的手向前扶握住刀鞘背面,雙手抬起,打算再擋下這一擊。打刀的刀鋒觸及刀鞘,沉重,壓迫著她,令她雙膝微微彎曲。但她雙手上下一撥,要將對方的刀撥開。
然而,平冢左馬助的手臂再次抬起,在她撥開刀招之前,主動撤招。刀又一次高高舉起,又一次落下,又是沉重的一擊。
唐青鸞仍然還未來得及將刀抽出,便再次抬起迎架。
這一擊,比方才的一擊,還要重,還要猛。她聽到什麼斷裂的聲音,是刀鞘吧,又一次被砍裂了。可是平冢左馬助的刀並沒有就此停止,連一點停止的意思都沒有,依然在向下壓,向下劈砍。於是,隨即又傳來一聲更加清脆的斷裂聲。
唐青鸞感覺雙手的壓力消失了。感覺身前衣衫破裂。疼痛,倒是沒有。只是胸口一陣溫暖的潮濕。只是,脊背發涼。
雷聲,響起。
從閃電到雷鳴,中間間隔,不過短短數秒。兩人的對戰,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開始了,又結束了。
鮮血,從傷口噴涌而出。
唐青鸞沒有意識到。她很專心,她一直專心於戰鬥,專心於步伐,呼吸,用力貫勁。專心於對方的手臂動作,專心於對方的銳利目光,專心於那目光中閃爍的火焰。
專註於對方的刀,和自己的刀。
平冢左馬助的刀,快速出鞘,以千鈞之力衝破所有的阻障,準確地劃過她的身前,給予致命一擊。
唐青鸞的刀,則依然留在刀鞘中。和刀鞘一起,被劈為兩半。她截斷裂的太刀,便落在地板上。
故人遺物,要好好保管。
專心一點。
自己要專心一點。
血,依然不住地向外噴濺,令面前,近在咫尺的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上,沾滿血污。然而銳利的雙眸並未被遮掩住,依然,閃爍光芒。
唐青鸞感覺寒意從脊背,散發到全身。感覺疲倦,感覺疼痛,感覺暈眩,耳鳴。彷彿聽見背後有女人在尖叫。她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她跪了下來。
隨即,倒向一旁。
血,依然在流淌,從胸前的傷口流出,從她的口鼻中流出。她仰面望著黑暗的天花板,看見平冢左馬助俯身看著自己。她試圖掙扎著站起再予以還擊,她已經在構思還擊的方案了,她很專心。
但是她無力再起。
她在流血。她受了致命一擊。
她敗了,她即將死亡。
唐青鸞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平冢左馬助望了她一眼,而後,抬起頭,越過她的軀體,朝著房間遠處走去。
她看不見,但她知道他的目標。
伸手。
伸向,地上,斷裂的太刀。
——。
平冢左馬助感覺腳后處傳來一陣疼痛,身體向旁側一歪,然而立刻調整姿態,不至於跌倒在地。目光暫時放過房間角落中,無助顫抖的女人。轉身,再次望向躺在地上的人。
滿臉血污,唐青鸞笑了一下,也不知為什麼。這種時候是該笑的吧。
這樣很有畫面感。
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斷裂的太刀,帶著刀柄的那一截,抽出斷裂的刀鞘,劃過面前人的小腿,在跟腱位置劃過一道不深的口子。不深,沒關係,不需要很深,跟腱割斷,這條腿就算是廢了。她的手鬆開刀柄,再也沒有力氣。
平冢左馬助一言不發,那雙眼睛,盯著她,其中閃爍令人恐懼的光芒。他舉起手中的打刀,刀尖向下,指著她。
唐青鸞看見那柄沾了自己的血的刀又一次舉起,刀尖對著自己。
帶著弧線的刀身,從正面看去,感覺彎彎的像……像彎刀,真是廢話。像彎鉤,平時看,有這麼彎嗎?
真是廢話,自己都在想什麼呢?
要專心。
還專心呢,都快死了還專心呢?
她想著,然後看見那彎彎的刀向下一落,感受到刀尖的又一次刺入身體。疼痛,劇烈的疼痛,讓她咳出鮮血。
她想,面前視線越來越模糊了。她已看不清眼前人的相貌,唯有那對眼睛還是清清楚楚。銳利,是不是?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形容詞嗎,垃圾作者。如鷹一般,是不是?
唐青鸞又笑起來了,感覺身體越來越涼,感覺意識也漸漸不清晰了。自己剛才在念叨些什麼呢?
