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回溯三十年(中)
楊延霸也長成半大小子了。對他來說,鍾老爺子從泥腿子小兵到成為生殺予奪的軍旅大員的戎馬傳奇太過遙遠而只剩敬畏;父親楊鳳生曾有的輝煌過往才讓他神往不已。在聽到過鍾老爺子對父親那一身本領的感慨讚歎之後楊延霸就開始死纏爛打,終於熬得楊鳳生同意在不為人知下進行同樣不為人知的傳承。
於是八年時間裡楊延霸吃盡苦頭,終於明白了練就那一身本領遠沒有料想中的那麼簡單,成就也沒有料想中的那麼威風。苦到極致了也曾有過放棄的念頭,卻被鍾老爺子霸道專橫的訓斥和楊鳳生冷酷無情的鎮壓而生生制止。而隨著年齡慢慢長大,更需要承擔為社會主義建設的義務;早出晚歸和絕大多數人一樣拼了性命般為祖國建設添磚加瓦。本領傳承和大量勞動的結果是楊延霸在他還屬於半大的年齡上便擁有了冠絕十里八鄉的力氣與耐力,動作也比別人更快,所以幹活也能掙到更多的工分,得到更多的欽佩與羨慕。於是楊延霸偶爾會很得意,但也僅限於此。
對滿腔熱忱的新中國工農階級來說,1976年代表著痛苦與哀傷。在敬愛的總理與元帥去世時,人們已是悲痛萬分;然後南邊北邊相繼爆發的天災使得人心惶惶;到九月時候偉大領袖與導師的辭世,讓廣大勞動人民與工人兄弟突然失去主心骨與精神支柱。很長的時間裡痛苦與悲傷響徹神州大地,空氣里瀰漫著絕望;整個新中國的情緒都很低沉,仿如世界末日來臨,到處充滿惶恐與悲傷。
寶田寨也一樣。
然而相對於絕大多數人的無力與無助,鍾家顯得很平靜。在人們為了失去領袖痛哭流涕的時候,鍾老爺子依然是領著孩子不聲不響接受著勞動改造與思想批鬥,彷彿完全置身於瀰漫的悲傷氣氛之外,冷眼旁觀著這種種世態。這種態度讓忠於黨忠於領袖的寶田寨村民義憤填膺。本來寶田寨的人們就對外來戶看不順眼,刻薄而疏遠,何況他們眼中的鐘老爺子作為一名普通的革命軍人,卻沒有軍人吃苦耐勞艱苦奮鬥的美德;在某些方面霸道專橫的性格早讓人們不滿。連鐘山河那種似乎有些文化卻手無縛雞之力的病態也被人生生打上領袖語錄中的「孔老二」烙印。到此時被族長楊鳳生長期壓制著的種種情緒便到了極致,然後等待機會噴薄而發。
在寶田寨的人們看來,鍾少雄被下放接受勞動改造和思想再教育肯定是因為對不起黨和國家,對不起偉大領袖。雖然不知道鍾家老頭的具體情況,但那不是寶田寨需要關心的事情。一直以來對鍾家老頭的批鬥會因為楊鳳生的威望和憑藉著那枚閃亮軍功章的壓制,人們大都噤若寒蟬,甚至違心地給對方說上幾句好話,將滿腹怨念埋藏胸中。這種批鬥會也在幾年的時間裡慢慢變成了走過場的形式。但是當人們突然發現國慶當天召開的批鬥會上多了一批荷槍實彈的士兵,主持者也換成了幾個面生的看起來氣勢更足,聽起來官帽更大的嚴肅中年之後,積累的怨氣和不滿終於爆發。人們開始組織起各種各樣的言語和理由不遺餘力的攻擊鐘家老頭。
「鍾少雄霸道蠻橫,有軍閥作風,搞個人主義。」
「鍾少雄好吃懶做,是走資派。」
「鍾少雄不尊重我們偉大的領袖,有反*黨的嫌疑。」
「鍾少雄道德敗壞……」
諸如此類。
這突如其來的爆發讓台上的楊鳳生手忙腳亂,心亂如麻;肅立的鐘老爺子則依然面沉如水,只是眼神里透出不可抑制的悲哀。而台上的幾位主持仍然莊重嚴肅,但臉上已有了不時閃過的喜笑顏開,不斷催促台下陷於狂熱的人們繼續牽連拉扯。
漸漸攻擊的言語里開始聽到楊鳳生的名字。
「楊鳳生有家長作風,搞一言堂。」
「楊鳳生有包庇行為,阻止群眾對鍾少雄的思想改造。」
這聲音雖然零散微小,但在這個關鍵時刻足以致命。
於是批鬥會結束後面色嚴肅的領導表揚了寶田寨人民的忠心、熱心、責任心,然後領著荷槍實彈的士兵押走了鍾少雄和楊鳳生。
這一天對鐘山河和楊延霸來說彷彿天塌了一般。批鬥會的主持曾特意找過兩人,並安慰他們只是要讓犯錯的人認識自身的錯誤和接受思想再教育,但對從小就跟隨父親奔波各地見多識廣而深諳其中的鐘山河和在鍾老爺子身邊耳濡目染過的楊延霸來說,深知這完全是欲蓋彌彰的說辭而已。兩個半大的孩子心急如焚卻彷徨無助。
……
半個月後的夜晚兩人終於再在寶田寨見到各自的父親。楊鳳生像大病一場,身形削瘦虛弱無比;鍾老爺子卻看起來更是垂垂老矣,步履蹣跚了。與他們一起回到寶田寨的還有三個人——兩個士兵,一個不苟言笑面色陰森的中年,而且住到了鍾家。
