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棋逢對手
在朱鸞和韓顯等人看來,葉子棲的這一想法顯然荒謬至極。
雖說在公子陵和巴清治下,江州依然保有著春秋時期學術爭鳴的風氣。但無論是哪一位學者,即便是著書立說,闡述的也都是其自己的觀點。
他們所留下的論著,除非被後人奉為經典,否則很難流傳開來,大多數都會成為孤本,佚亡在歷史的長河裡。
即便如《呂氏春秋》那種開歷史之先河,集古今之大成的雜學之作。也是因為主持者為大秦相邦,經由無數門客編撰傳播,耗時數年方才完成的。
如今的葉子棲無論是號召力,還是幫手集智都遠不及當年的呂不韋。如此情境之下,葉子棲想做成一本彙集近年來各學派對《呂覽》探討註釋與延伸的詳全之作,再廣為看法,無異於痴人說夢。
更何況自古以來書籍都是極為珍貴的資源。一本簡牘的製成,從伐竹殺青,再到編撰謄寫,搬運儲存,其中需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
若只將其用來做一本完全用來記述整合他人觀點,而倡導者本人全然中立,不發表任何評價甚至不加署名的整合之作,這顯然是一件勞神傷財且無利可圖的事情。
葉子棲對此深以為然,思量再三后表示:沒事,咱家有錢。
然後就拎著禮物開開心心的回學堂看老師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葉子棲一邊處理商隊各部門是不是彙報上來的事務,另一方面憑藉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以及撒潑打滾的功夫,深刻的在諸位先生面前反省了自己當年「在課堂上用一個學派的觀點,去當場反駁另一個學派的先生的授課內容,上綱上線反覆拱火,直到這兩家的先生水火不容,擼起袖子跑去廣場展開公開辯論,以達到停課放假以及不用檢查作業的目的」這一幼稚且不學無術的行為。
並順手論證了一波,百家之間的互相理解與參考是多麼重要,從長遠看,刊載注本一事無論對學術傳播還是啟發民智都有著莫大的好處。
葉子棲萬萬沒想到在她一通亂七八糟的騷操作之下,區區幾日的功夫竟有好幾個學派鬆了口,派遣門中的集大成者帶著其內部流通的教材注本來到清樂居開展新刊的編寫工作。
葉子棲命家僕將迎輝堂洒掃出來,以供大家們工作休憩,奏以雅樂供以珍饈,將其奉為上賓。此後無論晴雨,每日必執弟子禮親迎躬送,一時在文人圈子裡傳為美談。
這邊刊書之事如火如荼的進行著,另一邊關於呂家的事情卻陷入停滯狀態。
司馬欣那邊傳訊回來,說軍隊中並無兵卒丟失軍牌,此事還需多花些時間查證,要葉子棲稍安勿躁,而阿三遺留的訊息,也仍未找到無破解之道。
過於長久的等待會給對手銷毀證據的時間,呂鑒是唯一的突破口。
為此葉子棲天天帶著禮物跑到呂鑒暫居的府邸外求見,理所當然的,人和禮物一起連門都沒能進得去。
「大人請回吧,我家主人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了。」
「無論如何還請先生通報一聲,先前冒犯絕非葉某本意,如今正逢多事之秋……」
「葉二小姐。」呂家的小廝微笑著打斷了葉子棲的話:「主人吩咐過小的,說您賠罪致歉也好,危言聳聽也罷,或是又有什麼新的說辭。他一個字也都不會信,所以叫小的一概不要通傳。」
葉子棲欲言又止,對付這種油鹽不進,拒絕溝通,還不能明著採用逼迫手段的人她還真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揚起頭,今天的巴山也沒有放晴,天幕之上濃雲翻滾,只在縫隙中隱隱透出一線天光。陰寒的風自北而來,如同一柄在冰水中浸過的刀子,一刀接一刀的割在她胸背和手腕的疤痕上。
啊,這個熟悉的天氣,這個熟悉的場景,果然接下來又要重複熟悉的劇情嗎?
