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變革者死
韓陳的屍體被發現在江邊的主道上,與他一同發現的,還有一條名叫大黃的狗。
沒錯,就是韓論之寄養在清樂居,被葉子棲每天牽出去遛的那個大黃。
一人一犬身上均並明顯外傷和搏鬥掙扎的傷痕,一夜驟雨衝掉了大部分的痕迹,案發現場一帶沒有收集到任何有效的證據。
只有韓陳牽著的狗表明,葉子棲很可能是最後一個見到韓陳活著的人。
也是最大的嫌疑人。
這也就很好的解釋了今晨清樂居的下人們,以及此刻韓綉和巴無由看她的眼神。
「綉姐姐,姐夫。請節哀。」
韓綉坐在角落裡,雙手緊緊的護著肚子,聽到問候后避過頭看向一邊,沒有看葉子棲的眼睛,只有站在身側的巴無由尷尬的向她笑了笑。
戴著面具的青年點點頭表示理解,沒有再說話,挑了個儘可能不打擾韓繡的角落站著,沉默的等待屍檢結果。
不多時,地室的門被推開,韓論之脫掉罩袍走了上來。
「二哥和大黃的死亡時間大致在亥時之後子時之前。死因,是中毒。」韓論之深吸了一口氣,越過人群看著葉子棲的眼睛。
「此毒名為一線封喉,所需劑量很小而起效奇快,稍微接觸到傷口便會隨血而入遍及全身,故得此名。」
「大黃的傷口在頭頂,是一道極細淺的刀痕,一線封喉由此侵入。從創口看,是大多數巴人都會佩戴的柳葉形刀片。」
「但是二哥身上並沒有任何傷口,只有右手手背上有一個蚊蟲叮咬的淺痕,致命的毒藥,是從那裡提取出來的。」
「一切都發生得很快,他甚至來不及拿隨身攜帶的長鞭。」韓陳極力的穩住聲線,回歸正題道:「即便是在巴地,冬日裡也不常見蟲豸,幸好我在二哥的頭髮里找到一隻金黃色的飛蟲。」
「我已經讓人拿著證據到之前調查巫蠱的人員那裡比對,剛剛得到結果。」韓論之深吸了一口氣:「是陰陽家的屍神咒蠱。」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葉子棲身上。
巴清厭惡陰陽家,巴郡中人從不與之聯絡,但參與過上一場族會的人都知道,葉子棲跟現任的東皇太一關係很好。
巴無咎於別館刺殺葉子棲,此事雖被葉子棲隱秘壓下。但也並非沒人知道,那把用來刺殺葉子棲又被她當做證據扣下的袖劍上,淬著的,正是一線封喉。
一切發生時韓述之甚至來不及反抗,兇手的武藝定然非同一般的高強。
……至少,比在整個巴郡里武功數一數二的韓述之要高出一大截。
明裡暗裡,所有的證據都指向立在門邊的黑衣青年。
此生此世,她從未覺得語言是如此蒼白無力過。
「我辯無可辯,願意配合調查。」葉子棲說。
「證據的指向太過明顯,目前為止,我願意相信宗主是受人陷害。」韓論之示好一般的看著葉子棲,卻被對方冷聲打斷。
「有罪就是有罪,無辜就是無辜。一切按照證據說話,你願意相信什麼,我不感興趣。」
韓論之的話卡在喉嚨里,最終他說道:「接下來,我會再次檢查屍體,以防有疏漏的地方。」
「巴氏的人很快就要到了,問話會再議堂進行,還請宗主不要抗拒。」
葉子棲點點頭,胸口彷彿壓了塊巨石般透不過氣來。她站直身體,想要離開這間昏暗的屋子。
角落裡的孕婦忽然開口叫住她:「二小姐。」
「夫人最後出現的地方,是在桑海,與此同時,您也在桑海執行公務,是嗎?」
「是。」
「之後,您與夫人失蹤數月。您再次在桑海露面的時候,宣布了夫人的死訊,說她死在陰陽家的蜃樓上,屍骨無存。」
「我是這麼說的。」
「我不明白,」韓綉撐著桌子,緩緩起身:「巴山與陰陽家久有嫌隙,夫人連他們名字都厭煩聽到,她為何會不遠萬里去到蜃樓之上。」
「我更不能明白,為何您明知巴山與陰陽家有隙,又親眼所見夫人死於陰陽家之手,還能心無芥蒂的與他們交好。」
「綉綉。」巴無由輕聲阻攔。
韓綉定定的看著這個渾身都散發這危險氣息的少年,彷彿從來都不認識她一般。
她鼓起勇氣,放開護住孩子的手,一步步走上前去。
「二小姐。」韓綉問:「清夫人,是您殺害的嗎?」
葉子棲怔了片刻,聲音干啞的笑了起來。
「綉綉進來本就情緒不穩,又突然聞此噩耗,一時間言語過激……棲妹妹你不要太往心裡去。」
「我知道。」葉子棲深深吸了一口氣,沙啞著嗓音回到:「我料到了,遲早會有人問我這個問題。」
「姐夫不去陪著綉姐姐嗎?」
「岳父剛剛醒轉,綉綉和阿談在那邊,讓他們父子三人說會兒知心話吧。」巴無由背靠著欄杆,歪過頭去看少年蒼白無神的側臉。
