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歸(五)
「妹妹!」
隨著這「撲通」的落水聲,林昭驀然睜大了雙眼,低低驚呼起來,緋紅色的團扇半掩著面,眸中一片怔然。
「快來人啊!」半晌,她尖聲叫了一句,眼眶泛著紅,似是被驚嚇得不輕。
丫鬟們回身一瞧,也俱是慌亂起來,驚慌的呼喊聲此起彼伏,這寂靜的湖邊霎時便鬧騰起來了。
春興被這一幕嚇白了臉,急急跳下水去救人。
林蓁蓁在水中掙扎著,眼見便要沉下去了,拍打濺出的水花落在湖岸邊,尚帶著早春草木微涼的淺香。
一片混亂之中,林昭低垂著頭向後退了幾步,餘光微掃,掠過那角涼亭處匆匆而過的一縷衣角。
來了。
她不著痕迹地斂去眸底的一絲淡笑。
雜錯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緊接著,一聲厲叱便響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匆匆趕來的林肅站在花樹下,此刻瞧著眼前的這一幕,氣得面色發青。
跟來的家丁不用他吩咐,便趕忙跳下水去救人。
他身後跟著的一幫朝中重臣都是摸爬滾打了幾十年的人精,瞧見此番模樣,心知不能久留,便紛紛垂手離開,復又去了前堂。
只除了一人。
那人在林肅身後半步開外,此刻立在一株斜柳邊,閑閑倚著。
一身玄色束腰錦衣,束玉冠,配長劍。
桃花雙目煙靄迷濛,眼尾微挑,配得眼尾的那一點硃紅色小痣,愈發顯出張揚肆意之態。
他唇角含著一絲意味不明的笑,眸光卻落在林昭身上。
林昭抿了下唇,隨即略偏頭避開,目光從他腰間那枚蟒紋玉佩上一掃而過。
這位......應該就是那當朝三皇子——宋淵。
林肅瞧著眼前這一番雞飛狗跳,倒不十分擔心林蓁蓁的安危,反而面色沉沉,眉心都擰成了一個川字。
當真是丟盡了他的臉!
方才三皇子至前堂,瞧那神色明顯已是等得不耐煩。
他想著東邊花園處此時因著他的吩咐定是沒什麼人,不若便領著眾人去那處好好遊玩一陣。
一來打發時間,二來,也可讓眾人好好瞧瞧他林府家底,日後給蓁蓁找一門高官侯爵家的親事便也容易些。
誰知,真是好漂亮的一番「景緻」啊!
想到此處,林肅險些背過氣去。
「平日里我的吩咐你們都當作耳旁風了?」他厲聲道:「今日到底如何,細細說來!」
這......丫鬟們面面相覷,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明明方才還瞧著兩位姑娘好好說著話,這怎麼一不留神二姑娘就落了水?
可她們分明瞧得清楚,大姑娘從來只是靜靜地站在一邊說話,甚而方才還拉了一把,因此萬萬不可能是她推下去的。
——要怪,也只能是因為二姑娘自己離得湖邊太近了些。
可二姑娘向來得寵,大姑娘又是個不招待見的,這話,敢說么?
她們彼此看了一眼,都低下頭不說話了。
林肅瞧了一眼遠遠站在一旁的林昭。
只見她低眉斂目,渾身瑟瑟地站在遠處,雙手絞在一處,手背都成了青白色。
瞧著是嚇壞了的樣。
林肅皺了皺眉,冷眼又看向那群下人們,斥道:「待今日過後,各人去冬榮處各領三十杖罰!」
眾人不敢辯解,唯唯應了句是。
那廂落水的林蓁蓁已被救上來了,輕薄細軟的襦裙此刻濕噠噠地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姿。
她面色蒼白,早已是昏迷不醒。
「姑娘。」去了多時的扶雲此刻恰巧回來了,她抱著一件披風小跑著過來,瞧清眼前這情景后卻步子一頓,面上一瞬有幾分茫然。
「你做什麼去了?」林肅擰眉問了一句。
「回老爺。」聽得問話,扶雲神色即便恢復如常,忙彎了彎身子回道:「姑娘前些日子大病一場,格外畏寒,因此囑奴婢回去拿了件披風。」
