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帖(二)

庚帖(二)

今兒是林蓁蓁生辰。

過了七橋,街上的車馬漸便多了起來,且瞧著,都是往北面林府去的。

俱是朝里的貴人們,所乘馬車也是一個賽一個的氣派。

只是不巧,今日恰都湊在了一處。任是這長街再寬闊,這樣多的車馬,也是行不過去的。

扶雲掀起車簾向外張望著。

馬車行人俱都擁擠在了一處,推搡僵持著,是半步也行不動了。

「照如此,待到了林府,怕是又要遲了。」好半晌,扶雲方才放下帘子,嘆了口氣,「那些人,還不知又要說夫人甚麼呢。」

她說著,轉身打開食盒,從裡面取出個小瓦罐,遞給林昭。

這裡面是葯膳,小廚房已連著送了許多日了。

「何必同她們置氣。」林昭接過瓦罐,揭開蓋子,慢慢道:「便是任她們去說,翻來覆去總也不過那幾句話。」

瓦罐里尚有餘溫,徐徐的熱氣攜著清淡微苦的氣息撲在面上,不過一陣,眼角眉梢處便沾染了濕潤的水汽。

林昭偏過臉,將罐子往一側推了推,以免將臉上的浮粉沾濕。

扶雲聞言,抬眼瞧了瞧眼前人平和的面色,嘆了一聲,調轉話頭道:「這新來的廚子倒是不錯,連著送了三四日,倒是對夫人上心。」

「只是......」她頓了頓,問道:「他怎日日都送葯膳過來?」

「那日同他提過一句。」林昭用湯匙輕攪動著羹,聞言眸色微滯,而後便淡聲道。

「怎好好的便要吃藥膳了?」扶雲聞言,神色忽緊張起來,「若不舒服,怎也不同奴婢說......」

「不是什麼大病。」林昭抬眼看她,輕笑了下,安撫道:「兒時落下的些小毛病罷了。」

「怎也從未聽夫人提起過。」扶雲愣了一下,兩彎眉緊緊皺起,漸成個「川」字,清秀的面容上此刻滿是憂色,「縱是小毛病也是要格外上心的,若不然,日後拖成大病可就不好了。」

「難怪瞧夫人的面色要比尋常女子蒼白些......」說著,她懊惱地嘆了口氣,聲音略低下去,「也是奴婢大意,竟半分都未察覺到......」

「你非醫師,又如何能知?」林昭慢慢喝著勺里的湯,笑,「況那觀人知病的本事縱是宮裡太醫也做不到的。」

「但總歸......」扶雲默了半晌,復又低低嘆了口氣,再看向林昭時,眼裡便添了些不忍猶疑,「夫人方才說這病是兒時落下的......」

「是因何落下的?」她頓了頓,又添了一句,「知道清楚些,待回去尋大夫抓藥便也方便些。」

暮春的風掠起車簾,燥熱,和暖,夾雜著外面嘈雜的人聲,著實讓人心中煩悶得很。

林昭垂了垂眸,咽下勺中的這湯。

茯苓、當歸、白芍,清淡通透,味卻是極苦,於是便又添了幾味炙甘草、大棗、梔子、麥冬,中和了這苦。

混雜著粳米香氣,落在齒間,便只剩了清甜。

這裡面的藥方,她幾乎可默念出來。

鐵叔未說這葯膳是何人所熬制,她也未問。

林昭抿了抿唇,眸里顯出些淡淡的笑意。

可夫子做的東西,她又如何會分辨不出?

耀目的日光從車簾縫隙中照進來,有幾道便落在她捧著瓦罐的白皙腕上,更顯出幾分清透來。

少頃,不知想到些什麼,林昭眸色卻又微淡了下來。

她轉眸瞧向車簾外,過路的幾個婦人們聚在一處,戴著頭巾,臂上挽著菜籃,正說著甚麼。

明艷的陽下,可見橫飛的唾沫。

「記不大清了。」少頃,她道,聲音極輕,似是從極遠的地方飄忽著落下,無根無葉,恰如浮萍。頓了頓,林昭眼睫微動了下,「也不必麻煩再去尋醫找葯,我自有藥方子在。」

聽說姑娘往日住的那地兒是極偏僻的,且又過得一向清苦。

這藥方子,又是誰為姑娘開的?