面前,平冢左馬助依舊盯著自己,等待著。
「喀啦——」
不是雷聲。
一下清脆的響聲,令唐青鸞感覺神智稍稍恢復。打起精神,在這昏暗室內,看見在面前人的腦後,升騰起一陣火星,以及一陣灰塵的煙霧,一些碎片,四處掉落。
灰塵也同樣灑在她的臉上,聞起來有點香香的,她感覺鼻子很癢,但是手已經沒力氣揉,只能默默忍受。
萬一這時候打個噴嚏,會不會死得更快?
專心點好嗎?
她看見平冢左馬助轉身,略帶驚詫地望向自己視線不能及之處。她感覺到有血滴在自己臉上,令臉頰更加發癢。心想,方才那一下,大概是小枝女士用什麼東西砸了過來。是什麼呢?她想,大概是那個看起來很大,很厚重的香爐吧。不然,怎麼會有火星和香灰?
小枝女士,為什麼要用那個香爐呢?要用那個供奉貴夫君的器物呢?
牆上不是掛著兩柄刀嗎?
掛了刀就該用的啊。
如果牆上掛著刀,那麼在結局之前,刀一定會……算了算了。或許是太過慌張,忘記了這茬事情了吧。
就像那垃圾作者一樣,寫文寫著寫著,就忘記一些原先設想好的伏筆。經常等發布之後再改文,弄得麻煩死了。
唐青鸞感覺自己的思路漸漸飄散,感覺身上的力氣已經流失殆盡。她看著眼前人離開視野,朝著原定的方向走去,卻動彈不得。刀從她的身上抽出,讓她一陣抽搐……嗯,這兩個詞的讀音相同。
唐青鸞用盡最後僅存的意志,轉動眼珠,看見。平冢左馬助,腳步踉蹌,看來那條腿果然是廢了,被香爐砸了一下也傷得不輕。但他竟然還能行走,還能運動。他朝著驚慌失措的小枝夫人走去,手中的刀,收入刀鞘。
小枝夫人雙手空蕩蕩地舉在身前,臉上驚慌失措的神色,向後不住地退讓,結果如唐青鸞所擔心的那樣碰到了地板上螃蟹屍體的一隻腿,跌倒在地,依然害怕地不住後退。
而平冢左馬助,則輕鬆地邁過蟹腳,繼續朝那中年女子走去,伸出手,乾瘦的五指,勾著,如同……鷹爪,當然是了,還能有什麼其他比喻?
垃圾作者。
她的手,無力地伸向女子,但是自己已經沒有任何辦法,再去做些什麼了。眼睜睜看著,平冢左馬助伸手,擒住小枝夫人的手腕,不顧抗拒,將對方從地上扯起來。
自己什麼也做不了。
腦海中沒有任何聲音。總是這樣,需要的時候偏偏沒有。
別。
唐青鸞的心中,還是不肯放棄希望,還是,不願放下執念。她的手,頑固地伸向女子,伸向平冢左馬助的背影。別,別是如此結局。
黑暗的陰影,冷漠地在四周徘徊。但是,並無幫忙的意思。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自己答應的事情,自己應承下的任務,自己接受的請求,也必然只有自己去做。然而此時,她要死了,她失敗了。
沒有能力去兌現承諾。雖然那承諾本就是強加的事,是打發自己走人的敷衍,不過是下作的手段。但依然,她給予了,自己接受了。
結果,只是這樣的結局。
唐青鸞感覺不甘心,然而,無能為力。
別……
她心中想著,怎樣都好,誰來幫幫忙都好,別是這樣的結局……
「放開小枝夫人,平冢君。」
一個聲音從身後響起,熟悉的聲音。彷彿她的請求得到了回應。
唐青鸞已經沒力氣再轉眼去看來人了,也沒力氣再去看眼前的景象了,雙眼望向黑暗的天花板,傾聽著。
「出雲介。」
嗯,他們在說日語呢。不過自己聽的是漢語,真方便。
好像還是第一次聽這個人,平冢左馬助說話。聲音果然是很低沉的,常見套路了都是。
至於對來者身份,青鸞竟然並不覺得有許多意外。
她輕輕地,笑了一下。感覺很累。
「是我。我重複一次,平冢君,請放開小枝夫人,我保證你會平安離開此處。」
「如果我不放呢?」
「我手中的箭已經對準你了,再有任何舉動,我就放箭。」
「這女人就在我的面前,我隨時可以拿她做擋箭牌。你快得過我的動作嗎?」
「不妨一試。」
「……用弓箭射殺持劍的人,這不是武士的作風。拔劍和我正面對決!」
「難道綁架挾持手無寸鐵的婦女就是嗎?給□□做打手,給不義的官府幹臟活呢?難道這也是武士的作風?」
「我早已不是武士了。」
「是的,如今只不過是條走狗,但也不必非得繼續墮落。」
「……你想怎樣?」
「放了他。我讓你離開。我知道你我之間有仇,今後,不論何時何地,我都欣然接受你的決鬥要求,決不推脫敷衍,這是我的保證。」
「那麼我們現在就可以決鬥,用手中的劍。」
「現在?你的一隻腿已經瘸了,負傷,疲勞。我現在要想殺你易如反掌。」
「……」
「以後,你怎麼說,平冢君?是想現在,在這裡以走狗的身份死去。還是以後,像武士一樣,以決鬥的方式決勝負?」
「……哼。」
青鸞聽見,什麼人摔倒在地上的聲音。什麼人走動的聲音,一個模糊的黑影經過自己身邊,一瘸一拐的,最後望了自己一眼,那目光依然明亮清晰。
「出雲介,以後,未來。某一日,我們會再見,我會同你決鬥,向你復仇。」
「我隨時恭候。」
青鸞私心希望能夠聽見弓弦響聲。然而沒有,只有腳步聲漸漸遠去。
而後,另一個腳步聲漸漸走近。
「小枝夫人,母上,您沒事嗎?」
這就叫上了啊,嗯?
