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番外二
待謝微之和晏平生養好傷,已經是月余之後。
陽春三月,池邊柳枝窈窕,一陣風起,便有無邊飛絮飄揚空中。
澄澈水下,金紅錦鯉尾鰭擺動,謝微之赤足坐在池邊,足尖浸在水中,一身煙青衣裙如霧似幻。
抬指微動,一片靈光灑落,池中錦鯉歡呼雀躍一般上前,爭相接住一點靈光。
她勾唇,眉眼彎彎,竟顯出幾分難得的天真。
「在做什麼?」晏平生從身後將頭放在她肩窩,雙手很是自然地攬住她的腰身。m.
謝微之的足尖在池水中盪了盪:「喂餵魚。怎麼,你今日早課完成了?」
晏平生將她抱在懷中,忍不住抱怨道:「老爹真是越來越不做人了,今日十三叔竟要我連畫十個八階法陣。」
就算晏平生如今已是化神,十個八階法陣,也足以掏空他全身靈力。
至於晏平生口中的十三叔,是晏鳴修的族弟,於陣法一道頗有造詣,被他請來教導晏平生。
趁晏平生這些日子安生待在家中,晏鳴修不客氣地展開填鴨式教學,將晏家各有所長的族人尋來,秉承著只要學不死,就往死里學的原則,誓要將晏平生培養成全能型修士。
謝微之雖於符道、陣法、音律等造詣不淺,但她所學駁雜,多是靠自身體悟,不成體系,論起教學,自是比不得晏鳴修尋來的眾修士。
「你也不肯陪我…」晏平生指尖繞上她一縷發,在她耳邊委屈又親昵地說。
謝微之側頭看他:「你幾歲啊,做什麼都要人陪?」
「算來正好二十。」晏平生理直氣壯道。
謝微之戳了戳他的臉側:「做域外荒魂那千萬年,都被你吃了不成?」
怎麼想起域外荒魂的過去之後,她家小晏反倒幼稚許多?
晏平生只笑:「可我做人,到如今,實實在在只有二十年。」
謝微之無奈地揪了揪他的耳朵:「小晏,你這張嘴,倒是越發厲害了。」
「全賴夫人教得好——」晏平生毫不臉紅。
謝微之斜他一眼,晏平生心知不妙,收了臉上的笑,神情立時正經起來。
他乾咳一聲,轉開話題道:「微之,方才我老爹命人來,叫我們去花廳一趟。」
「可是有什麼事?」謝微之有些奇怪道。
晏鳴修在兩人這裡,存在感並不高,究其原因,還是晏鳴修並不願意瞧這兩人時時刻刻膩歪在一處。
「我也不知。」晏平生攔腰將謝微之抱起,口中笑道,「去了便知。」
謝微之安然躺在他懷中,伸手解開兩人一縷纏在一處的長發。
晏家,花廳。
謝微之同晏平生前後走進其中時,晏鳴修正坐在桌前,手中握著一枚玉簡,桌上還堆著一堆書冊。
見二人來了,晏鳴修起身,對謝微之笑道:「師姐。」
雖然白菜已經被自家小狗崽子拱了,但師姐還是師姐,晏鳴修是絕沒有膽子,讓謝微之同晏平生一般喚他的。
他還不想被太衍宗三十七代眾師兄師姐一起追殺。
目光落在兩個人緊緊握在一起的手上,晏鳴修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臭小子,好像就你有道侶一樣。
晏平生全然不將自家老爹的白眼放在心上,隨口問:「老爹,你找我們來,是有什麼事兒?」
晏鳴修這才想起正事,揚了揚手中玉簡,對謝微之道:「師姐,是這樣,如今你同我家臭小子也算定下了,按著規矩,我晏家該向太衍宗下聘禮,這禮單你瞧瞧…」
謝微之皺了皺眉,她如今已經脫離太衍宗,更何況,這些虛禮,謝微之一向是不大在意的。
可晏平生捏了捏她的掌心,其意不言而喻。
謝微之嘆了口氣,心中一軟,對晏鳴修點了點頭:「無須什麼聘禮,不過,的確該知會掌教和…司命峰諸位一聲。」
謝微之本想稱師父,卻又想起自己已經脫離司命一脈,再這樣喚,便不太合適。
那日司擎率太衍宗眾人於東境攔住前來誅殺晏平生的修士,謝微之後來也聽說了,她心中自是感激的。
說來她對太衍宗的感情很是複雜,無論發生什麼,無論她經歷了多少,太衍宗,畢竟,是她的來處。
聽她這樣說,晏鳴修也不多分辯,只要師姐認下了她家小狗崽子的名分,旁的倒是其次。
「說起來,師姐來晏家許多日,也是時候見見晏家眾位族人…」晏鳴修又提起另外一樁事。
謝微之和晏平生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出幾分微妙。
確認過眼神,都不想見七大姑八大姨。
於是當夜,晏家本家之中便失了兩人蹤影。
得了消息的晏鳴修有一瞬錯愕,隨即搖頭失笑。
這樣,也很好。
他們能在一處,就再好不過。
「明日一早,你帶人,將本尊準備好的聘禮,盡數送去太衍宗,交與掌教司擎真人與司命峰令主謝無真人。」晏鳴修對候在一旁的世仆道。
