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定康二十年的冬季比往年要冷,入冬後天兒就沒晴過。
三更天,外面漆黑一片,拱辰巷秦王府卻忙作一團。
他們小爺日前發了一場大病,極重,甚至一度沒了氣息。
這可急壞了王府上上下下,秦王和側妃娘娘自不必提,兩人就沒離開過小爺的床頭,就連宮中太后和聖上都被驚動了,每日派人過府詢問情況。杏林館的御醫是幾個幾個結伴過來,貴重的藥品補物更是流水一般送進王府。
可連著幾日小爺還是昏迷不醒,眼見著原本圓潤的小臉一日消瘦過一日,秦王憂心,側妃垂淚,王府內氣氛很是壓抑。
終於,就在剛剛他們小爺醒了,雖然一會兒又睡了過去,不過御醫首親斷他們小爺已無大礙。闔府上下這才鬆了一口氣,秦王大悅,下令重賞,王府上下都透著喜悅。
「宴兒剛醒神,身上還虛的很,要仔細看護,不能離了人。這幾日他不能食油膩葷食,你們約束著些,不能任他性子胡來。」何側妃低聲吩咐著,要說這段時間誰最難熬,當屬她這個親娘,現下提著的心終於能放下了,面上的疲態便怎麼也掩飾不住。
「娘娘,小爺現在是身體乏睡過去了。您和王爺該回房歇會兒,待小爺醒了,看你們這樣定要心疼的。紅昭翠煙她們都是府上的老人兒了,知道該如何做。」常嬤嬤在一旁勸道,小爺卧病在床,王爺和娘娘都跟著受罪,尤其娘娘熬到現在臉色是煞白煞白的,氣色看上去還不如病中的小爺,也是讓人擔心。
聞言,秦王看向何側妃,見她目光還是不離小兒,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去東廂房歇一陣吧。要是宴兒醒了,我們能第一時間知道。」
何側妃臉色稍緩,點了點頭:「都聽王爺的。」
兩人攜手出了門,常嬤嬤趕緊跟在後頭,一邊走一邊回頭囑咐小爺屋裡的婆子丫鬟們,「仔細照看著,小爺醒了立刻來報。」
「是。」
裴延混沌將醒的時候,隱約看見他床頭坐著一個美貌婦人,她簡單挽了髮髻,未施胭粉也掩飾不住艷麗奪目的五官,身著素色襖裳,衣袖浮動間散發出淡淡的清香,看到他醒來疏淡的眼神里閃過激動,叫御醫的聲音都帶著顫抖。
她是誰?裴延覺得熟悉卻怎麼也想不出,但可以肯定不是他府中人。
還沒有弄清楚怎麼回事,他又昏睡了過去。
這一昏又是一天,中途裴延也有清醒的時候,不過再沒有見到那位婦人。婆子丫鬟倒是十分貼心,聽見動靜就趕緊喂他溫水,讓他干痛的嗓子好受不少。只是,他府中人什麼時候這麼貼心了?
記憶紛至沓來,裴延腦中多了一個少年的記憶,雜七雜八的,並不全面。愛吃的糕點,經常去的地方,還有……欺負過的面孔,為數不多的畫面中,是少年肆意生活過的痕迹。這是裴延從未經歷過的,任性又燦爛的人生。
他……成了裴宴,記憶里那是個被很多人偏愛的孩子。
而今是定康二十年,他回到了十年前。
裴宴今年十三歲,跟著狐朋狗友出去鬼混,席上食了不少杏仁糕。壞就壞在少年對杏仁過敏,偏他忙著和朋友耍沒當回事兒,待病情發作被送回府上,已經為時已晚,直接去了。
……
裴延很是驚訝。
能不驚訝嗎?
