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止戈為武
「嫂嫂親自登門送還車馬,真是讓小叔我受寵若驚。」戴著面具的青年男子勾起嘴角,隔著一層衣服伸手去扶少婦下馬車。
出人意料的,卓婉的手真的搭上了他的胳膊。青年藏在面具后的臉錯愕的挑了挑眉,裝作什麼都未察覺的樣子寒暄著將人迎到卧山齋正堂里,開四門以招待。
兩人以賓主禮坐定,侍女焚香奉茶。黑衣人坐在紫檀桌案前,習慣性的捂著冰涼的右腕,眼睛瞧見桌上的梅花枝條微微顫動,又囑人給嬌客加兩扇屏風和炭盆。
已婚婦人拜訪外男,若會於暗室傳揚開去難免不好聽,與廣廈待客或許可以認為是遵守禮節不願招惹是非。但想得到添置屏風和炭盆怕是……
過於細心了。
卓婉隔著屏風打量著無痕,又想起昨日與巴無羈的交談。
「夫君試想,若他真的對殺害韓二先生一事早有預謀,又怎會在案發前的幾個時辰里對妾身說出這樣的話?」
「她最擅蠱惑人心,這不足為奇。」卓婉的問題讓巴無羈心生疲憊,他用力的閉了下眼,好驅趕開記憶中那個抱琴立於花樹下的少女,可那銀鈴似的笑聲,仍舊在耳邊迴響,彷彿著了魔一般。
「夫人不曾發現嗎,許多話,你同我說不出來,跟她在一處時,卻可以交心。」
他試圖言簡意賅的總結六年前發生的事情,以及其對所有人產生的深遠影響,好向卓婉說明葉子棲其人最擅長一臉忠誠天真的裝模作樣,無論如何都不可信任。可他一抬頭,卻發現妻子正驚訝而惶恐的看著自己。
「夫君這是何意,妾身與叔叔處事清白,從未有任何出格越界之舉。我對您一直是忠貞的啊!」
巴無羈當場怔住,卓婉臉上的急迫不似作偽。他反應了一會兒,終於開懷而笑,彷彿在心頭一壓數月的陰霾都減輕了不少。
卓婉惴惴不安的望著他,不知為何自己情急之下的肺腑之言,招致這個冷淡嚴肅的人這般失常的反應。
巴無羈捂著臉,低著頭笑夠了,這才順下氣來說話。
「阿婉,難不成你嫁過來這麼長時間,都沒人告訴過你,那葉子棲其實是個女的?」
隔著屏風與白梅纖細脆弱的枝條,卓婉第一次仔細去看這個人。
沉默下來的無痕既不肆意也不瘋狂,反倒沉靜而剋制,有一種成竹在胸的壓抑感。
似是感受到了來自屏風后的審視,無痕目光一下子碰了過來。卓婉低頭抿了口茶,放下小盞時,對方正以手托著面具的邊角,揚著嘴角歪頭看自己,彷彿一下子又縮回到那個金色的殼子中。
正如那天她望見她站在
「看樣子堂兄跟嫂嫂說了不少我的壞話。怎麼著,今日是他讓你來的?」
「昨日叔叔出門行獵,還不忘給妾身稍兩張皮子,妾身在此謝過了。」
無痕拖著長音「哦」了一聲:「他不樂意了。」
「自己不會討老婆歡心,反倒小肚雞腸的賴到我頭上,他可真是天下獨一份兒的廢/物點心。」青年嗤笑一聲,向後仰靠在憑几上,修長手指篤篤地叩著楠木扶手。
「妾身認為叔叔與夫君之間誤會頗深。」
「原來嫂嫂是來當說客的。」葉子棲歪著頭:「只是由您來說這話似乎不大合適吧。」
「我與巴無羈從小就互相看不順眼,認識了十幾年就打了十幾年。您才嫁進來幾個月而已,難不成比我這個一起長大的堂兄弟更清楚他是個什麼貨/色?」
「叔叔說笑了,這世間千難萬難,識人最難。連少君都不能算是看透了大人您,妾身一個連雌雄都分不清的婦道人家又知道什麼呢?」
葉子棲眉頭一挑,卓婉卻沒給她岔開話題的機會。她微微揚起頭,一雙貓一般的眼睛直直的望著葉子棲,彷彿能看進她心裡。
「妾身聽說叔叔進江州那日,曾於主車上懸了一面寫著『武』字的黑旗,怎麼之後再不曾見過了?」
葉子棲的目光動了動,面上仍是一副玩笑戲謔的神情,眯起眼睛回望卓婉:「嫂嫂真是好記性。」
「『夫文,止戈為武。』『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者也。』叔叔看似狠厲涼薄,但實際上您從一開始就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嫂嫂有如此學養,真令我刮目相看。」葉子棲托著下巴,十分敷衍的讚許。
「叔叔謬讚了,妾身哪裡懂得這些大道理,只是見少君書房的架子上正巧放著一本《左傳》罷了。」卓婉見對方的眼中終於流露出些許認真的神態,不慌不忙的往天平上加著砝碼。