「父親。」林昭忽地低喚出聲,拿過扶雲手中的披風上前行了一禮,聲音尚有些顫抖,「妹妹失足落水,此刻身上衣衫盡濕,本不該......」她惶惶然抬眸,越過林肅瞧了宋淵一眼,又倏忽低下頭去,啞聲道:「有外男在場,這對妹妹日後名聲不利......」
聞言,宋淵忽然眼帘微掀,半抬了下眸,一雙桃花目似笑非笑地直直看著她。
林昭忙忙垂下眼不再言語,少頃,轉身緊走幾步行至湖邊,將手中披風搭在林蓁蓁身上。
林肅聽得她這番話,愣了一下。
南燕禮儀規矩多,尤以貴族女子為甚,未嫁前斷不能與男子有親昵之舉,甚而連落水后叫男子瞧了去也是不行的。
如若這男子瞧見了,便非娶這女子不可了,如若不娶,這女子便會因失節而再難尋得一門好婚事。
可此番......林肅眼眸轉了一下,那些大臣們都是些年逾花甲的老頭子,除了他身邊這一位——三皇子。
想到此處,他沉著的臉色忽然和緩了。
因禍得福,若能撈著三皇子做婿,可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事。
今日發生了些甚麼,眾人是都瞧見了的,想這三皇子無論如何也賴不得的。
「小女沒有規矩,讓殿下看笑話了。」林肅臉上帶了些唯喏的笑,轉身恭敬地行了一禮,可這眼神和藹得竟像是瞧著自家人了。
「蓁蓁向來傾慕於您,今日落水您又瞧見了。」他喟嘆一聲,眼角皺紋卻近乎成了朵花,「可見是天定姻緣啊......」
宋淵挑了下眉,沒應,也沒有拒,反倒是轉眸淡淡瞧著那湖邊一抹艷色嫁衣的女子。
面色蒼白,眉眼平平,瞧那一番形容舉止也是怯怯上不得檯面的。
在這美女如雲的淮安城,實在是平庸無奇。
他眸光遠遠地落在林昭身上,眼底顯出幾分玩味,半晌,他直起身,慢悠悠地笑了一聲,涼聲道:「吉時已到,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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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春桃開得正盛,斜倚在硃紅色的高牆邊,錦簇團團。
「出府——」府門前的小廝高聲喊了一句,隨即一陣嗶哩啪啦的爆竹聲便炸響,濃煙四起,挾著微有些嗆鼻的硝石氣息彌散開來。
逸出牆檐的那枝桃顫了須臾,撲簌簌落下一陣碎花來。
靄靄煙霧,熙攘的人聲中,林昭以硃砂色團扇掩面,另一手微提著繁重的嫁衣,俯身進了轎。
「起轎——」瞧她坐進去了,小廝復又拉長嗓子高喊了一聲。
宋淵執著韁繩,將座下白色駿馬調轉了頭,向那城南而去。花轎及一眾家丁丫鬟抬著幾台嫁妝跟在後面。
陛下賜婚,世家聯姻,可這聲勢還比不上尋常朝官嫁娶。
一行人離去尚不到半炷香的時辰,林府的大門便急急關上了。空餘下府前的一地殘花和鞭炮燃后的碎屑。
送的不像是女兒,倒似是冤孽。
行過一道廷熹門,穿過了燕雀湖,沿著這青溪向南再走上一程,便是城南的顧家老宅,如今的鎮國公府了。
春陽明媚,暖風和煦,這大好的天,青溪橋上密密匝匝地擠滿了百姓,俱是來瞧熱鬧的。
「也不知這位是生得什麼模樣。」
「雖是鄉下來的,但到底是從前林家大夫人親生的,想是不會差的。」
「可不是,從前大夫人那風姿,那樣貌!嘖嘖!說一句冠絕京城都不為過。要不然,怎能惹出那檔子事呢......」
「可惜死得實在慘......」
「誰說不是呢,現下又輪到她女兒了,也是倒霉......」
一群人看熱鬧不嫌事大,登不得檯面上的碎嘴子話此刻也毫無顧忌地說起來了,瞧這架勢,還愈說愈歡了。
林昭輕蹙了下眉,抬手掀起了半卷車簾。
團扇一半遮面,另一半——面色蒼白,長眉低眼。
雖未瞧得全臉,也可知曉定不是個美人。
周遭人皆是一愣,隨即八卦的興緻便散了不少。這風流韻事,首先得要是美人。可若是這主人公姿容平平,這是生是死,與他們又有什麼相干?