最緊要,就是先將名分定下,叫天下人都知曉。先下手為強,這可是晏鳴修當日能將蕭凝娶回家的經驗之談。
「微之,我們先往何處去?」
「去花朝城吧,說了許多回,那百花宴卻是一直沒能吃上。」
「這一回,當不會再有什麼意外了。」
*
花朝城,牡丹樓。
謝微之與晏平生坐在二樓臨窗的桌邊,抬眼望去,只見各處都有鮮花點綴簇擁,開得很是絢爛張揚,幽芳暗涌。
再向下看去,街頭巷尾,無數修士來來往往,摩肩擦踵,甚是熱鬧。
「這花朝城可是有什麼節日,怎麼這樣熱鬧。」謝微之隨口說了一句。
來斟茶的夥計面上帶著討喜的笑,回道:「姑娘說得是,明日便是我花朝城的花神節,城主將會親自啟動陣法,屆時城中便有百花齊放之景,每年這幾日,都有許多修士前來觀景。」
「其中最多的,便是二位這樣的道侶。對了,若是兩位有餘暇,還可以留下,瞧一瞧明晚的煙花。」
晏平生便對謝微之笑:「看來這一回,卻是來得正巧。」
謝微之握住茶盞,向他舉了舉:「不是常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么。」
她輕啜了一口茶水。
正說話間,樓下一陣喧鬧,綴滿鮮花的車輦從街口緩緩而來,車架旁跟了數名綵衣侍女,身姿窈窕,娉婷而來。
煙紫色的薄紗被風吹起,露出車輦中女子纖柔的側臉,謝微之一眼就認出了來人,不由有片刻失神。
「這便是花朝城新任城主吧?生得實在出色。」
晏平生有些感慨:「原來她已經做了城主。」
謝微之回過頭,笑道:「是啊,她如今,也算是得償所願了。」
花朝城城主,蘭絳婷。
「聽說她已然和梵天域李家公子定了親事,等來年,便要成婚。能攀上李家,倒不必憂心這城主之位坐不穩。」
「說起來,這位蘭城主,也實在是位了不得的女子。她父母不過蘭家旁支,早早便去了,留她一個孤女在世,也不知經了怎樣一番艱難,才做了蘭家家主,又成了如今的花朝城城主。」
「她的手段可不怎麼坦蕩,蘭家主脈子弟,若無意外,多是死在她暗中養下的暗衛手中…」
耳畔傳來許多流言蜚語,晏平生未曾放在心上,他遞了竹箸給謝微之,指著桌上百花宴道:「且試試,可合適你的口味。」
謝微之嘗了一口,點了點頭,確實不錯。
她沉默一瞬,開口道:「這世上,真的沒有來世啊。」
話裡帶著些許惆悵。
謝微之至今還記得,當年跟在雲翳身邊,羸弱纖瘦的小公主,她嬌嬌柔柔地笑著,滿心滿眼唯有她的翳郎。
他們門當戶對,兩情相悅,謝微之原以為這一定是樁再美滿不過的姻緣,可最後的結局卻出乎所有人意料。
年少相識,青梅竹馬,也會在天命捉弄下陰陽相隔。謝微之能明白雲翳的執念,只是啊,這世間,再沒有他的閔柔了。
蘭絳婷,不是雲翳執念百年的閔柔公主。
可惜,他到死都沒有明白這一點。
還好謝微之早明白,燕麟是聞清觴的分魂,可聞清觴,永遠都不會是燕麟。
謝微之不用說得太明白,晏平生也能明白她的心情。
他道:「微之,我們有的,是今生。」
他們還有很長很長的今生。
謝微之挑眉,懶洋洋地瞧著他:「是啊,還有那麼長,若是哪一日我膩了你,那可怎麼辦?」
「那我只能想想法子,叫你往後都不會膩了我才好。」晏平生故意拖長了聲音嘆道。
謝微之便笑起來,她舉起茶盞,同晏平生碰杯:「不必著急,如今看來,一時三刻,尚且膩不了。」
車輦經過樓下,蘭絳婷若有所感地望向街邊,卻只見人來人往,喧鬧嘈雜,正是一片人間煙火。
風聲習習,靠在母親懷中的孩童雙眸澄澈,手中風車轉動,她嘴邊揚起無邪笑意。
蘭絳婷看著轉動的風車,緩緩收回了目光。滿頭珠翠,寶光熠熠,幾乎讓人忍不住懷疑她纖弱的脖頸能否承受。
蘭絳婷微微昂著頭,坐得極是端莊,她是這花朝城城主,自當有她的姿態。
這便是她要的,蘭絳婷絕不會後悔。
比起可笑的真心與所謂保護,能實在握在手中的權勢,才是蘭絳婷想要的。
那個一廂情願的男人,至死也不知道,她對他,從頭到尾只是利用罷了。他從來不知,她不是什麼閔柔,她是蘭絳婷。
她從來不是他的閔柔。
他只是她的一把刀,她不需要的時候,便可以棄了的一把利刃。
雲翳,下輩子,別那麼蠢了。
你記好了,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來世。
一隻飛鳥從水面掠過,駐足在池邊枝頭,慢條斯理梳理一身翠羽。
你我之間,今生來世,不復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