她心想。
「沒……沒事……俊秀。我沒事。」
「那就好。」
陰影,出現在自己面前,青鸞感覺精神又有點恢復了,又能看清,眼前的面孔了。那年輕的臉龐,青年的臉龐,讓她想起久遠的過去。嗯,自己這是迴光返照?
「青鸞?」
「……嗯……」
她含糊不清地應答,「你來啦,總是這樣呢。」
「對,繼續和我說話,別閉上眼睛!」他說著,伸手,在她的傷口周邊觸碰,「別睡著!躺好不要亂動,我現在要檢查你的傷口,給你做止血。我需要把衣服解開。」
「哦,隨便……」
一說別睡,她真的想睡了。
「別睡!」
那聲音著急地喊叫,強迫她又打起精神,「喂!別睡!聽我說,康答女士還活著,我剛才檢查過了,她只是昏過去了,傷勢並不嚴重!唐青鸞,你也要振作!」
「啊,康答女士還好呢……嗯……真的假的啊?騙我的吧……」
她含含糊糊地應答著,心中有點欣慰,又有點懷疑。但不論如何,她都感覺真的很困了。
「繼續說話啊!」
「……你來啦,總是這樣呢。總是這樣,俊秀……」唐青鸞神志不清地低聲言語,這話剛才是不是說過,「總是,會在最需要的時候出現……」
「對,我來了。你會沒事的,專心點,青鸞,打起精神!」
「專心點……嗯,我很專心……」
她輕輕地笑著,「……總是來得那麼及時。你呢,上次是這樣,這次也是這樣……在最需要的時候出現的人物。不管我怎麼做,怎麼努力,都始終還是幫不上她的忙,始終不能夠讓她對我有點好感……上次也是,這次也是,所有的事,被排除在外是有原因的……都還是需要你,只有你才有能力解決她的麻煩……和問題,我就只是一直……什麼都做不了……」
「……」
「……靠,我還是閉嘴吧,這都說了些什麼呀……我傻了,我亂講的,大腦供血不足……我……我真的要睡一會了……」
「青鸞!」
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當然,醒了之後也還是忘記了,總是這樣。所以這句話寫在這到底是有什麼意義?