扶雲心下疑惑,可瞧著林昭不願再多說的神色,便也只將話咽了下去,應了。

停滯了半晌,終有官兵守衛來疏散了人群。長街空散開,馬車便復又慢悠悠地向北面行去。

長長的柳條如煙,輕拂過馬車外。軲轆滾滾駛過青石鋪就的街,人坐在車內,時不時輕晃一下。

「方才瞧不少人聚在一道說話。」林昭將最後一口湯喝完,似是有意轉移話頭般說道:「近來京里可有些甚麼事?」

「這淮安府,除了府里那位,還有誰會日日生事?」扶雲便也順著她接話道:「那亂葬崗上又多了具女屍,是個會劍舞的女子,說是從國公府里抬出來的。」

「劍舞?」林昭驀然怔住,便想起那晚在醉月台所見,以劍行刺的女子,不禁愣了一下。

竟是......已死了么?

是夫子?

不,不該。

此念頭一出,林昭即刻便在心中否決了。

這府里處處是朝中諸人眼線,若要動一人,不論用毒用劍,都會留下端倪,夫子實在沒道理為著一人冒如此大的險。

且若要動手......並無萬全之策能在眾人眼皮底下瞞天過海。

林昭緩緩蹙起眉。

馬蹄踏在石板長街上,噠噠作響。

馬車已行過東華門處,路漸開闊起來,前行速度愈快,掀起車簾的風便帶了些涼意。

道旁成蔭的綠樹從眼前掠過。

也不是不可能。

林昭眸色微凝,忽地想起有關夫子的傳言來——若以風流浪蕩之名將這些女子帶出去......

可又不對了。

聽說那些女子的下身一片模糊,瞧著是極為慘烈的......

林昭垂下眸,復抿緊唇。

夫子那樣的一個人,如何會真的做出這等事?

不會的。

「自過來國公府,才短短不到半月。」扶雲皺眉,面上愁雲慘淡,「卻已出了這樣多的禍事。」

「日後夫人尚要在此處同那人住上許久。」她嘆,「可該如何是好。」

林昭聞言,沒有說話,向窗外看去。

過了延熹門,已能隱隱瞧見南尹橋了,林府蒼青色的門檐已近在眼前。

「國公可是又去紅樓了?」少頃,林昭忽開口問了一句。

「是。」扶雲答,不悅地皺起眉。

林家庚帖上邀二人同來,這瘋癲的鎮國公卻整日里在那青樓楚館廝混,徒留下眾人的謾罵譏笑,讓自家姑娘來擔。

林昭頷首,應了聲,上了狀粉的面色黯淡,顯得氣色極差。

少頃,聽得外面的馬輕嘶一聲,馬車晃了晃,悠悠停下。

車外,女子或嬌或軟的交談嬉笑聲傳進耳中。

林昭抬手,微掀開帘子。

蒼青色的深府高宅前,一株晚桃開得盛艷,風拂過,如那些女子身上膩人的香便盈了滿車,撲簌簌落下一陣碎花來。

府門前,停了數十輛馬車。妝容精緻的貴女們相攜而笑,向府里去,門口的小廝們笑得亦是恭順諂媚。

林昭瞧了半晌,粉桃落在眼底,漸顯出幾分諷笑。

她起身,搭著扶雲的腕下了馬車。

甫一露面,方還熙攘熱鬧的門前忽地便靜下來了,身份尊貴的官家女兒們抬眸俱向她看來。

團扇微遮著面,可那露出的雙眸中,是明顯的嘲弄譏諷之色。

她們上下打量著站在花樹下的這人。

秋香色的一襲大袖衫,瞧不出身段如何,卻只瞧那張臉,面色暗淡,長眉低垂,立在這花團錦簇般的姑娘們間,便是極丑的了。

貴女們相視而笑,眼底俱是鄙夷之色。

林昭默不作聲地任由這些人打量,少頃,她抬起頭,向府前門口處看去。

未出閣的姑娘按理該在屋裡候著。

卻不知為何,林蓁蓁此刻竟站在門前,打扮得極美。

猶耳上掛著的一雙珊瑚色耳墜,艷得耀人奪目,比這雲上的暖日更要明艷幾分。

風掠起她淺桃色的裙擺。

林蓁蓁正同別的幾位貴女說著話,面上是嬌俏的笑意,卻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聲,瞧著有些心不在焉。

