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第 3 章

施少連帶著順兒旺兒兩個去了外院,此程還帶回了三四個箱籠,都擱在了外堂上,施少連一面吩咐人去取八寶攢盒,一面讓家僕開箱,箱籠內里裝的也是從南邊帶回來的精巧土儀,他盯著下人一樣樣往攢盒裡放東西,麻煩賬房孫秉老在一旁寫禮單,要把這些土儀送往和施家生意往來的各家各號。

忙完這些,幾人又往帳房裡去,孫秉老搬出了近半年的賬本明細給少主人查看,施家雖是普通富家,賬房各項卻做的規矩清爽,施少連先看了鋪子賬冊,又查家中各項出入,厚厚的一沓賬本,他翻閱的極快,卻把一疊賬冊足足看了兩三遍,孫秉老在一旁喝了三四盞茶,最後施少連將手中黑漆封皮闔上,玉白的手屈指在賬冊上敲了敲,溫聲道:「這陣子我不在家,真是辛勞先生了,家裡家外,全賴老先生掌事。」

「大哥兒客氣,這些都是分內之事,算不得辛勞。」

「委屈老先生遷就寒舍。」施少連拱手致謝,誠懇道,「請老先生管家,真好比請孔夫子教三字經---大材小用。」

「大哥兒說笑,在府上這幾年,月銀拿的不少,還管吃住出行,原先投奔來的時候,只想著有個收容之所,如今這般,老朽一萬個心滿意足。」孫秉老捻須而笑,「倒是大哥兒,年紀輕輕就要操持家事,比老朽辛勞許多。」

施少連淺笑搖頭,又聽孫秉老說起這半載家中情境,應酬往來,田莊佃戶,新潮物事,又說起上元節的王姨娘被擄一事,施少連默聲聽著,及聽到張家看望甜釀的兩家往來,施少連沉吟半晌,問道:「我看家裡賬目有項支往金陵傢俱掮商的二百兩定金,那是給二小姐準備的什麼嫁妝?」

「是兩張描金彩漆拔步床的定金。」孫秉老道,「老夫人聽說,如今造一架金陵出的拔步床少不得花半年光景,又要等著漕運送來,老夫人想要個時興又精細的式樣,怕明年來不及,提前給二小姐和藍家大姐兒各做一張,剩餘的嫁妝物件,等今年裡再慢慢的趕。」

施少連頷首,清俊臉上滿是柔和之色:「老夫人這意思,藍家的那份嫁妝,也由家裡出?」

孫秉老看他不聲不響垂眼喝茶:「這倒還要再問問老夫人,兩個姐兒同年出嫁,一親一表,到底要怎麼個弄法。」

正說話間,施老夫人院里的小廝來叩首:「大哥兒,孫先生,老夫人差遣小奴來,內院里擺席面,請哥兒先生進院里用飯。」

原來不知不覺間天色已黑,施少連將賬本送回櫃間,招呼孫秉老:「難能闔家團圓,先生一併來吃口酒。」

孫秉老應諾,兩人進了內院,分花拂柳經過小花園,見一新月淡影,滿園花團錦簇,施老夫人院里初掛綃燈,游廊下懸著幾個透亮的玲瓏燈籠,四五個青衫裙的婢女們圍著幾名錦衣少女,嘰嘰喳喳的說著話。

婢子們見施少連和孫秉老來,起身俱福了福,雲綺先瞥見來人,嬌音脆語揚手:「大哥哥,孫先生。」

「妹妹們在做什麼?」施少連停住腳步,側目見正廳里擺了大桌圓席,僕婦們往來擺菜布盞,笑吟吟問雲綺,「怎麼不去屋裡坐。」

「我們打絡子呢。」雲綺得意洋洋揚著手中絲線,「再過陣兒天熱了,我們做幾個絡子壓扇墜兒用。」

坐在廊凳上的兩名少女俱扭過頭來,一名眉眼溫順,觀之可親的緋裙少女正是藍苗兒,另一名笑靨深深的碧裙少女正是甜釀。

藍苗兒和甜釀同歲,一個生辰在年初,一個在年尾,兩人情誼最好,常在一處嬉戲玩耍,又是同一年的定了親,甜釀定了江都小有名氣的塾學夫子張遠舟的幼子張圓,苗兒定了做花園營生的況家子況學,張圓和況學又是同窗好友,因此甜釀和苗兒的關係更加親近些。