再次醒來,雨已經停了。
又是陽光明媚的一天。青鸞睜開眼睛,陽光暖暖地灑在她的身上,映照著她的臉龐,陽光令她覺得刺眼,她伸出手遮擋。
她躺在地上,很柔軟的床鋪上面,蓋著一層薄毯,現在還是夏天,還是很熱的。
青鸞看見,陽光從敞開的紙板門外照入,在門邊,有一個身影靠著門板,望著庭院中單調的景緻。
身穿紅衣的背影,陽光下,長發泛著褐色光澤。
青鸞微笑,很費勁地,嘴唇淺淺地上揚。她感覺渾身乏力,但依然,心中一份悸動。醒來的時候,能夠看見……
想什麼呢,這位可不是那位。
「嘿。」
她輕輕地叫喊,伸手,在地板上點了兩下,「嘿,能把門關上嗎?好曬。」
面前的人,轉身,還是熟悉的臉龐。看到她,目光中似乎帶著一點陌生的,過去不曾見過的情感。
也許只是自己的錯覺。
「你醒了。」
王紅葉站起來,關上紙板門,走到她的身邊,坐下,看著她。臉上的表情,也是很陌生的,似是關切,似是親近。說話聲也輕輕的,唐青鸞很不習慣這樣,「你總算醒了。我都很擔心你會不會醒不過來了。」
「我睡了很久嗎?」
她問。
「三天了。」
「好吧,我感覺好餓。」
唐青鸞伸出手臂,看著自己身上穿著的衣服,是素色的睡衣。誰給自己換的衣服呢?她看著面前的人,心中已想到了答案,沒太在意,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這樣了。
「我去找人給你做點吃的。」
「等會吧。」
她伸手,止住王紅葉的動作,「先……先和我說會話,好嗎?」
「嗯。」
面前人又一次坐下來。她看著那張臉,那張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容,似乎是喜悅的。但是也似乎並不是很喜悅,一雙眼睛,始終還是有心事蘊涵的。很陌生,又很熟悉的表情。
醒來的時候,能夠看見這樣的一張面孔,見到這位人,不論如何,始終也還是挺好的。
唐青鸞微微地笑著。
「康答女士還好嗎?」
她問。
然而,王紅葉沒有回答。只是從衣衫中取出一串佛珠,遞到她的面前。
偏轉的目光,一聲輕輕的嘆息,已說明一切。
所以俊秀當時還是在騙自己。
唐青鸞看著那串佛珠,伸手,接過。她腦海中泛起回憶,心中感覺很難受,然而現實依舊是這個現實。她將佛珠纏繞在手腕上,也不再說什麼了。
「我很抱歉。」
王紅葉在一旁看著她,這樣的道歉是從來沒有過的。不像過去那樣冷冰冰的語氣,刻板的腔調。如今,輕聲的言語,平淡一如既往,然而其中已經帶上些許柔和,些許起伏,「保護我的母親,這任務是我安排給她的。本以為對方不會真的動手,即便動手,人力也該足夠守備,沒有預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還有別人活著嗎?」
「沒有,除了你之外,沒有別人了。你受傷很嚴重,還活著,這是很不可思議的。」
是啊,我總是遇到些不可思議的事情。
唐青鸞心想。
「……我的課程,還沒有學完。她教了我最基礎的假名,讀音,教了我詞語,關於日期時間,天氣季節,家人,職業,還有各種動物植物……」回憶著,青鸞感覺很難過,很悲傷,望著纏繞在手腕上的佛珠,又是故人遺物,「但我還有好多沒學的東西。我的日語課,以後可怎麼辦呢?」
「你說的挺好的了。」王紅葉在一旁勸解,「康答女士也在我面前表揚過你,你是她很喜歡的學生。」
「她這樣說呀。」
青鸞微笑著,內心的悲傷更加沉重。
「你現在和我對話不是一點障礙都沒有嗎?」
「我現在在說日語嗎?」
「不然呢?」
她反問,青鸞覺得自己聽在耳中,還是漢語。這說明自己其實還沒學得融會貫通,還只是停留在腦中翻譯的階段。自己的日語學習,路還長著呢。
但是,老師已不能再教更多東西了。
已經沒有老師了。
以後,要靠自己不斷摸索了。
「令堂呢?」
她問,腦中漢語翻譯成日語,再說出口。
「受了驚嚇,但沒什麼事。」王紅葉說著,望著她,朝她輕輕笑了一下,「謝謝了。」
笑得很陌生。
從未見過這樣的笑容,在這個人的臉上,對自己如此。
「不必多謝。」
青鸞也淡淡地回以微笑,「是俊秀及時到來的,我什麼忙都沒幫上……除了和一隻螃蟹打了一架之外。」
「哦,對,那隻很大的蜘蛛蟹。挺奇怪的,蜘蛛蟹不生活在這裡。」
「我總是遇到些不可思議的事情,我以前還和一隻狗打過。」
「我並不想聽那段故事。」
雖然嘴上這樣說,但王紅葉,依然還是在微笑。
她看著那笑容,感覺很好。
「所以,俊秀呢?」
「獨自外出。這次,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去哪裡了。」
