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二)
桌上那截僅有一指長的燭安靜地燃著,零星昏黃的光將屋裡各物的影拉得極長。
亂晃的鎖鏈、堆放在一處染血的刑具、人影、無力顫動的指尖,混雜著映在壁上,繚亂而猙獰。
外面,不知何段,暗道壁上凝結的水珠滑下,落在鐘乳石央心聚攏的水坑中。
滴——嗒,滴——嗒......不停歇,無休止。
「韓琦。」顧邦卿抬了抬眸,半邊側臉擋在昏沉的影下,「從沒想到......你竟還活著。」
他慢慢開口,瞧不清神色,聲音渺遠卻如多年未啟枯井中的寒水,幽冷、深寂。
鐵鏈微晃了一下,發出幾聲響動,而後卻又消弭,只留下餘震。
「死......死裡逃生。」韓琦干啞道,頭低著,亂成雜草的發擋著臉,「你便是如此對待故人?」
「死裡逃生?」顧邦卿低眸,無波無瀾,眼底卻聚了濃郁的黑霧,「前後夾擊,左右難為,亂刀劍下血流成了河,五百餘親信無一人生還。」
「卻獨你一人得生,毫髮未傷。」他緩道,一字一頓,「韓參軍可是穿了鐵布衫?」
「運氣好,老天庇佑......」破碎的衣下,韓琦指微顫了一下,卻仍狡辯不迭,卻不敢抬頭看顧邦卿一眼。
「既是老天庇佑。」顧邦卿頓了一下,眸光冷冷掠過半跪在地上強自鎮定的人,「抖甚麼?」
壁上映著的,一直微顫著的鎖鏈影,倏忽止住了。
韓琦驀地頓住,黏著血塵的一縷發耷拉下來,垂在肩側,不動了。少頃,他猛地抬起頭,鏈子便也撞在一處,發出巨大的一聲響。
「你究竟要如何!」紛亂的影中,他幾近惱羞成怒。
動作扯開了方長住的傷口,血從膝間復又湧出。韓琦難耐地咧了下嘴,面上浮出苦痛之色。
顧邦卿看著他。
「當年於灞上伏擊大軍的北周人中,可有南燕兵士?」
韓琦頓了下,偏過頭,「不知道。」
「那便是有了。」顧邦卿深黑的眸瞬漸凝了霜。
「景淵十一年三月至五月,南燕軍大破北周,奪回江陵、襄陽、南鄉等府州,直往長安進發,士氣大震。」
「北周北與戎族酣戰,南有南燕夾擊,長安城內兵力空虛,本是大勝的好時機。」他頓住,抬眼看向對面壁上的影,神色一瞬空茫,「韓琦,你來說說,北周與戎族怎竟能在打得難捨難分之時轉頭同對起南燕來。」
「八十萬兩國聯兵,將灞上圍得鐵桶般。」少頃,顧邦卿轉過眸,神色復又冷下來,「前日方議好的雁回陣,他們如何竟能直破薄弱處?」
南燕擅陣,尤以顧邦卿及其父為佳。
戰前三日,雁回陣方成,大氣磅礴,殺機重重,世上少有人能解。
那向來只靠精騎勇武的北周戎族,卻能直衝薄弱處,半時辰便破。
兵陣為機密要事,知之者甚少,無可能外傳。而那晚在帳中之人,顧邦卿,老國公,副帥,參將。
老國公與副帥盡卒於戰場。
「許是營帳外恰有人路過聽著了去。」韓琦低頭看自己滲血的雙膝,嘶嘶地吸氣,「說不定北周多了個高手。」
「許多年前的事,誰知道......」
「是么?」顧邦卿眸底落著蕭冷的雪,「那群混於聯軍里的南燕軍士可也不似普通士兵......」
「這些個話翻來覆去問了幾百遍!」韓琦不知怎的,忽抬頭髮起怒來,黏灰的發緊貼在臉側,雙目大睜,泛著赤紅血絲,「都說了我不知道!你還要如何!」
忽而拔高的聲音四散撞在濕壁上,又彈回來,嗡嗡的響。
顧邦卿低了低眸,看著韓琦有些狂躁的臉,眉心一寸寸地蹙起,面色漸寒。
最後的一絲耐性都消磨殆盡了。
韓琦觸及他那雙死寂黑沉的眸時,心頭忽然跳了跳,本能地便往後縮去,心中不禁後悔起來。
密室里靜得沒有一絲聲。
