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凡間錦國
錦國昭仁二十一年五月初五,適逢端午節,又逢上了皇帝心愛之女蓮華公主的生辰,皇帝下旨舉國同慶,大內皇宮的侍女們站於二百九十九層玉階之下,手持天燈,燃起燭火,天燈緩緩飛出瓊樓玉宇,紅磚琉璃瓦,徑直飄入九霄。
宮中慶賀公主生辰,天燈燃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隻,浩浩夜空,數不勝數的橘光鋪滿夜色,涼風習習,燭火葳蕤,似繁星當空,似繁花如錦。
那是我下凡的第十八年……
我追隨子梨來人間后元神一直在沉睡,直到我十八歲生辰的今日,我才記起了往日種種。我是來尋一個人的,他是子梨,我的小師弟。
而這一場天下盛世是我父皇送給我的生辰禮物,若提及我的身世,可謂凄涼慘淡的很,許是司命星君那廂用力過猛,不僅給我安排了個一世不受寵卻又被父皇惦念一生的娘,到頭來還令我十八年不但沒見過子梨一面,甚至連他的隻言片語都沒聽見。
我父皇寵愛我,一者是因為我娘,我娘本是父皇從他親兄弟手中搶來的女人,明明愛的不得了,可兩個人偏偏性子執拗,誰也不讓誰,父皇曾為了得她一句軟話,將她打入冷宮受盡欺凌,甚至還三番五次懷疑我的身份。可我娘呢,偏偏不肯給父皇半點溫情,帶著我以及一個貼身宮女二話沒說便進了冷宮。十月懷胎,她被強行灌過落胎葯,被逼著喝餿水過,還被得寵的妃嬪們打過巴掌,夾過手指甲。父皇得知后心疼不已,親自前去認錯要帶她回宮,可我娘親一扇門將父皇關在了冷宮外,讓他吃了個閉門羹。
堂堂皇帝怎能忍受這等羞辱,拂袖離去便是小半年沒來,直到我出生,娘親難產,宮女冒死請來了父皇才趕在娘親彌留之際見到面。那一夜,娘和父皇說了很多,他們解了數年來的心結,可我娘卻是油盡燈枯,回天乏術。我爹自知虧欠我娘,就傾盡所有來寵愛我。
二者是我降生那日,宮外開遍了落地紅蓮,紅光漫天,驚動了整個錦國的黎民百姓。宮中那些居心叵測的妃子稱那為妖兆,更拿古聖賢者稱白蓮為仙紅蓮為妖的話來說事,正要慫恿人間皇帝活埋我給皇后殉葬時,一名遊離四方的仙人卻言此乃吉兆,四海昇平的徵兆,更親自給我取名為蓮華。
當然那名所謂散仙,實則是我師父。
我被養在宮中十八年,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全然忘記了自己下來的目的,直到天燈燃起的那一瞬,我忽然想起來了。
「師姐你的眼睛不會騙人。」
「小神仙,等我回來。」
「小蓮花,我不會忘記你。」
誠然,他約莫又要忘記我一次了。
天燈飄入夜空,欽天監說此乃祈福,九千九百九十九盞天燈代表了誠心,上蒼知曉,可保我多活幾年。
我自幼便體弱多病,縱使父皇將我捧在手心裡也改變不了我倒霉的命運,隔三差五的得個風寒,偶爾還夾雜著落水啊,從假山上摔下來啊,腳打滑摔進泥潭裡啊……這臭司命,給我都寫了些什麼破命格!
