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雷厲風行
鹿角膠終於熬好了,卧山齋正堂門口支的那口鍋終於撤了下去,葉子棲捧著葯書讓人把鍋底的骨渣也起出來,說這也是一味溫和的補藥,名叫鹿角霜。
「畢竟辛苦一回,總不能浪費。」葉子棲闔上書卷,低聲喃喃出這句話,然後葉子棲捧著這兩味來之不易的補品登上枕江樓樓頂。
迎著風揚了。
「遲了。」
迎著清晨的風,葉子棲看到據點后的彩帛飛舞,她回身取來兩盞白紙燈懸於樓頂飛檐,彎下身翻了翻屋頂瓦片。
葉子棲染了風寒。
這次是真的。
她拖著鼻涕吃了三天的葯,巴無咎中途來探過兩次病後放心的走了。
第四日她不再發熱,說昨夜夢到了師姐,心血來潮的讓朱鸞去問問新到的布匹商人手裡有沒有東邊時新的好料子。
商人受邀而來,登堂入室揭下帷帽,向葉子棲一拱手,說:「人已到齊,入巴郡一路未見異常。江州城內,心遠居與無由先生家,都已保護妥當。」
「這邊呢?」
「大人昨日病情好轉,味覺恢復,故喝葯偷偷倒了半碗,蜜餞比前幾次多吃了一顆。」
葉子棲起身向那人還禮,身形有些打晃:「掌柜的辛苦。」
桑海城綢緞莊的老掌柜走上前,伸手攙了葉子棲一把。
「大人變得不一樣了。」
葉子棲抽抽鼻子:「風寒未愈,看起來自然慘了些。」
老掌柜笑著搖頭:「與半年前相較,您的眼裡已不再有猶豫和迷茫了。」
葉子棲聞言自嘲的勾起嘴角:「變冷了就是變冷了,您可真會說話。」
老掌柜肅容道:「並未。」
葉子棲送走屬下,召集清樂居眾人,吩咐他們打掃好堂屋走欄,明日她要公開韓陳的遺言。
「其實韓陳一直在暗地裡查了不少,並在見面時將那些情報全數告知於我。分別時他同我說,若他無事,前言作廢。若他出事……」
「那時我靜下來好好想上三四天,自然就什麼都知道了。」無痕的手指輕輕拂過上了鎖的檀木盒子:「他高估了我,我一共想了五天。」
「才把所有的事情都想明白。」
籠罩在墨色大氅里的青年隱衛一臉倦容,交代過這幾句話便又回到書房處理雜事。
他說過的話很快傳開,下午卓婉送來一車竹簡,無痕只是掃了一眼,就讓人封箱扔到書房的角落裡,然後屏退左右,偎在書房新支的軟榻上,一覺睡到傍晚。
聽說大宅那邊和呂家都不□□分,幾方人各有交鋒動向,動靜之大,連他這種沒通耳目的人都略知一二。無痕端著碗聽朱鸞奏報,不留神連飯都多吃了一碗。
用完飯他出門溜食,看到路邊有人設祭便好事上去問了一句,才知今日心遠居王老先生落葬,萬千受過其恩惠的貧苦百姓無以為報,於是拿出各家最好的酒食,沿路相送。
啊?江州城裡竟還有貧苦百姓嗎?無痕著實驚了一下,隨後才發現自己關注錯了重點。
要不要順路去給老王上個墳?算了,估計這時候論之也在,若是遇上了,他怕是會掄著藥箱揍我。
無痕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覺來到了公子陵主持修築的第一座棧橋邊,他將手搭在橋欄上往江邊看,被草繩圍起來的位置,就是韓陳屍體被發現的地方。
要去看看嗎?無痕這樣想著,握著橋欄的手忽然覺出一陣異常。他蹲下/身察看,只見橋欄下方的死角上,沾著極少極細的、破損的蛛網。
一道目光忽然落在他身上,尖銳如撲食的鷹,冷厲如蟄伏的虎。年輕的隱衛一動不動,只微微抬起眼,看見一個衣上綉著白虎圖騰的青年站在兇案現場旁邊。