甜釀手裡的絡子正纏著手指間收尾,忙著雙手不停,扭頭喊了聲:「大哥哥,孫先生好。」復又低下頭去,忙著手上的活計。

藍苗兒身邊坐的藍芳兒也抬起頭來,盈盈一笑,嬌柔起身拜表兄:「少連哥哥。」

她年歲最小,身姿婷婷如嫩荷,且不論姿色,單憑身姿,卻是姐妹幾人中最出眾的,窈窕又妙曼,此時俯身探過來,手裡捧著枚秋香色的絡子:「芳兒剛編好的一枚,大哥哥可看得上眼?若是看得上,想請大哥哥收下,權當是妹子的一點小心意。」

施少連眼裡俱是笑意,並不去接那遞到眼前的絡子,只擺手說道:「芳兒妹妹留著自個用吧,大哥哥用不上這些。」

「你這傻子。」雲綺對著芳兒哼笑,「大哥哥院里有紫蘇,最是心靈手巧,上上下下都替大哥哥打點的妥帖,還缺你這根小絡子不成。」

芳兒聽罷此言,勉強一笑,那枚絡子擱在手心,她有些訕訕的扯著衣袖遮掩:「雲綺姐姐說的也在理,是我思慮不周了。」

施少連溫聲解釋:「我夏天不用扇子,用不上此物,若收了,這樣精緻的絡子,只是擱在屋裡生塵,倒白白糟蹋芳兒妹妹一番心意,大哥哥心頭也過意不去。」

「大哥哥不嫌棄就好....」芳兒瞅著一雙瀲灧的眼看看施少連,「不知哥哥想要些什麼,妹妹以後再編個旁的送大哥哥。」

一旁甜釀忙忙將手中的絡子打了結,用剪子絞好,這才轉過身來,笑盈盈問施少連:「大哥哥外頭忙完了嗎?」

她一笑,雙眼便彎成一雙新月,柳眉兒彎彎,酒靨兒深深,說不盡的甜甜蜜蜜,又嫵媚又天真,施少連愛見她笑容,點頭說話:「忙完了。」

他朝幾個妹妹招手:「天都黑了,再做下去要累壞眼,妹妹們進屋玩吧。」

姐妹幾人見天黑透,都收了手,回了主屋,一側耳房裡,施老夫人和藍家夫婦,摟著喜哥兒和小果兒吃糖說話,見姐妹幾人相伴進來,又見施少連和孫秉老兩人,施老夫人笑道:「早聽說你兩人在賬房裡看賬,我們內院自作主張,自顧自擺幾桌酒,舉家熱鬧熱鬧。」

老夫人又勸施少連:「大哥兒,你這昨夜裡才到家,理當好好歇歇,其他的事,往後再理也值當,不差這一兩日。」

施少連應諾:「都聽祖母的教誨。」

藍可俊臉頰上還熏著一糰子紅,身上攏著一股子薔薇花的香氣,笑眯眯的親自斟茶招呼兩人:「我們早早在這陪老夫人,就等著你兩人完事,左等右等也不來,只能差人去請。」他早年裡也是個讀書人的模樣,這兩年間在江都養福氣了不少,白面微豐,腰圓肩圓,像一隻日頭下發酵的白麵糰,瞧著又和氣又和善。