「好吧。」
唐青鸞又問,「那,你,與謝和,還有那松浦大名之間的事情,也解決了嗎?」
「差不多吧。」
王紅葉點點頭,「我當時看到謝和中風了,不過聽說後來又好了,但是已經癱了一隻手臂,人是真的老了,再沒力氣拼了,他幫里的事,現在實際上都是文龍在做。我已經取得了幫會的控制權。文龍看起來沒什麼反心,但我還是始終在提防。」
「你也沒趕盡殺絕?」
「何必呢,都是做生意的人。」
王紅葉聳聳肩,「再說,官府還始終在看著。不過如今,平戶港口只有我一人掌權。松浦隆信見此情況,態度也軟下來了,想像原先同對待謝和一樣,和我談那些條件。不過我全都回絕了,正如我一直說的那樣,我不想接受官府控制。」
「這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他們當然很不高興了。不過我多交些稅金,對方也無話可說。畢竟,他們派來的顧問有參與綁架我的家人,光這件事就很不好做。結果就是,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平冢左馬助一人身上,向我道了個歉,雙方裝模作樣的走一個過場。整件事就這麼算了。」
說起生意,她好像又像從前那樣了。唐青鸞很不喜歡如此,覺得自己問錯了話。然而不得不繼續問。
「平冢左馬助呢?」
「跑了,不知去哪裡了。」
「這樣。」
她想起那斷裂的太刀,「我的刀……」
「俊秀拿去修補。不過說是修補,也只是把兩截刀身拼到一起而已。」
王紅葉又嘆了口氣,「再新做一個刀鞘。那柄刀以後不能再使用,只能放起來展示。」
「好吧,我想,總有一天會是這樣的。」
她卻似乎並沒有很難過,對於太刀。或許,始終還是已經過去的事情了,「脅差呢?我把它弄掉到沙灘上了。找到了嗎?」
「嗯,在我那。我等會給你送過來。」
「謝謝。」
她依舊平靜地回答。已經損壞的太刀,和僅存的脅差,如今都不在自己身邊。但是唐青鸞已經不再那麼看重它們了。當然,那是來自過去的紀念,那是很重要的記憶憑證。但是始終,也只是刀而已,擁有與不擁有,也都是隨緣了。她望向身邊的人,身邊的王紅葉,「所以,我想就這樣了吧。所有的煩心事,總算都結束了。」
「是啊,都結束了。」
王紅葉點點頭,似乎也沒有很高興,「官府也已經撤銷了出海的禁令。等你養好傷,你就可以回去了。」
「我要回去了?」
「你不想回去嗎?」
「……說實話,不想,但我總還是應該回去的吧。」始終,還是繞不開這一節。繞不開現實,自己始終還是要回去的,要離開的。
「隨便你呀。是去是留,看你的意思。」
她也始終還是那個樣子。自己是去是留,對她來說也只是隨便的事情。
現實就是如此。
「如果我回去了……我們以後還會再見面嗎?」
青鸞知道自己這句話是含帶雙層意思的,相信,面前的人也知道。
「最好不要再見吧。」
果然,王紅葉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又變回現實的她了。不要再見,雙層意思上,都最好不要再見了。
唐青鸞沉默,對這個答案,自己又能說什麼呢。始終,現實擺在眼前。縱使矛盾,縱使相識,縱使逐漸了解,逐漸熟悉,也始終逃脫不了現實的束縛。
她還能說什麼呢?
「你記不記得,當日我來找你,你打發我去保護令堂的時候,你說過什麼?」
最後,還是試圖掙扎一番。誰知道,或許,最後還能有一點希望。
「記得啊。」
王紅葉看著她,那雙眼睛洞穿她的內心想法,卻還是配合地回答,「我說,你應承下我的請求。那麼無論如何,我都欠了你一份情。」
「該還了。」
唐青鸞直視她的雙眼,認真地說,「答應我吧。王紅葉,以後不要再去做那些很壞很壞的事情。不要再想著進攻,殺戮,侵襲,不要再盤算計劃,不要再有戰鬥和死亡。你不要再沉浸於這無意義的仇恨之中了。」
「……」
王紅葉沒有回答她。沒有認同,也沒有反駁。
「你看,這裡,日本,對你來說不是很好嗎?這裡不是你真正生活的土地和國家嗎?」
她繼續說,「為什麼一定要為了仇恨,為一個不可能實現的目標,去做惡的事情,去前往異國,去殺戮破壞,將真正的生活全部拋棄呢?在這個國家,你有自己的事業,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同伴,也有自己的家人。你可以在此過很普通,很充實的生活,可以更像你自己。對於這一切,你應該珍惜的。」
「我是有衡量的……」
「並且,在這個地方,也有你的愛情呀。」