「我知道,你與這些事情無關。」
「謝謝。」黑衣少年抿了抿唇:「為什麼?」
「因為你並未為夫人服喪。」葉子棲歪頭看了巴無由一眼,灰衣青年道:「若夫人死於你手,你定然會結廬齋戒,表現的悲痛萬分,好不給任何人質疑你的機會。」
「但你沒有這樣做,你甚至連夫人的葬禮都沒有出席。你心裡一直不願意承認她已經過世了,你一直在強忍悲傷,不是嗎?」
葉子棲沒有說話,她仰起頭,閉上了眼睛。
巴無由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是心地純粹之人,堂哥相信你。我也會去勸說綉綉,讓她重新冷靜下來。但是,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昨天阿陳究竟同你說了什麼。」
「你也許是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你要仔細的回想起來,你見到他的每一個瞬間,他說過什麼、做了什麼,也許弄清楚這些,我們就能找到真正的兇手了……」
「他……」巴無由專註的看著葉子棲,等待下文。
「他們來接我了。」葉子棲忽然道。
巴無由聞聲回過頭,只見心遠居院外黑旗招展,巴無羈一身勁裝驅馬行在最前,背著一張四尺來長的玄鐵弓,神色冷肅如冰。
「葉子棲,對於以上指控,你有何異議?」
葉子棲雙手被縛在身後,仰頭看著大點樑柱上盤旋撕殺的圖騰,聽到問話后重新聚起視線:「對於現有證據我沒有任何疑問,但是事情不是我做的。」
「你與死者是何關係,有何仇怨?」
葉子棲想了想,答:「友人,無仇怨。」
「說謊!你與他分明有嫌隙。」巴無羈出聲打斷,葉子棲抬眼看著他。
「懷貞夫人葬禮上,述之疾言厲色將你拒之門外。幾日前你被扣押在大宅,在祠堂禁閉時趁機求他為你做事,又遭拒絕。你敢說你從未因此對他懷恨在心?」
「葬禮上的事情,韓二先生所為確實很拂我的面子,他或許夾雜了私情,但有膽子做出這樣的事情,難道不是奉了少君和君長的命令嗎?」葉子棲冷冷看著巴無羈:「至於我當時的求助,他確實沒這個義務。」
「你與述之見面,在何時何地,是事先約定還是偶遇?」
「昨日黃昏,在公子陵修築的第一座棧橋上,當時動靜不小,想來很多人都看到了……我與他事先並未有約。」
「你們於何時分別?」
「沒留意。與他分別後我有又溜了一會兒狗,待回到清樂居,正是月上中天之時。」
「遛狗?述之遇害的時候牽著的可正是你溜的狗。」
「是,我提醒他獨自走夜路不安全。所以讓他牽著大黃回去,我明早遛狗的時候再去接。」
「不安全?」巴無羈微微皺眉:「江州城的治安一向很好。」
直到你回來。
思及此處,巴無羈忽然意識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你們到底說了什麼?」
「私人話題而已,不值一提。」葉子棲看著巴無羈的眼睛,露出一個挑事的微笑:「我與韓二哥哥是真正的青梅竹馬,當然有好多閑話可以說。」
「你——」巴無羈一時氣結,緩了一口氣剛要繼續盤問,忽然聽到堂下傳來一陣急劇的腳步聲。
「少君大人,剛剛發現了新的物證。有漁民在打撈上來一個竹筒,裡面有一枚淬著綠色毒藥的柳葉刀。刀片長二寸二分,刃口處有疑似被皮革長期磨損的豁口。韓三先生察看過,說那正是殺死黃狗行兇器。」
「不止如此,韓三先生還要去了當年少君墜馬時所用的鞍韉,發現刀片上的銹跡與磨損,都匹配得上。」來稟報的奴婢快速的瞟了葉子棲一眼:「據韓三先生所言,這枚柳葉刀,理應是屬於葉……無痕大人的。」
「原來你早就在暗算我,我竟不知道你的心計如此歹毒!」巴無羈猝然回頭看著堂中,牙關咯咯作響:「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說。」
「看來謀划這一切的人很聰明,而且比我預想的要眼光長遠。」
葉子棲確實有過一枚柳葉刀,也確實試圖捉弄過巴無羈,但那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
巴氏少君墜馬之後,秦王駕臨,繼而師姐出走自己跌落崖底……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若今日沒人提起,她怕是都忘了自己還有那樣一把裝飾品一樣的刀了。