「叔叔有所不知,韓二先生遇害前日,妾曾偶然聽到他與少君交談。」
葉子棲抬了抬眼。
「少君問先生,他比公子陵何如。」
他倒是問得出口。葉子棲下意識的想要冷笑,卓婉肅容道:「他說那很可能就是他今後的下場。」
黑衣青年嚴肅下來,他的目光變得悠遠,也學著巴無羈最開始的樣子,說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話:「公子陵,是一切的開端。」
卓婉一時沒有聽懂,端起杯子,神情有一些遺憾。
「不說這些了。嫂嫂,您既說是來向我致謝,就不要講這些虛情假意的話。」
卓婉一怔,青年誇張的嘆了一口氣:「其實我也過得不易啊。嫂嫂有所不知,眼下這清樂居里伺候的每一個人,都是當年公子陵帶過來的多年心腹。」
「義父大人入秦關前一直說要將他們的契書帶過來交給我師父。老君長答應得好好的,卻始終拖著,直把我義父拖死了,此事便也沒了下文。」
「再後來,老君長去往黃泉,新君長只知道推諉裝傻。於是這批人要也要不過來,送也送不出去,任意處置有違先師仁慈之道,更怕會有人以此為據,說『公子陵人走茶涼,寡婦清心生外向』引發眾人抵觸。總之是磕不得碰不得,就這樣不倫不類的牽扯了十幾年。」
「哦對,韓陳的事情,也是其中之一。」
卓婉心中錯愕,葉子棲朗聲笑了起來:「您說這事兒噁心不噁心,他們的生殺之權在人手,便是我的生殺之權在人手。」
「何謂寢食難安?從小到大,我們每吃一口飯,每閉一次眼,都不曉得還能不能看見明天的太陽啊。」
葉子棲笑得愈發燦爛,她疊著手微微前傾身體,一雙黑眸靜如冰墨,彷彿能噬人一般。
葉子棲和卓婉的談話從某種角度看上去可以算是不歡而散。婦人登上軺車,伸手拉上車簾,倚靠在綾羅堆砌的軟墊間。
她伸開右手,掌心魚際處有燙傷的痕迹,卓婉從小奩里拿出藥膏,重新搽過一遍後仰起頭閉目養神,又想起當日公子無羈和韓述之說的話。
「述之,我問你。我比公子陵何如?」
韓陳一怔,誠實答道:「自是不及的。」
「那卓婉,比懷貞夫人何如?」
「懷貞夫人才華氣度一如天人,當世再無人可比肩。」
「一旦輸了,他們很可能就是我們的下場。」
「不是從廝殺中上位的君長,自古以來便被認為軟弱無能難當大任。所謂少君,不過是出事時被拿來扶正定罪的幌子。」巴無羈苦笑一聲:「卓氏的技術可大大提升巴氏的軍備,把守關隘不受侵犯,我已經得到我想要的,也做好了隨時為家族而死的準備,只是……」
巴無羈嘆息一聲,眸光逐漸變得堅定起來:「葉子棲,已非池中之物。若能平安度過此劫自然好,若不然。」
他彎下腰,從暗格里取出一道波封好的帛書:「我已寫好合離書,內容是向卓氏講明其中原委。若真有不測,婚約作廢,我會給她財產儘可能的補償,到時候你——」
寢間的門一下子被推開,褪去蜀衣一身常服的少婦走進屋內,一身凜然銳氣,如同剛出鞘的苗刀。
「少君大人如此謀划,可曾問過妾身的意思?」
卓婉猛地睜開眼,馬車依舊徐徐的行著,釘過鐵掌的蹄子篤篤敲在青石磚地上。
她掀開帘子,撲面而來的冷風驅散了車廂內的悶熱。
她深吸了一口氣,垂下眼,覷見袖口沾了根頭髮,伸手捻下來丟進炭爐里。
就像她當時把那份和離書搶過來丟到炭爐里一樣。
「行此濟河焚舟之舉,您是不是還覺得自己的決定特別高尚啊!」入巴郡半載,她在人前一直裝得溫順而端莊,頭一遭發作倒是將房間里兩個男人嚇得不輕。
年青的少君怔在原地,呆立了片刻才想起要去爐子里撿。卓婉伸手去擋,手不留神按在了燒紅的炭火上。
「小心燙——」卓婉瞪了巴無羈一眼,惡狠狠的甩開他的手,一回身又險些撞上給她遞藥膏的韓陳。
對方微微蹙眉,似是對自己計劃之外的冒失舉動表示譴責。
卓婉稍稍平靜了些許,她轉過頭去,見巴無羈神情複雜的望著自己,似是想要解釋些什麼。
卓婉嘆了一口氣:「夫君一片苦心,妾身大概已能懂了,您不妨也聽妾身說幾句。」
巴無羈點頭,卓婉深吸一口氣。
「夫君求娶妾身,是為交好卓氏。妾身嫁入巴郡,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與我並無情分,俱是身不由己,這些本就是不爭的事實,實在沒什麼好迴避的。」