楊鳳生回家時陰沉憤怒的目光生生打消楊延霸的歡愉慶幸和滿腹疑問,楊延霸小心翼翼與父親沉默地度過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依然需要出工,楊鳳生撐著虛弱的軀體,讓楊延霸攙扶著站到了人們收割穀子的梯田山頂上,就那麼一直冷冷俯視著下面不敢抬頭的人們。楊延霸依然需要幹活,把父親送到地頭,便下田去,路上卻看見了鍾家父子。鍾老爺子在半山腰的一塊梯田裡彎著腰一刀一刀割著倒伏的稻穀。楊延霸看到鍾老爺子的手一直微微顫抖著,彷彿鐮刀都握不住一樣,每株稻穀都要費上三四刀才能割下來,一身倔強絕不撒手;鐘山河就在旁邊,雙眼通紅噙滿淚水,一邊收割一邊注意著身邊的父親。而在田埂上就站著那住在鍾家的三人,都是一臉怒色關注著搖搖欲倒卻一直堅持的鐘老爺子。楊延霸不敢逗留招呼,默默找到自己的地方奮力收割,一刀一刀像狠狠割在某些人身上。
中午收工時,楊延霸又去攙著父親走在最後。走過早守在山腳路口的那三人時,被中年人告知下午召開批鬥會,不用上山了。楊延霸默默點頭應承,心生恐懼;楊鳳生卻徑直走過,毫不理會。
中午草草扒了幾口飯,期間楊延霸聽見父親平靜地叮囑過幾句什麼,只是當時滿腹憂思,心裡沒有丁點印象。楊鳳生吃了很少一點,堅持先走了;楊延霸趕到時,批鬥會便開始了。在台上的依然是楊鳳生和鍾少雄,當然,還有主持的那位中年人與做記錄的一個士兵。只是楊延霸和寶田寨人民怎麼也想不到楊鳳生竟然是站在批鬥對象的位置,與鍾少雄並肩而立。在寶田寨人民的愕然中,面色嚴肅的中年人便開始讓群眾繼續檢舉鍾少雄同志。
台下一片安靜。寶田寨的人民眼神閃爍沒有人開口,甚至紛紛低下頭。上次的群情激憤過後,人們就開始心虛后怕——楊鳳生還依然是寶田寨的族長,餘威不減。這從半個月來人們對楊延霸頗多的討好照顧可以看出來。而這次人們看著楊鳳生站在那個位置,一遍一遍掃視著台下的人群,看得人毛骨悚然。他們還不明白楊鳳生的處境,也沒有誰再有站出來的勇氣。
中年人滿負期望的在台上等了很長的時間,發現人群畏畏縮縮,安靜異常。這完全出乎其意料之外。他看了看還在用冷眼表現自己震懾力的楊鳳生,若有所思,站到出來。
「沒人檢舉鍾少雄同志嗎?據我所知,鍾少雄是有不少問題的,而且問題不小。大家上次的檢舉就很好嘛。不要怕,我們廣大的勞動人民才是新中國的主人。對社會主義的蛀蟲,我們要勇於舉報堅決剔除,才能體現我們的主人翁精神嘛!」
中年人停了一會,發現台下依然沉默。皺了皺眉,又開口說道:「好吧,那我們先來說說楊鳳生同志的問題。」
人們終於抬起了頭,瞠目看向楊鳳生。楊延霸也是滿腹愕然。
楊鳳生的問題?楊鳳生生於斯長於斯,從小話雖不多,卻也誠實熱心。更何況楊鳳生為新中國的成立負過傷立過功,那枚亮閃閃的軍功章是有很多人見過的。在負傷悄然回到當時還是屬於國統區的寶田寨后,又以一己之力護衛著寶田寨直到解放。這也讓楊鳳生贏得整個寨子的尊重和威望。解放后的楊鳳生也是一直領著寶田寨人民在艱苦奮鬥,自力更生,到此時都快三十年了。楊鳳生會有什麼問題?
很快中年人給出了他們的證據。
楊鳳生離開寶田寨的時候是十七歲,時間是一九三七年,作為木工學徒到省城靖州做活。只是沒多長時間,在一九三八年初便被拉丁加入敵黨軍隊。作為敵黨軍人曾多次參加敵黨任務,欺壓人民魚肉百姓。一年後不滿敵軍待遇與上司的苛刻,逃出軍隊並加入烏龍山土匪團伙,對過往商旅進行搶劫勒索,並武裝對抗人民對其的圍剿。一九四二年匪團散夥,楊鳳生離開烏龍山逃至江蘇,加入我軍。在部隊期間,匪氣甚重,多次武力抗命,無組織無紀律。后被調至鍾少雄部任鍾少雄通訊員,解放戰爭期間又跟隨鍾少雄及其團伙不尊上令,反對領導,自由主義成風。一九四八年負傷退伍后回到寶田寨。
「楊鳳生同志的歷史遺留問題極其嚴重,但還是可以改造的。前些日子,我們專門組織了對楊鳳生同志進行思想教育,要求他與新中國的蛀蟲劃清界線,但楊鳳生同志拒不承認錯誤,不以為然。這種思想行為是及其惡劣的。經組織決定,我們撤去楊鳳生同志的寶田寨村長職務,並接受人民的批判改造。希望我們廣大勞動人民積極對其進行檢舉批判,幫助其認識錯誤,改造好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