「我確實暗算過你,不過那都是你自找的,與現在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
「夠了!如今人贓俱在你還要如何狡辯!」巴無羈雙拳緊握,睜著赤紅的眼一步一步走向葉子棲:「你們到底說了什麼!」
「現在,還不能說。」
「啪!」攜千鈞之力的一掌迎面而來,黑衣青年青年早有察覺,微微一仰身體,只被對方指尖帶出的罡風掃落了面具。她足尖點地一轉腰胯,膝蓋蓄力而上,在襲擊者的肋骨上撞擊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葉子棲攻其不備,巴無羈硬功過人,兩人同時吃痛,各自退了一步。
「想打架嗎!來啊正合我意!」葉子棲大聲吼著,背在身後的手腕一翻,從指尖猝然竄出一道火焰,燎斷了縛住雙手的繩子。
舉座嘩然,剛才那一招,是陰陽術。
看來這葉子棲和陰陽家果然牽扯匪淺。
巴無羈深吸了一口氣,強行穩住情緒:「且先不論你同述之幾時分別,說了什麼。你說你在外遛狗直到三更才回到清樂居,誰能證明這一點。」
「怎麼,難不成你認為我會假意分別後,再偷偷跟回去殺他?」
葉子棲重新整理好金面具,輕蔑的笑了出來:「少君大人,您到底是有多看不起我。我十歲上就能繞過層層守衛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你家,往你的馬鞍里放刀片時隔一年都沒人發現。若我真想誰死掉,就算不能做到絕對的天衣無縫,至少不會留下這麼多明晃晃的證據。」
「我沒問你能做到什麼不能做到什麼,我問的是你的不在場證明。」葉子棲不說話,巴無羈一聲冷笑:「看來你並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
「依秦律,殺死奴婢,只需要賠付主家財產,這就是你在這裡大言不慚有恃無恐的資本。」
奴婢於王臣如草芥,就如同巴氏在王權之下如螻蟻一般。只是螻蟻之穴尚可潰千丈之堤,突隙之煙仍可焚百步之室。
能任用這種人為臣的能是什麼有德行的君主!
君既無道,也不能怪他捨棄先人的理想了。
他是巴氏的少君,他有義務保護他的族人和領地。
九死而不悔。
「葉子棲,我不會把你交出去的。」衣袍上綉著白虎的青年嘆了一口氣,心中漫上悲壯而決絕的殺意:「我會用我自己的方式為述之討回公道。」
葉子棲聽到這話卻笑了:「公道?巴無羈,你還要不要臉吶!你有什麼資格替他鳴不平!韓陳淪落到如今這個地步,不正是你們這幫人一步一步逼迫算計的嗎!現在才跳出來裝什麼正義的使者,你早幹什麼去了!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們——」
若不是發生了那些事,他現在還跟我們在一起,哪裡會遭遇這種事情!
「那你呢,這些年裡,你又做了什麼。」
「葉子棲,你逃跑了。」
你們全都走了!
「你有什麼資格回來耀武揚威。」
葉子棲無言以對,一時間心中鬱氣難舒,她的胃中翻江倒海,喉間隱隱有血氣上涌。
什麼都別說了,葉子棲,償命吧。
巴無羈忽然覺得心中一陣空落落的。他正要下令,卻聽得議堂的角落裡突然傳來拍掌喝彩聲。
「還真是好一出大戲,想不到我來得正是時候。」巴無羈愕然轉過頭去,緗黃衣衫的少年倚在門邊上,嘴角掛著懶散又不恭敬的笑。
「大哥,宗主昨日確實是孤身一人回的家。」
「我就是她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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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責怪綉綉哦,其實她能去責問葉子棲已經是放棄一貫明哲保身安於妥協的生活態度,為了心中正義與對巴清的愛戴覺醒反抗的體現了。
說起來,「非龍套」死者已經出現,線索也放得七七八八,有人猜到兇手是誰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