「妾身感到憤怒,是因為少君您將妾身視同弱者,您默認妾身需要您的憐憫和庇護,沒人做主便活不下去。您從不肯傾聽妾身的意思,更不知妾身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夫君為何不說話?」
巴無羈抿了抿唇,看卓婉的眼神彷彿對方在無理取鬧一般,他嘆了口氣,道:「那夫人想我怎樣做?」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只望夫君不要再將妾身當做一個外人,如今巴氏有難,您與我更該同心才是。」
她不會退縮的,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被炭火燙過的手心絲絲縷縷的疼著,卓婉微微仰起頭,直視著巴無羈的眼睛。
這一次,巴無羈的眼裡終於不再是那種客氣而疏離的笑,他的視線越過卓婉的頭頂求助似的往旁邊飄,卻發現韓陳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悄的退下了。
「此事攸關性命,還請夫人不要意氣用事。」良久他,幽幽一嘆:「巴氏兩派相爭積弊深重,今又逢多事之秋,我生而為少君享闔族奉養教化是沒得選。夫人您……」
「妾身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卓婉定定的看著巴無羈的眼睛:「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與其和離大歸,一生背負著與您相關的名字,倒不如與夫君攜手共同搏一個未來。萬一敗了……無論是共赴黃泉還是如懷貞夫人一般孤身守家,妾都毫無怨言。」
巴無羈苦笑一聲:「夫人是不是已經後悔嫁過來了。」
卓婉微微一笑:「您呢?」
「先上藥吧。」
卓婉點了點頭,任由巴無羈拉過自己的手,輕聲吹氣道:「疼嗎?」
「不疼!」卓婉脫口而出,巴無羈抬頭看了她一眼,她低下頭去,輕聲道:「……有點。」
車外的風吹得卓婉的手指有些冷,卓婉放下帘子,端水頓了頓喉嚨。
她答應過巴無羈,要與他一起從這絕境中殺出一條路來。
至於無痕,那個從不掩飾對巴清的憧憬,那個在雨中勸導開解自己,那個站在牆邊為死去的奴僕流淚,那個會開玩笑似的說自己沒有歸處的無痕。
她是不是真如傳聞中那般不可託付,她要用自己的眼睛看。
「來人。」卓婉放下杯子。
軺車轆轆停下,馬奴隔著窗子問夫人何事。
「轉道,去韓夫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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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其實卓婉的話里埋了一根暗線,她同葉子棲說的那句「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者也。」出自《左傳》,之後她又緊接著說了一句「少君書房的架子上正巧放著一本《左傳》罷了。」也是為了告訴葉子棲:「巴無羈明白無痕大人並不是真的想開戰,就算他不明白這一點,只要妾身明白,就可以做這個中間人從中斡旋謀求合作。」所以之後葉子棲才會隱晦的跟她開條件說「先把我清樂居奴婢下人的歸屬問題解決了,不然合作的事情免談。」
兩個聰明人談話,一個是怕錯估對方失去先機,另一個懷疑周圍有內奸怕暴露部署,所以只能打著啞謎做出一副不歡而散的樣子。
不過可以說之後的種種陣營變化都是卓婉以及這次談話促成的。
卓婉答應過與巴無羈共謀出路,也真的這樣做了,巴無羈跟葉子棲的目的其實是一致的,只是這兩個人的關係實在是過於擰巴而且誤解頗深,所以錯失了很多可以聯手的機會,這個最大的問題被卓婉並不血刃的解決了。婉嫂嫂真的厲害,無論是智慧手腕還是氣度都是一等一的。
順便這裡還有個歷史小彩蛋,卓婉出身的臨邛卓氏,就是卓文君的那個卓氏。按輩分算,卓婉應該是卓文君的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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