唐青鸞打斷王紅葉的話,幾乎強迫一般地逼著自己繼續往下說,「你們要結婚了吧?我聽俊秀說的。結婚之後,你在這就有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家庭了。你不覺得比起複仇,讓自己幸福,以及讓自己所愛的人幸福,是更加重要的事情嗎?」
她沉默。
「我本來也可以擁有幸福生活的,如果不是執著於復仇的話……」
青鸞說著,回憶起自己的往事,望向一旁,「我本來也可以和她結婚的。或許也可以有一個孩子,雖然我討厭小孩,但……如今想想,似乎也不是非常討厭。其實不想要也沒所謂,重要的還是和自己所愛的人,能夠共度餘生。我本可以很幸福的,而不是像如今這樣。如今看到你,就想到我的過去,你就像——」
「——像她?」
王紅葉打斷唐青鸞的話。
「像我。」
她繼續說,「在過去的仇恨和未來的幸福中,不知該如何選擇,什麼都想要,以為什麼都能要,結果什麼都得不到。王紅葉,現在你可不要像我一樣,猶豫不決。」
「……我知道了,唐青鸞。」
回答,看著她,目光平靜,說話的語氣輕輕的,「可我還是不能就此給你答覆。關於我的過去和未來,我有很多考慮,很多自己的念頭。但是,你今天對我說的這番話,我會始終銘記在心的。」
「嘖,說了等於沒說。」
青鸞小聲地念叨著,翻了個白眼。
「是啊,的確如此。」
王紅葉笑了,笑容帶著重重心事。
「那麼,我也不走了,在得知你最後的決定之前,我想一直留在日本,留在你身邊。這個要求,你可以答應吧?」
唐青鸞伸手,觸碰身體上,那一道很深的傷口,碰上去還是非常疼痛的,「反正,我在這裡還有很多要學的東西。和平冢左馬助的戰鬥,讓我認識到了自身的不足,我在和他的戰鬥中落敗了,我的劍術還沒學到位。我想在這裡,在日本,繼續學習。」
「還是,你的去留,隨便你的意思。想留下,我自然不會拒絕。留在我身邊,也不是什麼問題,雖然你挺煩的。」
她依然沉重地笑著,回答,「至於我的選擇,唐青鸞。當未來有朝一日,我最後決定之時,我一定會告知你的。我們就這樣約定了。」
「好的。」
青鸞點點頭。仰面望向天花板,她已決意留下,在王紅葉身邊。雖然她沒答應自己放棄復仇的要求。但始終,未來日子還很長,或許自己還有機會,還能夠再進行勸說,讓王紅葉改變心意。
是改變復仇的心意,僅此而已,不是別的心意。
此地無銀三百兩。
她想著,自己竟然到了現在還抱著點渺茫的希望呢。人都要結婚了,自己還想怎樣?
「對了,你和俊秀什麼時候結婚?」
「沒定。但我們打算等這裡的事情忙完了,去京洛辦婚禮。」
「京洛是哪?」
「在東邊的本州島上,是都城。雖然日本現在這個世道,也沒人拿都城當回事了。」
「帶我一塊去吧。等我幾天,傷好了之後,讓我和你們一起去吧。」
「你願意去,我當然——」
「隨便,是吧?」
「不過你真的願意去嗎?」
「旅行是很有意思的。」唐青鸞故作輕鬆地說,避重就輕,雙手枕到頭後面,閉上眼睛,「我一直都很喜歡四處旅行,見見世面。這的確是個很有意思的國家,我覺得,我能在這裡見識到很多事情,學習到很多事情。我要多多學習。」
「好吧。」
王紅葉看著她,心中疑惑,但還是只是點了點頭。對方如此想法,自己不明所以。但很多事情,也沒必要探究,自己也不想探究,也不願探究,「喂,唐青鸞。」
「幹嘛?」
「記不記得以前,我讓你給我講述過你的經歷?」
「記得,怎麼了?」
「你當時沒說完,我就不讓你往下說了。關於她,關於那位……唐鳳的事情。我……我現在想聽,你現在可不可以說給我聽?」
「你想聽,可我不想說。紅葉小姐,我也沒有滿足你願望的義務。」
「什麼呀。說吧,拜託。」
「說實話,這也不是一個很美好的故事,結局很不好。有些難過的地方,我也不想再重複經歷。」
「我知道了,那就算了吧。雖然我很想聽,但你不願說,也是有你的顧慮。那就隨便你的意思——」
「我說,好嗎?別再念叨隨便隨便了。那個……你先去讓人上點吃的來吧。我都快餓死了,吃完東西,我會對你講這段故事的。」
安滿岳的山坡上,在一排排的墓碑之間。其中一塊碑前,站立一個人影。
他的手中,捧著一柄太刀。
碑前,擺放供台,香爐上點著三支香。一桶清水在旁側,還有花籃,和上次的布置一樣。
人影,朝著墓碑彎腰,恭敬地拜了一下。
「兄長,我再次前來拜祭。」
瀧川俊秀,面對墓碑講到,「今日只有我獨自一人前來。因為青鸞如今負傷休養,紅葉正在照料她。她經歷了一場惡戰。」
他說完,舉起手中的太刀。
刀鞘已是全新的,剛剛打造好的。表面光潔,沒有一絲裂紋,沒有划刻,也沒有斑駁剝落,沒有任何過往歲月留下的痕迹。其中的刀,也已經釘起來,重新打磨過,去掉了那些卷刃和闕口。