田氏見人已到齊,笑道:「人都全了,我去外頭看看席面,該上的俱擺上來,趁著月色初升,大家吃個團圓。」

席上酒菜都已上齊全,桂姨娘正在廚下督工,也換了身鮮亮衣裳出來,眾人紛紛落座,又在游廊下擺了兩桌,招呼家裡內外堂的仆丁婢女們一道吃喝。

堂上堂下一時歡聲笑語,熱鬧不斷,熱菜吃的大半,正是月上柳梢的時候,廊下仆丁們聽得正堂上行酒令的喝聲,也玩起了猜拳的戲碼。

桂姨娘見廊下人多,紫蘇帶著青柳正安安靜靜坐在人群里吃菜,怕她吃喝不夠,特意讓廚房送了三四道菜給她,周圍的婢女嬤嬤小子們俱看著紫蘇吃吃發笑。

她剛吃了碗新添的酥酪,見眾人都瞧著她笑,臉上紅辣辣:「你們個個都笑些什麼,怪滲人的。」

「瞧著紫蘇姑娘是個有福氣的。」眾人笑道,「日後等紫蘇姑娘發達了,也不要忘記我們一眾人,抬舉則個。」

紫蘇捏著帕子喬裝拭唇:「都是做奴才伺候主子的,哪有什麼發達不發達。」

眾人嘻嘻笑:「焉知日後怎麼樣,有些好人,當家做主也說不定哩。」

席上眾人喝酒吃菜,又說些話討施老夫人歡心,吃到最後正要散席,田氏伴著施老夫人,又帶著一眾女孩們去耳房玩葉子牌消食。藍可俊偷偷走來招呼施少連,兩人在窗下說話:「下午往街去,正遇上詹少全、鄧知客幾個,知道大哥兒回來,都囔著要和大哥兒吃酒相聚,我也說了,這回出門帶了滿船的貨回來,怕好一陣兒不得閑,他們也怕上府里來衝撞了侄女們,只等著大哥兒閑了,挑個日子,再一道去丹桂街坐坐去。」

施少連頷首微笑:「應當聚聚,待我尋個空日子告訴表叔。」

藍可俊眨眨浮腫的眼,拍拍自家侄兒的肩頭:「表叔等你消息。」

覷著田氏和陪著施老夫人玩耍的空當,藍可俊拜別施少連,自己偷偷回了后罩房,也不要丫鬟上前使喚,換了身衣裳,自個偷偷出了小門,往街上行去。

轉過幾條街,正是條清幽無名的小巷子,不起眼處有扇小角門,藍可俊上前敲了敲,即有老婆子來開門,見是藍可俊,歡喜不迭的拍掌:「大官人可算回來了,雪姐兒日想夜想,苦熬了數月,熬得衣帶都瘦了許多哩。」

馮媽媽一面引人入內,一面回頭喊:「雪姐兒,快出來瞧瞧,是哪個貴客家來?」

藍可俊亦是歡天喜地抬腳往屋裡行去,見個嬌嬌的小娘子懶懶倚門,梳著個風流墜馬髻,穿著身婀娜霓裳衣,眼下是顆俏生生的小紅痣,正垂著眼漫不經心的捻著手心裡幾顆瓜子仁,抬眼睇了睇他,半是含情半是幽怨:「我道是哪個短命的,原來是藍大官人,半載都沒有個消息,尋思怕是早死在路上了不成。」

馮媽媽在身後罵:」你這小賤蹄子,但凡把嘴裡的三分厲害用在別處,早成仙成佛了,哪裡還用在這間小廟修行。」

「我若是死在路上,你怕不得給我披麻戴孝。」藍可俊最愛她這促狹樣,上前摟緊佳人,先偷了個香嘴,「我的心肝,昨夜裡才到的家,這會兒就來尋你,我這片心思還不夠么,非得被你踩在腳下作踐?」

雪姐兒一把推開他,扶扶自己的雲鬢,轉身進了屋:「你心思夠不夠,跟我有什麼關係,左右出門瀟洒快活的人不是我。」

藍可俊隨著她的腳步進屋:「好姐兒別惱,這出了一趟遠門,也給你帶了些好玩意,算是我給姐兒賠罪,苦了姐兒這麼多日的挂念。」

他剛從懷中掏出個鼓囊囊的荷包,一把被雪姐兒奪手搶了去,倒在手心一看,原來是三四個鑲金綴玉的釵頭,有蝶有鳥,樣式新奇。

「可還滿意?」藍可俊看她神色轉怨為喜,上前將她摟入懷裡,「好歹也值幾十兩銀子,送給你做簪子用。」

雪姐兒目光灼灼的盯著手裡的釵頭,哼了一聲,貼在他身上去摸他衣袖腰帶:「倒還有些什麼好東西,俱拿出來看看。」

藍可俊只顧親她的臉靨香唇:「剩下的好東西,脫了衣裳不可就見了。」

馮媽媽這時收拾了滿桌酒菜進來,笑迎迎招呼兩人喝酒,兩人並肩入席,喝了兩盞交杯酒,便落了床帳,皮肉貼皮肉,如膠似漆攪做一團。

這廂雲雨初歇,那廂施家主屋人都四散,碗碟俱收拾了出去,紫蘇早不見了施少連身影,只得和青柳先回了見曦園,收拾完施少連歸家的行囊衣物,又重新熏被換枕,仍不見施少連回來,打發青柳去尋,才知施少連又和孫秉老一道去了外堂。