唏噓一陣,各自皆散去了。
林昭抬眼慢慢看了一圈,眸光又落在跟著轎子的王嬤嬤身上,少頃,放下了車簾。
「自上了轎子你便一直盯著我瞧。」她看了眼一旁的扶雲,隨手將團扇擱在一邊,「想問什麼?」
「姑娘。」扶雲抿了抿唇,猶豫半晌,終開口問道:「今日的事,可是您一早便安排好的?」
「你覺著如何?」林昭未答,卻淡淡地反問了一句。
「那奴婢......就斗膽猜上一猜?」扶雲頓了片刻,試探著瞧了她一眼。
「奴婢覺著,您應當是聽得二姑娘說起心儀三皇子一事,便開始謀劃了。」
「柳夫人想要二姑娘嫁進王府,明眼人是都瞧得出的。今日三皇子來接親,正是個好機會。於是姑娘便故意將這二姑娘留下。」
「那柳夫人在府中賢淑,縱是再不願,也定然不會拒絕姑娘的請求,且她尚要趕去安撫三皇子,故也不便跟著。」
林昭淡淡笑了一下,瞧了她一眼,沒作聲。
「二姑娘嬌貴,又心急著去見殿下,必不會依著春興,她定是要走東邊那條近道的。」
「姑娘此時便吩咐奴婢去尋個小廝給三皇子假傳老爺的話。」她頓了一下,眉心微蹙。
「三皇子本就是個沒什麼耐性的人,如今等了二姑娘許久不見來,待去了前堂卻又遲遲沒有動靜,他礙於身份不便催促,但早已該不耐煩了。」
「老爺心思機敏,瞧見了心中惶恐,便會想著法子讓殿下寬心,而這東湖——便是最好的去處。」煦暖的春風斜斜一道掠進轎中,映在她素凈的側頰,更顯清秀。
「只是不巧,正遇上了二姑娘。」
「只是那二姑娘是如何落水,眾人又是為何毫不懷疑姑娘,奴婢蠢笨......就不大曉得了。」扶雲緩緩彎了下唇,抬眼看著她,卻有些忐忑。
「雨後路上尚存濕泥,遇上那東湖邊沾了水汽的鵝卵石小道便會更加濕滑。」林昭淡聲道:「她性子急,又極為厭惡我。氣急了便會將諸事忘之腦後。略使些手段罷了,不過也確實是她自個兒落下水的。」
語罷,她抬眸看了一眼對面的人,眸底浮出些暖意,「你倒是個機靈的。」
木製的車輪軲轆轆滾過青石鋪就的長道,車身微晃,發間的步搖琳琅發出一聲脆響。
扶雲靦腆地笑了一下,「本以為姑娘年紀小,脾氣軟,去了那國公府定要受不少委屈。可如今看來......」她輕輕嘆一聲,「奴婢倒是多慮了。」
「只是......」她頓了一下,「姑娘如此做,可是因著心中有氣想教訓那柳夫人和二姑娘的緣故?」
是,卻也不是。
只是這當中更深的緣由,暫且還不便告訴她。
林昭想起那雙意味深長的瀲灧雙目,微蹙了下眉,眸光淡了幾分,沒作聲,便只當是應了她了。
熙攘的人聲漸退,林昭向外瞧了一眼,青溪已過,又出了東籬城,前面不遠處便是烏衣巷了。
南燕四大世家,顧、杜兩家均居於此處。
這南城景緻幽深曲折,比起北邊,又更添了幾分冷清。
她眸色有些深,片刻,回身問了一句,「那件月華裙可拿上了?」
方才叫扶雲回去,一是為了給宋淵假傳話,二來——也是為拿這件裙子。
「放在姑娘的包袱里了。」扶雲應道,「只是那裙子早已不能穿了,您怎麼又忽然想起來取它?」
聞言,林昭垂在身側的手輕顫了一下。
長道兩側叢叢的林木枝冠茂盛,斑駁的陰影雜攜著細碎的日光,透過了馬車窗。
「阿昭,待你出嫁那日,為師會給你準備一件最美的嫁衣。」
「比這件月華裙還要好看么?」
「自然。」
淙淙如高山冰泉般的聲猶似在耳畔低喃,可一別經年,再見又會在何日?
這件嫁衣,她終是沒有等來。
林昭微偏過頭,美目輕垂,唇邊噙著一抹苦笑。
「姑娘?」扶雲見她低頭不語,輕喚了一聲,「您在想什麼?」
「沒什麼。」林昭緩過神,斂目復執起那柄扇,「扶雲,先前我曾告誡你能忍則忍。」
「可還有一句。」她看了眼轎外一晃而過的重重府宅,慢慢將緋色團扇擋在面前,任由一片硃色遮蔽了眼帘,「若是時機已至,從前所受,便該加倍奉還。」
「進府後,望你時時刻刻記著這句話。」
話音方落,外面駿馬長嘶,馬車悠悠地停下了。
「姑娘,國公府到了。」嬤嬤在車外低聲道了一句。
林昭眼睫微顫,攥著扇柄的指猛地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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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馬上就要見到老公了!緊張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