然而,這柄刀,已不能再使用。不能再揮劈的刀,就像已逝去的人那樣,已沒有了生命,留下的,只有象徵意義的墓碑和香火。
「這柄刀,在戰鬥中被斬斷了。」他說,「青鸞也因此受傷。如今我帶此刀前來,是為向您展示,她為保護旁人,勇敢迎敵的光榮事迹。這柄刀,若她同意,往後我會留存京洛家宅中,以為紀念。」
他恭敬地將太刀收入腰間,又再次拜了三下。
抬起頭,目光堅決,語氣恭敬,嚴肅。瀧川出雲介沉重地嘆息一聲,面對亡故親屬的墓碑,他心中被很多念頭,很多想法,很多顧慮壓得沉重。
「兄長,唐青鸞,是您的過往相識。是您的至交,也是您的繼承者。」
俊秀似是在對墓碑說話,又似是在自言自語一般,「連日相處,我也認識到,她是一位很好的朋友,一位忠誠的友人。我待她,就像您待我那般,始終予以關照。她待我,也像我待您那般,以真誠內心相見。在我二人之間,已建立起了一段不可破滅的友誼。」
山間,微風吹拂,香爐上燃著的香火,青煙飄散。
「然而……」
話語一頓,俊秀深吸一口氣,嘆息一聲,「我和她之間,是有隱秘的,因顧慮和考量而不願說明的想法和動機。她對我,潛藏了不可言說的秘密。」
他回想起當時聽到的,模糊不清的喃喃自語。回想起曾經,已故的泉藏人在耳邊喋喋不休之時說過的無聊閑話。
如今,這些話語,其中意思,其中暗示,其中心意,都已被自己體會了解。
俊秀閉上雙眼,又一次,沉重地嘆息一聲。
再睜開眼睛,面前依然是靜立的墓碑。
他望向遠處,來時的山間小路上,有兩個人朝這裡走過來。
「我也對她,始終有所保留。」
瀧川俊秀又一次對著墓碑鞠躬,雙手合十,出言祈願,「兄長,您在天有靈,可見這世間一切。我願,您可以諒解青鸞的隱瞞,因我完全理解她的動機,完全能夠體會她的矛盾和鬱結,因我始終重視我們之間的友誼,正如她一般。我決不願因任何緣故失去這一位摯友。」
「至於我的行為,唯望義理,公正決斷。」
他頓了頓神,方才的一番話,似乎令他耗用許多力氣,鼓足決心,才說出口。瀧川俊秀低著頭,餘光瞥見那山道上的兩個人越來越近。他繼續自言自語地祈願,「若然現實真如我所想一般殘酷,未來有朝一日,我終究會同她成為敵人,終究令我們的友誼破裂。我求您保佑,兄長……」
保佑什麼?
瀧川俊秀不知道。不知,如果現實中真的發生了自己預想的最糟糕的情況,究竟該如何。得憑藉怎樣的神力,怎樣的顯靈,才能夠令……
……自己到底想許什麼樣的願望?
自己也不清楚。
「也罷了。」
最後,瀧川俊秀也還是什麼都沒說,只是朝著墓碑又拜一次,「您的魂靈既然已度往生,便安享寧靜吧。至於這塵世如何,未來如何,還是留給我來考慮擔憂。兄長,我不會再來打擾您了。」
說完,他留下香爐和花籃。將水桶提起,隨身攜帶,沿著來時的小路離開了。
山間的風,依舊如故。
那幕碑前,香爐上的青煙隨風飄拂,一支細香的灰,被吹動,落在爐中。
他沿著小路行走,迎面,遇上了那兩個人。
「出雲介大人。」
文龍朝他伸手抱拳,筆直地站立,敞開的衣領,隱約可見那兩條墨龍文身,「我已奉命,帶謝老前來。」
手指向身邊,那個佝僂腰背,一隻手臂無力垂懸體側的老人。
「老先生。」
瀧川俊秀放下手中的水桶,朝謝和抱拳作揖,態度恭敬禮貌,面帶微笑,「自前時在飛龍國初遇,已過將近兩月。上次到了在您家府宅做客,想來您事務繁重,一直無緣相會。現在,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後生。」
謝和點了點頭,看了看面前人,又看了看身邊人,「文龍是你的人?」
「正是。」
「難怪,當日你可以輕易逃脫。」
「文龍君也為此事擔了很大風險啊。」
瀧川俊秀依然微笑,正如當時初見謝和與毛海峰那時一樣。只是他今日穿著的,是那件淺灰色的禮服小袖,「當時情況緊急,不得不如此行事。老先生,您和紅葉有矛盾,找上我,連帶關係還說得過去。怎麼還去麻煩小枝夫人了?沒有這樣做的吧?」
「不得不如此。」
「啊,對。都明白,松浦隆信的施壓嘛。」
瀧川俊秀看著遠處的青山,山風迎面吹拂,帶動他的衣角飄搖。他面朝陽光,那張臉也顯得明亮。這位青年,在陽光下,全身散發朝氣,微笑,也顯得格外自信,「過去的事情就算了吧。今天找您前來,另有要事商量。」
「後生,你想怎樣?」
「老先生,記不記得在飛龍國,我對您說過什麼?」
他望著謝和,語氣平靜,「勞碌一輩子,到了現在,也該享受清福了。幫會裡的瑣事,就交給文龍處理吧,您安心養老就是了。」