施少連深夜才回,親自將內院的門鎖落上,夜裡幽靜,暖風酥骨,也不用提燈,和順兒借著月色往見曦園去,推門一看,紫蘇正在燈下做女紅,銀釭早已泣淚。

紫蘇見他回來,連忙打水伺候洗漱,施少連換了夜裡穿的褻衣,自己挽袖往內室去,吩咐她:「你也早點歇吧。」

她倒是愣了楞,旋即又回過神來,將床幃落下,悄聲退了出去,將水潑至廊下,抬頭見滿庭月色如水,繁星如洗。

第二日施少連早早就去了鋪子,漕運的貨物又到了江都碼頭,他領著人去看貨,連軸轉了四五日,忙的腳不沾地。

說到底他也不過是個未及冠的年輕人,近來行事愈發沉穩,內里其實還有很多年輕人的浮躁,做事都要一點點摸索,半點懈怠不得,前兩年明裡暗裡他一直吃著虧,慢慢到去年才好些,旁人來看,這位年輕的新主家,越來越不好糊弄了。

這一日夜裡歸家,施少連見桌上擱了個青皮包袱,紫蘇道:「是二小姐白日送來的,說是給大哥兒去年生辰的壽禮,送的晚了,讓大哥兒見諒。」

他打開包袱,原來是一身青底的男子春衣,衣料水一樣的滑膩,施少連看那衣裳,顏色淺青中帶銀灰,清爽雅緻,明光下又隱約有寶相如意紋花樣,原以為是顏料陰染而成,捏在手裡一看,才知是一針針用極細的青灰絲線綉上去的花樣。

他仔細看那衣裳,認得這衣裳料子,是去年春送給甜釀做春裙的衣料,顏色很雅緻,叫天水碧。

天水碧顏色淺透鮮嫩,尋常人家難見這樣的雅色,貴族人家常用此色裁女子衣裙,也可和其他色同綴,做男子春衫,她用青灰絲線綉滿衣裳,將那略浮的顏色往下壓了壓,顯得莊重幾分,保留了那嫩色,又不顯輕巧。

紫蘇過來看見那衣裳,也不由得讚歎:「二小姐的針線活,半點也不比外頭的綉娘的差。」

施少連摸著那衣裳,唇角微微露出一點笑意:「她幾時送來的,坐了多久。」

「午後就來了,帶著寶月一起來的,吃了幾塊糕點,又陪著婢子坐了會,後來往園子里玩去了。」

「她倒真會挑時候。」他輕聲自言自語,「只趁我不在的時候來。」

「大哥兒說什麼?」

施少連揚眉,自己去床邊紗櫥尋出個不起眼的錦盒,打開瞧了兩眼,復又闔上,摩挲片刻,想了想,遞給紫蘇,淡聲道:「你現在送去二小姐處,就說我回她的壽禮。」

紫蘇詫異,看看施少連,瞠目結舌:「這...這時辰,二小姐想必睡了罷。」

「快去快回,親自送到她手裡,不要耽擱。」

紫蘇只得領命,提著燈籠,往繡閣里跑一趟。

他送紫蘇出門,瞧著她的背影,自己順手在花架旁擼了朵海棠花,在手裡揉碎了,一點點撒在水裡,偶爾抬頭,眼裡俱是深沉暗意。

紫蘇片刻后即回,見施少連坐在書案后寫字,漫不經心問她:「二小姐睡了么?」

「已經睡下了,屋裡都落了燈,又被婢子吵醒了。」她一直捉摸不透大哥兒的心思,「大哥兒緣何要這時候送壽禮...」

「我這妹妹性子最是小意溫柔,被吵醒,也沒有難為你吧。」

「起初被鬧起,二小姐有些兒詫異,臉色還有些惱,後來十分欣喜,說了好一些謝謝大哥兒的話。」

他微微一笑,神情生動愜意,眼波卻有些兒奇異,將筆擱下:「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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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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