父皇痴情,母親仙逝後父皇便遣散了後宮,毫不手軟的將那些曾經欺負過我娘的妃子都給拉去殉葬了,餘下那些聽話的都趕的一乾二淨。我三歲時父皇在民間撿了個容貌酷似我娘的女子,封為了貴妃,將其全家從平民直接升為了丞相,這等破天荒的事情可讓他被朝中文武給罵了好一段時日。
但我曉得,他是對我娘親用了真感情,且他能分得清娘親與那個女人,他將那個女人封為貴妃十五年卻絲毫沒有立后的意思,膝下多年除了我這個女兒,連個太子都沒有。前些時日有個不知死活的大臣進言望皇上封貴妃為皇后,結果人還沒走出皇宮就被打殘了。父皇甚至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言:朕這一生,只有一個皇后。
皇家無子,這讓文武百官們人心惶惶,更有甚者在私下揣摩父皇會不會有意將皇位傳給我,風言風語說的很是難聽,不過好在我是個自幼身有重病的公主,在一次發病快要死去后,朝中百官才紛紛閉上了嘴。
即便如此,父皇對我還是好到沒話說。
這些天燈會飛去什麼地方,大抵會飛回九十九重雲宮,或是我師父那兒。
我看了一會兒天燈就尋了個借口回了長梨殿,侍奉在我身側的丫鬟名叫浮兒,跟了我四五年,比我小了兩歲可膽子卻是大的很,慕容貴妃不是個好人,之前甚至起了要毒殺我的心,虧的浮兒懂些醫術,這才讓我逃過一劫。
之前在上清宮看過司命薄,簿子上記載的凄涼不假,悲慘不假,可也沒說會有這麼凄涼這麼悲慘的啊!
「公主你沒瞧見,方才那慕容貴妃的臉都青了,皇上說公主是他唯一的女兒,唯一的掌上明珠,她本來還想試探皇上來著,誰知皇上竟會安撫她年歲還小,以後有機會生孩子。年歲小?她今年都三十三歲了,再這樣下去都成老太婆了。」
我撐著下巴對鏡拔下頭上一枚簪子,浮兒上前來幫我,我揉了揉隱隱做痛的肩膀:「我這身子真是越來越不頂用了,才玩鬧了一日就累成了這樣。」
「公主一日都沒閑著,饒是神仙也會累的。」浮兒松下我的長發,含笑安撫著。
「明日便是百花節了……」依著司命薄上所說,我會和他在百花節相見,不知在人間的他,會是什麼樣子。
浮兒不曉得我這些心思,拿著木梳給我梳著青絲,「是啊,陛下特意下旨將公主生辰的第二日定為百花節,明日公主出宮的事宜已經準備好了,陛下允諾公主今年可扮作平民與民同樂,這是本朝從沒有的特例呢。」
身在皇家,錦衣玉食,卻也諸多束縛。我提著一隻步搖,撫過金片,清脆聲漫入耳廓,我想了一陣,道:「浮兒,明日我們不坐宮中的馬車,我們自己走。你想辦法在宮外找一輛接應的馬車,咱們出宮就換。」
「啊?不坐宮中的馬車未免不合規矩了些,再說陛下特令侍衛隨身保護,沒有侍衛如何安全。」
我收過步搖,「要的,便是不安全。」
宮內眼線太多,就算我擺脫了那些侍衛,也還會有人尋到我,倒是不如先得兩刻自由。
之前翻閱皇宮典籍時見過,寧親王有個世子名喚重錦,可惜這位世子一直被養在宮外的王府別院中,與我這個皇宮中養大的公主自然不能相見,重錦攏共進宮三次,卻次次與我擦肩而過。我們前十八年沒有緣分,直到如今才有這須臾幾年的緣分。
說來,我該感激司命星君,至少在這命格中,他還願意多為我添一筆姻緣……
翌日一早,皇宮的馬車從宮內駛出,我著了件簡單的衣裙,青絲挽上一枚玉簪,肩上披了件淡色披風,堪堪一副平民打扮。馬車出了宮便換成了一輛普通馬車,至於那位被百人簇擁的公主,只不過是一名小宮女罷了。
人間五月本已百花凋零,算不得景色好,可自我降生之後師父的一句話,父皇便將紅蓮視為國花,且每年五月的百花節除了花匠們溫養出來的桃花梨花之外,紅蓮才是最亮麗的一處景色。人間每年會有斗花大賽,斗的,便是誰家的蓮花養的最好。