「你要我讓權?後生,我這一把年紀,會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嗎?」
「何必擔心,老先生?紅葉不是那種斤斤計較的人,您現在沒事,那麼以後也會沒事。您接受我的建議,以後生活中,有什麼需求,金錢,房產,我們都可以滿足。」
「我若不接受呢?」
「也罷,只是,嗯……畢竟您年事已高,又大病初癒,未來,難免哪天就……誰知道呢?」
「看來是沒法拒絕了。」
謝和盯著對方,聽出了其中的威脅暗示,心中開始揣測,「但有必要多此一舉嗎,後生?想把文龍扶上位,王紅葉一道命令就夠了,還需要我——」
他話語一頓,意識到了什麼。看向瀧川俊秀的目光,變得陰沉。
「她不知道,對不對?」
「她沒有必要知道。」
瀧川俊秀始終在微笑,「當時在您府上做客時,我便吩咐文龍,必要留住您的性命,以免您意外身亡,幫中權力空檔,引起混亂。現在,我需要您以合適的理由,向紅葉提出辭呈,安排文龍交接工作。讓這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看起來合情合理。」
「不簡單啊,後生。」
老人感覺到危險,眼前的人,看起來平和,然而實際上卻很危險,比王紅葉,比松浦隆信要更加危險。站在青年面前,他感到一份壓迫,「費盡周折,扶持手下,控制幫會。連相好都要瞞過去,你是有什麼目的?」
「也沒什麼。」
微笑,「借著這個機會,獲取一些灰色收入而已。誰不存點私房錢呢?」
「不會這麼簡單吧?」
「我也希望就這麼簡單。」嘆氣,臉上的笑容,收斂幾分,「但若以後,真的發生了什麼事,真的有什麼需求。那麼在這裡,我還能得到必要的力量援助。」
「不簡單啊。」
謝和更加警惕地看著面前的人,「用盡心機的盤算,把一個幫派吞下來控制在手中。這不是一般人會做的事情。文龍替你工作,你又在替誰工作?後生,我是在和誰打交道?」
「我以為您知道我的姓名呢。」
青年回答,微笑著。側對陽光,一邊的臉龐被照亮,另一邊則是陰影,姿態端正,淺灰色的禮服小袖,在山風的吹拂下衣帶飄揚。他的頭髮紮起成髻,額前的髮絲,也隨風搖曳。雙眼的目光,親和之中,深邃不可見底。說話的語氣平靜溫和,又令人不寒而慄,「苗字瀧川,本名俊秀,自封官名出雲介,我是一位武士。謝和老爺,現在和您打交道的人,是征夷大將軍足利義輝的近侍,瀧川出雲介俊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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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兩萬了,或許以後會把這十章一節整理整理,但我想不會
標題亂起的,我實在想不出來了,內容太多,沒什麼鮮明主題,不像以前
說了等於沒說,這句話也是一句引用。我怎麼老挑一部電影引用台詞?說起來,最後這一段……似乎情節上也比較類似,都發生在山上,都是和干預控制有關的話題……垃圾作者搞抄襲!
最後一段很像十章前的結尾一段,都是和俊秀身份有關的,我不太喜歡這種編排,結構重複,算了,就這樣吧。俊秀的職業都不能算個秘密了,只是到這裡才具體寫明
在原先的設想中,平冢左馬助本身還很講榮譽,所以非常討厭綁架這種垃圾活,戰鬥時在放水,對康答女士和唐青鸞沒下殺手。最後俊秀沒來,他挨了一下砸就主動離開了
但劇情需要,我得讓俊秀出個場,所以把他寫得壞了點
所以,康答女士在這也掛了
關於俊秀,唉,我好不想把他寫黑,但還是劇情需要,以後總是會黑的,嗯
接下來又是夏玉雪的十章,說實話,因為本節內容是後來想的(原先在平戶待個兩天就跑到京都去了,根本沒□□這些破事),所以後十章也得想點情節,把時間進度拉平,期待兩位主角相遇的讀者們得再多等一等了
關於以後情節的劇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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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答女士還有戲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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