「最後一遍,聯軍里的南燕兵士是何人所派,泄露消息的人是誰?」顧邦卿眼睫垂著,聲音輕飄飄的似死水上浮著的一尾羽毛。他慢條斯理的從袖中拿出一柄短刃。
——大婚那日宋淵給他的,竟是沒有扔。
「我沒那麼多耐性。」顧邦卿拔開了刀鞘,鋒寒的光映出他死氣沉沉的眼。
「我......不知道。」韓琦緊盯著鋒刃,看著顧邦卿朝他過來,止不住地抖起來。
木屐落在地上,聲音不大,回蕩在空曠的暗道里。
「你......你便不怕遭報應么!」韓琦牙齒俱都開始打顫,手不自覺地緊抓住身後的稻草。
「報應?」顧邦卿淡笑,慢慢半蹲下身子,直至與韓琦平齊,「這才幾年?韓參軍便已忘了我從前在軍中是甚麼樣子了?」
聞言,韓琦猛地頓住,看向他的目光中俱是驚懼。
江南的鷹隼,與漠北白狼齊名。
手下亡魂無數,長劍淌過的血如河,不畏鬼神,不信輪迴。
顧邦卿眸光在泛著寒鋒的刀上頓了少頃,舉刃,鉗住了韓琦的腕。濃烈的血腥氣霎時便涌漫了滿室。
他蒼白的指亦染了血。
這刀下去極巧,順著腕骨薄薄的削下一片肉來,卻為削斷,半邊粘連著,彼此撕扯著,便是錐心的疼。
韓琦只覺得頭皮猛地炸開,而後幾近沒了知覺。
「不是我......」他乾裂的唇張了張,勉強半睜著半隻眼看顧邦卿,喃喃,「不是我通敵......」
「是誰?」顧邦卿看著他,淡淡問道。
韓琦唇又張了張,此番卻沒說出甚麼,只難耐地呻/吟一聲,將臉偏至一邊,不再言語。
「不說么?」顧邦卿於是便又割了一刀,冷眼瞧著這人縮成一團在草席上抖如糠篩。
「此事過去逾十年,你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替那人瞞著?」他眸光落在自己沾了血的指上,「你向來不是個蠢人。」
顧邦卿眸光在已近染紅的衣上頓了頓,手張開,任由短刀鏗然落在地上,眼尾便也似沾血的手一般殷紅,「聽說你這些年過得不錯,家中老母和小妹過得也算和樂。」
「一家人,如何能分開?」他有些厭棄地在地上蹭了蹭手上粘膩的血,「不多時,她們就過來與你團聚了。」
「瘋......子......」地上那人聞言卻激動起來,縱使疼著,仍勉力仰目怒視著他,眼角幾近滲出血,「陛下......若知道,不會......放過你......」
韓琦此刻腦子嗡嗡鳴著,耳朵也不大聽得清聲音,故也並不甚清楚自己說些甚麼。
顧邦卿指霎時微僵住,眸一瞬便失神起來。
「皇帝向道,沉迷於道觀,這朝中的事,他又能管得了多少?「他輕聲地,向著韓琦道:「你以為......皇帝還會護著你么?」
「清醒些吧。」
不過是試一試韓琦的話,卻見他面上霎時顯出幾分惘然與苦痛交雜之色來。
顧邦卿抿唇,神色也複雜起來。
半晌,他起身,於刑具堆放處撿出鐵梳,「當年事究竟如何,一一講清楚。」
韓琦猶自掙扎著,癱在草墊上,似一尾瀕死的魚。
「韓參軍原先在軍中可見過梳洗之刑么?」顧邦卿垂眸看著地上的人,面色淺淡,眼尾卻深紅,「皮肉,一層層刮剜下來,只剩白骨。」
「不知這痛比起當年我被千刀萬劍砍殺,挑斷筋脈之痛如何?」
片時,幽冷的暗道盡頭,密室里,驀然便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重重疊疊回蕩在石壁上,哀婉久絕。
「現在說,留你家裡人性命。」
暗道里漸彌散開濃郁的血腥氣,摻雜著生鐵味,濕濕地掛在側壁上。
似是過了許久,有微弱聲響起,「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