他可是見過十年後的裴宴的。
再醒來,外麵灰蒙蒙的,看不出時辰。裴延睜開眼睛試著動了動胳膊,立刻就有人注意到過來詢問情況,接著滿屋子的婆子丫鬟都動起來了。
一個大丫鬟打扮的侍女幫著把裴延身後的枕頭墊高了些,又伺候他喝了些清水。
裴延倚在大仰枕上看向四周,屋內十分寬敞,裝飾也十分奢華,雕梁畫柱相得益彰,配套的金絲楠木傢具古樸大氣,整幅蘇錦雙面綉雪中紅梅屏風非常精緻。地上鋪著素色漳絨地毯,尤其引人眼球的是博古架旁立著的一人高的西洋鏡,這東西難得,有錢都買不到。
屋中地龍燒得暖,熏著的香乃上好的『香千步』,此乃貢品,尋常用不得。
裴延突然有了點成為秦王府小爺的實感。
紅昭捧著一件襕邊短夾襖披在裴延身上,又端了熱茶遞過來:「柳煙去小廚房取早食了,您先潤潤喉。王爺和娘娘這兩天都歇在東廂房,奴婢著人去報了,想必很快就會過來看您。」
「好,」裴延這才知道現在是早上。
紅昭又熱了帕子給裴延凈手凈面,「爺這次可把王爺和娘娘嚇得不輕,這幾日娘娘一直守著您,直到御醫說您已無大礙,才肯去歇息。宮裡的太後娘娘也擔憂的很,要不是阿頌姑姑勸著,都要出宮來瞧您了,昨兒知道您醒了,十分高興,聽說晚膳多用了半碗粥呢。」
裴延眯眼笑了笑,配合的伸出手。紅昭和柳煙是原主身邊兩個大丫鬟,自小就跟在他身邊,模樣才學都是極出挑的,關鍵是身手還不賴。這次出去耍原主偷巧沒帶這兩人,要不然也不能吃這麼大虧。
「那日與我同行的幾家公子無礙吧。」裴延狀似不經意問道。
「爺這次可是闖禍了,王爺發了好的火。那日跟您一起的幾家公子被自家父母教訓了一頓,後來都被送到了咱們府上,您病著王爺哪有機會招呼他們,現下還在前院跪著呢。」
嗯?裴延因為驚訝瞪大了眼,失聲問道,「現在還在?」雖然他去那地確實有人慫恿,但歸根結底是原主自己好奇心重。至於那奪命杏仁,主要責任應是不在他們。
「嗯,沒有王爺的命令,誰敢讓他們起身,」紅昭回話,「竟然私帶少爺去那種地方,還闖下了這等禍事,罰跪已經是輕饒,若不是王爺騰不出手,他們非得挨一頓板子不可。不過就算咱們王爺沒說他們家中父母也輕饒不了的,昨兒大朝,聖上還專門在朝堂上問了這事!」
裴延:……
他都忘了,他現在的身份已經大不相同,要是吃了虧,自有長輩替他出氣。這一眾長輩心眼子那可都是偏到了十萬八千裡外的,別管誰對誰錯,他是絕對沒錯的。罷了,就算跪著的那些人中有以後會成大器的,現在也還奈何不了他。
晃神間,柳煙端著一個雕花黑漆托盤掀簾走了進來,隔著老遠都能聞見食物的香味。
裴延這才覺得腹中空空如也,不自覺分泌了口水。
「爺不喜歡也湊合著用些,娘娘可是吩咐了,待您大好您喜歡的那些菜才能上桌。」綠煙麻利的給裴宴擺了床上桌,把吃食一一擺上去,餐食很樸素,只一碗白粥,兩碟小菜。
也不怪乎侍女這樣說,記憶里原身極喜歡葷食油物,最厭煩清粥淡飯。
裴延倒是不挑食物,不過為了不露餡,他狀似不情不願地端起了白粥。不愧是王府的廚子,一碗簡單的白粥,都能做的如此美味,配碟小菜也是清爽可口。
熱粥下肚,裴延胃裡舒服了許多,他覺得很滿足,臉上怨懟的表情險些掛不住。
粥很快就見了底,翠煙看他顯然沒飽腹,趕緊又去了廚房。
秦王與何側妃就是這時候進來的。秦王看著三十齣頭,長的丰神俊朗,一身靛青色長袍,氣質威儀乃人中龍鳳,腕上纏著串一百單八子的琥珀佛珠,成色光亮,顯然是貼身已久。何側妃只簡單簪了髮髻,穿著杏色對襟褙子,素凈典雅,她氣度疏冷,眉眼間尚帶著掩飾不住的疲憊。
兩人的穿著打扮似普通夫妻,舉手投足間宛如一對神仙眷侶。
裴延有些發怔,突然的遇見讓他有些不知道怎麼應對。看在秦王和側妃眼裡就是孩子被嚇慘了,兩人對視一眼,均有些哭笑不得。
丫鬟端了矮凳放在裴延床頭,秦王並何側妃坐了下來。
「現在知道怕了?」裴賀之語氣稱得上溫和,
「嗯,」裴延低聲應道。
「我們三魚兒向來是栽了跟頭之後才會低頭,就是不知道這教訓能警醒多久。你啊,什麼時候做事前知道三思,我和你娘就放心了。」秦王嘆了一口氣,伸手拍了拍裴延的腦袋,像是在關愛傻兒子。
「以後會的,」裴延瓮聲瓮氣的嘟噥,忍不住『阿嚏』打了個噴嚏。
何側妃皺眉,眼中掛上了擔憂,傾身摸了摸裴延的額頭,見沒有發熱,才微微放下心。她給裴延拽了拽身上的夾襖,「身上可覺得冷?」
裴延輕輕搖了搖頭,屋裡地龍燒著,怎麼可能冷。
何側妃嘆了一口氣,「我和你爹爹沒期望你走科舉,殿上登科,平素對你要求也多有寬鬆,現在看來,倒助長了你肆意妄為的本事,平常倒還罷了,這次竟差點把自己折進去……」
何側妃語氣溫和,因聲音有些沙啞,聽上去仿若帶著哭腔,把裴宴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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