一剎間兩人四目相對,無痕緩緩向他眨了下眼,站起身徑自回家了。
是夜,無痕大人沐浴焚香,一身素服走入枕江樓,雙手將尚帶著自己體溫的檀木盒子供奉在畫像之前。
他說,無論接下來發生什麼事,都要讓師父和義父先知道。
他將鑰匙用皮繩拴好掛在頸前,仰頭看著當空明月。
「今夜一定能睡個好覺。」
今夜,註定無眠。
帶著寒意的晚風敲打著窗紙,送暮閣寢室內,白衣淑女靜坐桌前,眼前是一把生了銅銹的鑰匙。
她靜靜閉眼,耳畔吹過北山陵園的風。穿著緗黃衣衫的少年坐在山石之上,冬衣上點綴的傳統銀飾叮噹作響。
「你來了,朱鸞小姐。」
「叛徒是沒有好下場的。」白衣淑女拾級而上,立於山泉之畔,神色清冷:「只要背棄過一次,就會永遠的遭到提防。無痕大人待我不薄,我為什麼要跟你合作?」
「既不同心,又談何背叛?」巴無咎似是早就料到朱鸞會如此發問,微微一笑:「我與小姐志同道合,各取所需,自然沒有猜忌背叛的道理。」
冬風吹動枯草,朱鸞微微一笑:「公子似乎篤定了奴婢會與您合作。」
「同欲者相憎,同憂者相親。自從在別館見到小姐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們才是同類。」巴無咎走上前來,神情中有一閃而過的悲涼:「我們,都是被時代拋棄的人。」
朱鸞心念一動。
「正如我上一次所說,巴山人際混亂,魚龍混雜,就連冠以忠貞之名的韓家也腳踩三條船想要坐收漁利。葉子棲在外日久,在搞不清形勢的情況下,必然不敢完全信任韓三。」
「她身邊無人可托,朱鸞小姐會得到重用的。」少年涼涼一笑,展開藏在身後的書卷:「況且您也說過,只要背叛過一次,就會永遠遭到提防。縱然我得到這份卷冊憑得是自己的本事,可那位無痕大人會這樣覺得嗎?」
朱鸞睜開眼,鑰匙的輪廓在手心留下一道深深的印子。油燈的光照亮整個居室,映著整個房間空曠得如同雪洞一般,看不出半點有人生活的痕迹。
那是她在懷清台養成的習慣。
也是在咸陽宮時無痕的習慣。
沒人佔用時檯面上不能擺放任何物品,一應雜物分門別類收在柜子里出門前要上鎖,架子上的書籍按順序排好,書脊草簽露出的長度角度全部一致,就連窗戶旋開的角度以及花瓶里水位的都有定數。
貴人多怪癖,但縱觀無痕平日行徑卻完全不像是個有強迫症的。
朱鸞曾趁無痕情緒好的時候問過他為何要如此,對方無所謂的聳了聳肩:「為了省事兒。」
朱鸞當時不解其意,多年後才發現此舉確實可以免去那位大人暴露女兒身的麻煩,如今到了江州城裡又發現:一旦所有東西都有了自己的位置,什麼被動過了就會一目了然。
「……只不過人們都說,他很像年輕時的公子阜。」江州城的府衙別館內,夜雨篤篤地敲著窗欞,黑衣男子手中把玩著一張隱隱帶著墨線的絲帕:「所以,我借著更衣的由頭,放他在房間獨自待了一會兒。」
而我,則借著那個空檔,把我在他手臂上看到的紋身給畫了下來。
燈火搖曳下,青年眸色深沉:「雖不知會具體說什麼,但他接下來肯定會主動找你。巧言哄騙也好,攤陳利弊也罷,左不過是要你做他的人。」
朱鸞抬起眼,無痕依舊是一副輕鬆憊懶之態。
「我倒是很想叫你假意屈從與他虛與委蛇做我的耳目,但我也知道你必然不會乖乖聽我的。」
「所以不如這樣。」青年支起身:「我們來玩個遊戲。你自己做選擇,賭一把,我們誰會贏。選誰,你才會得到你想要的。」
她究竟該怎麼選?
