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夢今時
周圍熱氣灼人,蕭瑭覺得自己和長姐一起沉在了冰湖裡,他拚命撲騰抓住了長姐的手,之後想浮上去。
耳畔炮聲隆隆,打得湖面上冰雪飛濺,狂風將空氣撕扯的嗚嗚作響,數萬頂盔摜甲的將士們手持長矛,像是無助的羔羊一樣被困在湖面上,軍旗全倒了,慘叫聲、嚎哭聲、拚命聲震撼靈魂,平日里便於長距離作戰的長刀長矛在這麼局促的空間里適得其反,全戳在了四處簇擁逃生的弟兄們身上。
——求上蒼賞一條生路吧,讓數萬生靈沒那麼害怕。
他當時未在冰湖,可現在卻身處幻境之中,平日里輕盈的長姐怎麼那麼重啊?在水下一手攤開他的手掌,之後拚命向他的手心裡寫字:活下去,活下去。
鮮血染透的湖水被紅夷大炮煮沸騰了,岩漿一樣順著口鼻耳朵往心肺里灌,五臟六腑油煎一樣。
之後來了一隻冰涼冷硬的手,摸著說不上舒服,不過好歹把蕭瑭從油鍋里扯了出來。
凜聞天見他脖子和額頭上青筋疼得直跳,冰涼的欠手的直接去試蕭瑭腦門溫度,之後看他棕色失神的眼睛被激得陡然睜開。
蕭瑭血污染透的衣服被逸墨換成了麻布保暖衣服,凜聞天覺得他今天比昨天又瘦了一圈。
凜聞天坐他旁邊:「你和今天湖裡的女子感情很好嗎?她看著比你大點,是你姐姐?」
提到長姐,蕭瑭想要洶湧而出的眼淚找不到出口,憋得他心口扎了一百刀似的難受,蕭晴川王府千金,金枝玉葉,何等尊貴?而今卻和冰湖實實成成的凍在了一起。
凜聞天不等他回答:「你本來不知道父王有沒有造反,可看到姐姐死在湖中,心中篤定父王不會造反到連心愛的女兒都捨出去,所以覺得你們是冤枉的?」
「不能伸冤嗎?」蕭瑭全是擦傷的拳頭捏緊了,指節發白。
「不能,第一,你不知道人性為了達到目的的時候,能有多惡,你父王為了斂財造反,國門打開放縱走私,多少五石散從高麗和漠海國進來了,他只顧他自己,舍你姐一條命又算得了什麼?就算是被人利用機會冤枉了,也是他們咎由自取;第二,證據確鑿,你們賣國秧民身敗名裂,人人躲著你們走,還想伸冤?」凜聞天的眸子清澈又清冷,一絲感情也看不見。
蕭瑭顫聲:「五石…散?」
凜聞天:「別說你不知道什麼是五石散,就算你不吸,也應該看過北域都護府其他軍民全食五石散,要不十萬大軍,會那麼不堪一擊?我告訴你,戰場遺址告訴我,他們當時勉強也就能拿得動兵刃了,根本沒勁殺敵。」
他一頓,話鋒一轉,回到讓蕭瑭吃藥上:「不過我勸你好好服藥。」
蕭瑭嘶啞的嗓子往外迸字:「不能伸冤…我進了京城也是死,服藥有什麼用?」
凜聞天笑了,輕輕地端過葯碗:「我還繼續要在此地駐紮二十天,你若是能起身了,我允許你去給你姐收屍。」
「…」
蕭瑭吃了葯出了汗,裹著毯子睡了,呼吸勻稱,睡得很沉。
凜聞天打開酒壺,喝裡邊的馬奶茶,問逸墨:「我讓你私下給周公公的表示和遞的話,都說了嗎?」
「我今天和君笑去了,話都說了,」逸墨不想吵到病號,聲音不高:「不過周公公雖然和雍親王走的極近,但是也恪守宦官的本分,料到也知道為什麼吃了這個悶虧,回京后未必會亂講。」
「宦官就在御前,不可得罪。」
凜聞天喝了一口,又遞給了逸墨:「你也喝一口墊墊肚子,你知道周公公當年是怎麼進宮的嗎?」
逸墨喝茶搖頭:「逸墨不知道,只知道周公公進宮晚。」
凜聞天:「他進宮的時候,已經二十歲了,舍了宮外妻子兒子,去找敬事房讓閹割,敬事房看他年紀大,說進宮也沒什麼前途了,白挨一刀,還可能喪命,不同意,周公公當晚就自己把自己割了,之後自己第二天又爬起來去找了敬事房。」
「啊?」逸墨倒抽一口涼氣,茶都忘了咽:「有妻有子,又能狠心給自己那兒一刀,這男人也…」
凜聞天沖他點點頭:「對自己也這麼狠的人,目標明確著呢,要不那麼大年紀進宮伺候,能這麼快混成御馬監管兵符的公公嗎?我們別看他平日里和順謙恭,就把他出身忘了。」
逸墨把凜聞天的話翻來覆去的想了幾遍,他這幾天在分析局勢:「這次北域的盛親王倒下了,估計下個鎮守北域的藩王就是雍親王的兒子中選一個了,提督,你覺得哪一個最有可能?」
「雍親王是當今段皇后所出,盛親王一倒,大家心裡也就明白了,雍親王以後就是太子,可陛下不立太子就那麼吊著雍親王和朝臣,誰敢說什麼?」