希望這次不要耽誤太多天。
於是葉子棲抿了抿嘴唇,說:「呂世兄,逃避只能緩一時之急,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葉二誠心前來致歉,想與呂氏聯手共同解決接下來的問題。可多日來呂兄始終不肯見我,葉某別無他法,只好在此相候,直到呂兄回心轉意為止。」
小廝有些慌神:「葉先生,這……怕是不妥吧。」
「我意已決,你如此進去通報便是。」葉子棲收回視線,淡然微笑道。
小廝猶豫再三,彎了彎腰後轉身進了大門,宅門被推開時,葉子棲隱隱看見玄關處立著一道紅色的身影。
他怎麼在這?
葉子棲的苦肉計這次沒有得逞。
因為進去跟呂鑒報信的小廝沒過多久就出來了,而且他不單是自己一個人出來的,身後還帶了一大群搬著的僕人。
葉子棲瞠目結舌的看著呂宅的下人門以自己為中心在四周圍起屏風氈帳,軟墊憑几狐皮斗篷不由分說的圍著她擺了一圈,腳下的銅爐里紅炭燒得正旺,眼前一張梨花木桌案上甚至還有茶點和一壺冒著熱氣的香茗。
「這是……」葉子棲嚇得趕緊往旁邊挪了兩步。
然後圍著她建的「臨時房屋」也跟著往同一方向挪了兩步。
領頭的小廝向葉子棲深深的彬彬有禮的一揖:「主人說了,葉先生少年英才日理萬機,如今天寒地凍,萬一出了什麼岔子可不好。於是命小的們準備了些避風寒的物什,還望先生不要嫌棄。等入了夜小的們再搬床榻和寢具出來,先生可放心留宿。」
???
……還能有這種操作?
此時此刻,葉子棲終於意識到,小聖賢狀的伏念先生,是個端方持重的真君子。
而呂鑒,或者給呂鑒出了這個主意的人……比自己還無賴,著實是個人才。
葉子棲整個人僵在原地。雖然呂鑒沒往外搬鏡子,但她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十分崩壞,因為眼前這個人明顯在憋笑。
「主人,表小姐。葉子棲走了。」
「做得不錯。」
「姑父過譽了。」茶室里身著蜀錦的年輕女子聞言揚起嘴角,眼睛里閃著靈動的光。
她素手執壺斟了杯茶,雙手奉至中年男子身前,忍不住道:「對付那種無賴之人,只能用更無賴的……」
呂鑒接過茶,抬起眼皮看來她一眼。
「……方法。」卓婉一下子低了聲音,不再言語。
「嫁人之後,你的性子沉穩了很多,可見巴氏把你教導得很好。」
卓婉的睫毛動了動,想要反駁,最終只說道:「是。」
「如果有什麼受了委屈的地方,姑父給你做主。」
「沒有。」卓婉道。
「我聽你姑姑說,巴無羈對你依舊很冷淡。」
少君他……可能只是性格如此。卓婉剛要說話,卻聽呂鑒又道:「婉,順也。『婦聽而婉,禮之善物也。』你父親給你取了個好名字,不要自作聰明,辜負了他的期望。」
「……婉兒明白。」
呂鑒點了點頭,他注意到卓婉瘦了些,小時候圓鼓鼓的臉,不知何時已顯出了稜角,露出尖尖的下巴頷來。
他不由心中嘆息,苦口婆心道:「小婉,姑父知道,你遠嫁來此,多有不易。但你要記住,聯姻只是你們卓氏和巴氏聯盟的開始。若想結盟能夠穩定長久,關鍵在於你能否誕下有著卓氏與巴氏血脈的繼承人。」
「聯姻,從來不是一件艱難而長久的事情。你一定不要因為在鑄甲的事情上嘗到了一些甜頭,就掉以輕心,忘記了什麼才是真正的立身之本。」
「姑父教導得是。」卓婉心中嘆息,餘光里看到茶室外候著的一道紅色的影子。