「在所有解決問題的方法中,宗主選擇了最難走的那條,為的不是功名利祿不是君上歡心。她為的是巴山幾代先輩的理想,是巴山庇護之下,成千上萬的西南百姓。」
「韓談不奢望姑娘心無芥蒂為帝國效命,但請姑娘以蒼生為念,助我巴山萬千無辜百姓度過此劫。」
「大人昨日臨行前特地派奴婢去心遠居監守,您是不是早就開始懷疑韓三先生了?」
「知道昨天君長為什麼選巴無由來接我嗎?」
「何謂寢食難安?從小到大,我們每吃一口飯,每閉一次眼,都不曉得還能不能看見明天的太陽啊。」
燈苗「撲」地熄滅,朱鸞抓起鑰匙,推門而去。
今夜的江州城沒有落雨,帶著潮氣的江風從山崖下攀爬而上,將整座高樓籠入層層霧靄。
白衣女穿行在白色的夜霧裡,提著衣裙昂首而行,四周茫茫不見來路,但她心頭自有星月皎潔。
枕江樓佇立在濃霧深處,長滿銅銹的鑰匙插/進沉重的鎖,機括層層轉動,最終卡在原地。
白衣女輕輕搖了下匙柄,只聽機關對位「咔噠」一聲,伴著金屬摩擦的扭動,鎖鏈落地,枕江樓的大門緩緩欠開一條縫。
門縫裡,寫著一切真相的紫檀盒子就放在香案正中,畫像上兩位宗主的臉籠罩在陰影里,相較於白日的溫文謙和另有一種莊嚴悲憫。
朱鸞久久的佇立於門檻前,伸出手似是猶豫著要不要推門。最終她只拔下那把月光下泛著銅綠的舊鑰匙丟了進去,重新掩好門,虛掛上鎖,轉身離開了。
夜露清冷,寒風打透薄衫,朱鸞停下腳步,前方的濃霧中環手立著一個人。
是無痕。
「選好了?」
「選好了。」
「不改了?」
「嗯,不改了。」
「後悔嗎。這或許是你唯一的機會。」
「奴婢……不知道。」
無痕勾起嘴角,走上前去扯開半扇斗篷將朱鸞籠罩其中:「其實我也不知道,所以就一起等等看吧。」
青年托著朱鸞的腰輕身一躍,兩人伏在屋頂冰涼的瓦片間靜靜望著枕江樓,月亮一寸一寸升起又漸漸落下,一道拄著拐杖蒼老的身影,緩慢行上枕江樓前的主道。
老者伸手摸上樓門上的巨鎖,動作似有遲疑,最終還是推開門走進,朱鸞的身體動了一下,無痕抬手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對方稍安勿躁,直至老者布滿皺紋的手拿起香案上的盒子。
黑暗中無痕忽然抬起手,指尖亮起一簇焰光,濃霧裡忽而一聲哨向,無數火把亮起,驅散夜霧將整座枕江樓所在院落映得如同白晝。
朱鸞大驚失色,整個人已被無痕帶進懷中掠起,穩穩落在地上。墨色大氅從她的肩頭落下,白霧中走出一個戴著帷帽的人,給她遞上一件純白的狐裘。
朱鸞突然出聲:「大人——」
無痕的背影已漸遠:「還想看的話,可以跟上來。」
兩人朝著火光中心行去,兩旁均是著白衣戴帷帽的武士,向來寂靜的夜晚被火光刺破,無數安下仆惺忪著眼抓起水桶奔來,被人手發了一件衣服毛毯安置在旁邊視角好的地方坐下。
葉子棲邁進門檻,一揚手點亮滿室燈火,廳堂正中跪著一個老嫗,遮臉的兜帽已被扯下,雙手反綁在後,面前的地面上放著一個檀木錦盒。
無痕皺著眉打量她半晌,忽而嘆息一聲:「我說你們一個兩個都怎麼回事,大半夜的出來跑都不知道加件衣服嗎?」他招了招手,有手下上前呈上一張毯子。
無痕親手抖開披在老人身上,傾下身平靜發問:「嬤嬤,為何如此?」
老嫗抬起頭,不是別人,正是一直住在送暮閣守院子的老嬤嬤。
「二小姐,您既已經知道結果了,又何必在乎原因?」老人嘆息一聲,似有遺憾:「打擾小姐深眠,是老奴的不是,還請二小姐秉公,送老奴回大宅主家那,接受懲罰吧。」
葉子棲一時語塞,片刻后笑了出來。
「二小姐,如今您因韓二的事情與大宅交惡,若如今再生枝蔓,只怕會坐實之前的罪名。老奴死不足惜,唯恐小姐此舉會為巴山引來戰火,這想必不是公子和夫人想看到的。」
「嬤嬤說得在理,」葉子棲的目光越過老者頭頂,看見牆上兩幅掛像。她揚了揚手,有手下遞上一個蒲團,她一撩衣擺盤膝坐下,神情不見悲喜:「不過您既折騰這一場,不妨看看您費心想要找到先機究竟是什麼。」
少女如是說著,伸手打開那個被上過鎖又封了蠟的檀木盒子,指尖調開機簧,對著跪在地上的人展開其內竹簡。
老者神色大變。
那是一封身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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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不同時更兩篇文了,感覺身體被掏空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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