凜聞天冷眼旁觀,看炭火盆里的銀炭:「雍親王可用的兒子就兩個,大兒子兆鶴郡王正直些,是個雅士,還得留在聖都給他爹當謀士;估計是二兒子兆潤郡王,來鎮守北域,可兆潤年紀還小,才十七,北域也不太平,兆潤就那麼甘心離開京城?估計北域一時難有親王鎮守了。」
「沒有親王鎮守?」逸墨用棍子撥火盆:「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凜聞天烤火,沒吱聲,兵權空宣,誰知道好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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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域苦寒,冬天漫長,白晝變長了一些,但是錫伯利亞高原四處依舊冰天雪地,在山地里認路和行軍極為不便,漠海國的游擊部落被大雪阻在了捕魚兒海靠南一側的山區,翻不過高山也過不了捕魚兒海回到本國去,他們鑽山入林,東躲西藏,還經常出來遊戲偷襲,藉機逡巡著不走,大魏官軍打的也艱苦,凍傷者甚多。
夜色已幕,風在賬外嚎叫,蕭瑭穿著灰布厚棉衣,兩個腳踝上長長綁著防止他逃跑的麻繩,本來應該帶沉重的鐐銬,但他重傷,受不住,才換成了麻繩,此刻坐在火堆邊上,捧著逸墨剛給他的粥,正不聲不響的喝。
今天埋葬了姐姐,姐姐腕上的玉鐲已經被見錢眼開的人砍走了,他反覆辨認之後只剪了姐姐的一縷秀髮偷偷放在袖裡,沒有哭。
——弱者的眼淚是沒有用的,徒增笑耳。
叛徒的身份讓他難出屋,衣食藥物全賴逸墨照看。
逸墨剛才從兜里掏出兩個雞蛋給他,之後有事就走了:「你把雞蛋藏起來,明天早晨餓的時候吃,一定要先捂熱了,你身子太差,不能吃冷的。」
又指著火盆旁邊的土豆:「中午餓了,就烤土豆,也能管飽。」
——皇孫蕭瑭好像挺願意吃土豆的,沒的挺快。
按照凜聞天的吩咐,一天兩頓飯,早晨是君笑送,晚飯和藥物是逸墨送,可韓君笑是兵部右侍郎韓高的獨生子,一身公子哥的傲氣,看到蕭瑭就牙根痒痒,變著法的給他小鞋穿。逸墨三天兩頭就品出味來,不想讓蕭瑭死,就得自己想法照顧蕭瑭。
逸墨剛走,喝完了粥的蕭瑭一抬頭,看帳門口探進一顆笑嘻嘻的腦袋:「能進來嗎?」
三軍本來是凜聞天的地盤,哪裡提督不能進?他落毛的鳳凰不如雞,還能把自己當皇孫不成,蕭瑭靜靜看著他,沒拒絕。
「我叫凜聞天,字傲謙,」也不用等他說話,凜聞天的墨黑翻毛軍靴已經走到近前了,帶進來的風吹得火盆里炭火一晃,笑的像個滿口白牙的黃鼠狼子:「比你大三歲,明天開拔回聖都了,你想不想回盛親王府再看一眼?」
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起名字的人花了個善心。
「…不想。」
出乎意料,凜聞天一手用火銑撥著火,好像良心發現:「君笑脾氣就那樣,人不壞,他想過味來就好了;要我看千錯萬錯也全是你父親的錯,你才是十六歲的孩子,和你無關,你別想太多,也許歸了京,你皇爺爺心一軟,就放過你了呢。你端著碗幹嗎呢?喝完了就放下唄。」
「…」蕭瑭才放下碗,之後用手在袖子里暗暗滾動著兩個熱乎乎的雞蛋,突然接話了,嗓音圓潤,落寞的聲音里還帶著點孩音:「你我全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凜聞天水光瀲灧的眼睛回頭看了他一眼,語重心長道:「我們凜家,滿門武將,我排第四,打小就聽父親哥哥們講他們行軍打仗的故事,多少次軍糧援軍斷絕,餓得啃冰雪充饑,以為馬上就上西天了,可最後也全打了勝仗,回朝論功行賞。」
他一頓:「我是想說,凡事皆有轉機,抓住了機會也許就時來運轉了呢,別太悲觀。」
他說這話也就是哄孩子的。
「謝謝你,」蕭瑭瘦骨嶙峋,更顯棕色的大眼睛長睫毛,他喉結動了動,看了無事獻殷勤的凜聞天半晌,才說道:「無論如何,凜聞天,謝謝你。」
別人全有機會,只有他是無依無靠的孤兒,最大可能是變成孤鬼。
「…也不是全無機會,」凜聞天掃了他脖子上的玉佩一眼,隨意撿了一個土豆扔進火盆里:「我給你指條路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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