她恍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垂眉低目,做出一副愚鈍而恭順的樣子道:「姑父,關於葉子棲的事情,婉兒一直有一個疑問。」
呂鑒皺了皺眉:「好端端的提她做什麼。」
「葉子棲,是呂家之患,也是巴氏之患。少君為此很是煩心,我想請姑父再多少教我一些,這樣一旦少君將來提起。婉兒也不至於連句話也接不上,平白惹他不快。」
呂鑒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露出一個孺子可教的笑容:「你想知道什麼?」
「婉兒聽說這葉子棲已在門外求見叔父好多日,叔父為何不見他,以示我們呂家的寬宏?」
「此人口蜜腹劍,行事狂悖。她肯放低身段屢次登門,絕不是為了致歉這麼簡單。」呂鑒端起杯子,茶已有些冷了,卓婉見他微微皺眉,忙使了個眼色,讓奴婢重新換過一盞。
呂鑒輕輕呷了一口:「她如此大張旗鼓的來請求原諒,將巴氏議堂之內的事情鬧得人盡皆知。若我不見,便是呂氏狂妄自大氣量狹小。」
呂鑒冷哼一聲:「使出這般不入流的手段,我看賠禮是假,想找個機會來套我的話,探聽呂家的虛實才是真。」
「呂家書房先遭盜賊,這次又經燒毀。按理說姑父您才是苦主,待他上門來,捏住這一點不放就是,哪裡需要怕他來探聽虛實?」
呂鑒一事語塞。
卓婉睜著一雙貓一樣的眼睛看著他,巧妙的將心中的懷疑偽裝成一種名為「不解」的情緒。
「大丈夫處事,哪裡能如后宅婦人般,反覆抓著一件事不放,有失風度。」
罷了,小婉到底不是呂家的人。
「姑父說得是,是婉兒短見了。」卓婉從善如流的應承著,如小時候一般乖巧而好學的望著呂鑒的眼睛:「但是還有一件事情,婉兒怎麼也想不明白。」
「為何那葉子棲派人偷盜書房不成后便要放火呢?」她苦惱的咬著嘴唇,彷彿怎麼也想不明白:「按道理,她應該是想在姑父那裡找到什麼才是,怎麼能在還沒有收穫的時候就把書房給燒了呢?」
「縱是他再行事狂悖,婉兒也不敢相信,這世上真的存在如此反覆無常之人。」卓婉說到這,後知後覺的「啊」了一聲,素白的手微微顫抖:「莫不是,他想要在姑父這裡拿到的,已經通過別的途徑拿到了,所以才……」
呂鑒勃然色變。
「先生託付我傳的消息,妾身已經傳到了。」侍者挑開帘子,卓婉扶著侍女的手邁過門檻,她從韓述之手裡接過白狐斗篷披上,一改在茶室的恭順之態,揚著修長的脖頸站在庭院中。
她透了口氣,再睜開眼,又回到了那一副凜然而不可親近的樣子。
「少君今天結束幽禁,接下來的事情,先生也要幫我。」卓婉說。
韓陳折腰道:「夫人放心,這是自然。」
一行人沉默的出了府邸,門口早已備好了馬車。
卓婉忽然鬼使神差的一抬頭。
天色愈發陰暗了,墨雲壓頂,彷彿隨時能將她吞沒。
巴地山高水險,抬眼望不見歸途。她要如何才能回到家鄉,回到小時候那種自由自在的生活中去呢?
身後的大門緩緩閉合,她恍惚想起,自己小時候最快樂的那段日子,正是在呂家過的。
「我想獨自走走。韓二先生,我們就在這裡分別吧。」
韓陳怪異的看了卓婉一眼。
「夫人,要下雨了。」
「我知道。」卓婉沒來由的覺得一陣窒息,她面色不善的看向身後的紅衣男子:「韓二先生與其在這裡管我的閑事,倒不如好好想想,該如何履行你我的約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