撩開帘子,馬車漸漸駛入鬧市,錦繡街上一片繁華盛世,賣花賣糕點的小販們趕著早都擺上了攤,集市上百花爭艷,桃李芬芳。
「小姐,慢些。」浮兒扶我下了馬車,清涼的晨風撲面,鼻息前縈繞著馥郁的花香味,我跳下了馬車拍了拍手,攏了攏肩上的披風朝百花深處走去。
「桃花,梨花,上等的花木,買回家去可養在瓶子中,保你半月不凋謝。」
我走近那處,抬指欲要撫摸花瓣,小販笑容可掬的湊了上來,「哎呦小姐,可是要買花?」
我扯開唇角:「梨花梨花,乃是分離之花。」
「這位小姐所言差異,梨花的花期可比桃李要長久的多,是何寓意全憑文人的一張嘴皮子,旁人都嫌棄梨花有分離之意,可小的卻以為,梨花開並蒂,意為夫妻和睦,花開一簇,意為一家人永不分離。」
浮兒驚嘆道:「一枝梨花罷了,都快被你說成個寶貝了。不過我還是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連陛……老爺都說梨花不吉利,小姐,我們還是去看桃花吧,往年你不是最喜歡杏花桃花的么。」
「小的並非巧言令色,乃是瞧出了小姐是真心愛梨花之人,故而才這樣說,圖個好口氣。」
我抽出一支花苞半展的梨花,湊近鼻息前聞了聞,「浮兒,給錢。」
浮兒啊了一聲,訝然道:「小姐,你還真要……」
「老闆說的對,我也覺得梨花,是永不分離的意思。」
花香撲鼻,我收好梨花,特意又買了只花瓶將其養上。浮兒抱著花瓶小聲嘟囔:「公主你怎麼會忽然喜歡上了梨花呢,奴婢還是覺得桃花好。」
我安靜的走在喧鬧中,似有一瞬聽見了他的聲音:「老闆,都要了。」
可是驀然轉身,卻連他的一道影子都沒捕捉到。
「子梨……」
這麼多年沒見,也不曉得他變成了什麼樣,是否還和當年在九重天那般,恣意瀟洒。
一路上賣梨花的小店甚少,我心不在焉的行在集市上,餘光偶爾掃見幾盞快要凋零的花瓣,心頭便更有些沉甸甸的。
「路那邊有家茶樓,不如奴婢陪公主去歇歇腳?」
我放眼望去,路那頭確然有一處茶樓,樓閣上掛著大片的紅燈籠,裡面隱約還有戲子的戲聲傳來,我看了眼天色,道:「也好。」
原是打算去茶樓子里喝茶來著,只是還不等我定神喝一盞茶,樓下的吵鬧聲便攪了我的好雅興,某人怒氣沖沖摔了杯盞,起身凶煞道:「老子偏要讓小青過來服侍老子!」
茶樓老闆顫巍巍的抖著袖子道:「爺,實在不是小的忤逆爺,而是這小青乃是小店的當家花旦,早早便與小的說好了,只賣藝……」
「啊呸!」男人粗魯的撈袖子唾了他一口,欺人更甚:「能伺候大爺,那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老子給你們臉不要,你們非要逼老子動手,來呀,給老子搶人!」
我放下杯子,斂眉沉聲道:「這人什麼來路,竟然如此霸道。」
浮兒嫌棄道:「公主你不記得了么,他是慕容貴妃的侄兒,以前進宮見過公主的。」
「慕容貴妃的侄兒。」我冷笑一聲,「瞧著人模人樣,卻不想是個登徒子。」
手上悄然催動法術,正想教訓他時,卻忽然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放肆!」一隻手擒住了男人正要打下去的巴掌,我心頭陡然顫了顫,驀然站起身,驚的浮兒嚇一跳:「公……」
那張容顏,那個人,分明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