林昭抬眸看她。

便想起方才下車之時,林蓁蓁瞧向此處的目光。

熱烈明媚,含著企盼。

卻在瞧清從車上下來的只有她一人之時,霎時的微怔,和轉瞬即逝的一抹郁色。

已近午時,暖風拂面,晚桃的殘花落如雨。

林昭立在樹下,淡笑著,垂下眸。

眼底卻是一片秋色淋漓,泠泠冷雨將至。

**

春日暖陽之時,紅樓最為熱鬧。

沿暗紅色的盤旋木階而上,所經之處,紅紗帳暖,曖昧的嬌啼調笑聲聲不絕。樓里,四處燃著的,皆是惑人的麝香。

淮安府里有名的銷金窟,盤絲洞。

「喲!國公來了!」

老鴇見人來,忙小跑著上前來迎,風韻猶存的面霎時便笑成了朵花,上挑的一雙鳳眼微眯著,不著痕迹地瞥了眼跟在顧邦卿身邊的嬌柔女子,眼中精光一閃而過。

「可還是給您準備從前那間房么?」頓了頓,老鴇收回目光,殷勤笑問道。

「嗯。」

「那您隨民女來。」老鴇咯咯地笑了一聲,纖細的腰身微轉,便走在了前面帶路,「那間房啊,可一直給您留著呢!」

顧邦卿懶散地掀了下眼皮,抬步跟了上去。

「國公,您慢些。」身邊這穿了一襲柳色軟紗的嬌媚女子忽嬌滴滴開口道,抬手微拉了下他的衣擺。

四下里,戲子在底下的中堂里咿咿呀呀地唱著,水袖曼舞,樓里每隔幾步便擺著的香爐里裊裊冒著薄煙,漸散開。

老鴇腳步微頓。

顧邦卿有些不耐地扯了下衣領,露出精巧的一抹鎖骨,回眸,似笑非笑地瞧著這女子。

這女子膽子大得很,不懼,眼尾挑著,媚態如絲地向他望去。

半晌,他又笑了下,眼裡蒙著一層朦朧的軟紗輕煙,抬手,將這女子一把摟入懷裡。

這女子將臉埋進他懷裡,似是嬌羞。

顧邦卿漫不經心地將手放在她腰間,抬步向樓上走去。

木屐踏在階上,發出沉悶的篤篤聲響

房間在三層,樓里最高處的地方,甚大,且門窗皆以百年梨花木雕就,精雅富貴,從這處,可看盡整樓。

「可要給您喚歌女來么?」老鴇推開房門,候在一邊笑問道,「送春姑娘今日新譜了曲……」

「不必,美人在側,自是要……共度春宵登極樂……」顧邦卿執著柄羽扇,自顧自地摟著身邊女子進屋,喑啞含著情、欲的聲從里傳來,夾雜著那女子斷斷續續的嬌羞笑聲。

眼見這二人往裡屋去了,老鴇方笑了下,將屋子的門關上了。人卻沒有走,只閑閑地靠在屋外的欄杆上,眼裡笑意深深。

紅樓頂上的這房,鮮少有人來過。

雕著海棠花紋的窗下,竟置著張方桌,其上擺著古琴書卷。榻前,素色紗帳,凶獸樣的香爐中,燃著竹香。

這屋裡擺設布置,竟是同紅樓中格格不入。

倒像是哪家的名士的居所。

女子心下微異,卻斂了眸中神色,笑意嫣然地拉扯住身前人的衣,靠將過去,將臉埋在他懷中,一手搭在他腰間,吐氣如蘭,「國公……」

屋裡是靜的,靜得幾可聽聞竹香燃燒的聲音,外面咿呀的輕歌透過牆壁窗扉,隱隱聽得。

身前這人卻無動作。

這女子微愣,微抬了下眼,掩在袖中的利刃滑進掌心。她眨了下眼,勾起眼尾笑看向顧邦卿。

幾乎是同時,掌心的利刃便貼著他後背向心口刺去。

這人忽低了下眼,一向旖旎情意滿溢的眼底,此刻卻竟是深不可見,深黑蕭冷得一如大雪夜。

女子猛地愣住,旋即便察覺不對,登時便要退開。

不過轉瞬的功夫,後頸處卻驀然傳來一陣鈍痛。

輕薄尖利的刃鏗然一聲落在地面上。

顧邦卿垂目冷冷看了眼倒在地上的這女子,面色沉沉如靄。少頃,他走至桌畔,眼底里顯出濃郁的厭色,執了帕,慢條斯理地擦著指。

門處傳來幾聲響動,老鴇進來瞧了眼屋中景象,即時便明白過來,復又探身出去喚來了一人將這倒在地上的女子帶走。

「公子,水已備好。」她抬眼看向立在窗下那人,輕道,臉上的笑意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肅色。

公子厭惡旁人的親近,這些個女子,更是難以忍受的,每每此番后,必要沐浴。

「嗯。」顧邦卿負手立在這窗下,半晌,應了聲。聲音冷寒,便如同深沉寒夜裡,從北方吹來的冷風,凌冽,刺骨,隱有蕭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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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嫁后我與夫君唱雙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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