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崇文十二年的春天來的格外晚,雖已經過了年,寒意還是讓人抵擋不住,森寒的月色照著大地,風聲嗚咽。
祝良宵躺在床上,面上一派淡然,心中驚濤駭浪。
屋裡是沉寂的,爐火燃燒偶爾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門外是她的兩個貼身丫鬟在交談,說小姐這病生的蹊蹺,竟是足足半個月了都沒好全。
祝良宵醒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鴛鴦和翡翠的交談自然一字不落的進了她的耳朵,三天前她迷迷糊糊醒過來,竟發現自己回到了五年前!
前世種種彷彿一場春秋大夢,前世祝家功高蓋主,被皇帝忌憚,最後落得個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下場。
祝家世代忠烈,子女皆為將,祝良宵更是大鄴赫赫有名的女將軍,她是將軍府獨女,本想光耀門楣,卻不曾想皇上在軍隊中動了手腳,身為昭勇將軍的父親到死也不知道那隻從背後射來的箭是何種緣由,而她也被一杯毒酒結束了一生。
而她從醒來的第一刻起便已經下定決心,萬萬不可重蹈覆轍。
現在她想保祝家平安,可皇帝已經開始對祝家忌憚了……
她是死過一次的人,前世種種非但沒有煙消雲散,反而樁樁件件都彷彿擺在她眼前。平遼一戰大獲全勝,她和父親班師回朝,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皇帝發現坊間歌頌的都是昭勇將軍,並開始試探著要她入宮為妃。
若是祝良宵入宮,那皇帝便等於掐住了要祝永年的命脈,可祝永年想也沒想,直接拒絕了。
祝永年只是一心為女,可皇帝卻覺得祝良宵習得一身武藝,說不定心懷叵測。
祝良宵想來想去,當務之急是要讓皇帝覺得她並非武藝高超,而是弱不禁風,繼承不了祝家家業。
她稍稍回憶了一下最近京城裡的大事,開口喚道:「鴛鴦——」
鴛鴦立刻開門進來了,「小姐身子可好些了?」
祝良宵慢慢坐起來,鴛鴦上前替她掖了掖被角,聽見她問道:「再過幾日可是京中的梅林小宴?」
鴛鴦一怔:「似乎是有這事,都是些公子小姐的聚會,小姐想去瞧個熱鬧?」
祝良宵勾唇一笑,竟是點了點頭:「你和翡翠去幫我做兩件事。第一,在京城中散播消息,說我不僅性格懦弱,還弱不禁風;第二……去幫我購置一批時下流行的衣裳。還有,衛礪可在京中?」
鴛鴦一時不解:「衛礪?錦衣衛衛大人?他如今似乎是在京中,小姐認識他?」
祝良宵手拂過冰涼的被面,淡淡道:「我要嫁給他。」
……
京城自然是比其他地方都來的繁華,河畔的燈火映在柳蔭河面的層層水紋上,美不勝收。
今日的梅林小宴本就是為了上京的名門後輩們交際往來而設,故而選在郊外,此時宴會才剛剛開始,眾人嘴裡對祝良宵的議論就沒停過。
「昭勇將軍是大英雄,竟養出了一個如此嬌弱的女兒?」
「不僅嬌弱,我還聽說她膽小怯懦,連句囫圇話都說不出。」
祝良宵回京之後,在她的努力下,成功把自己的形象變成了弱不禁風的嬌怯女子,而非之前別人想象的英姿颯爽。
正說著,只見門房管事引著一名身穿湘妃色斜襟立領的女子款款而來,這女子明眸皓齒,膚如凝脂,兩鬢如鴉,最美的還屬那雙眼睛,兩眼如杏,靈動而曼妙。
「沒想到竟是個美人。」有人小聲說。
這回梅林宴,倒是大部分人第一次見她。
這一見到才覺得京城裡那些傳聞倒真有幾分可信,這哪裡像個大將軍的女兒呢?
「良宵來遲,只因前些日子感了風寒,今日才剛好些。」她說話時聲音輕柔,語調也是慢慢的,尾音倒像是江南那邊的軟調,看著一點不像是剛從苦寒的邊關回來。
此次小宴是沈家主辦的,沈家主母沈陳氏笑答:「不妨事,既然身子還未好全,便多加兩個手爐。」
傅良宵起身道謝,可不知是誰絆住了她的裙角,她起身時踉蹌了一下,差點摔了,辛虧丫鬟及時扶住了她,不然就要鬧個笑話了。
只是一個算不得大事的小插曲,她便兩頰通紅,就連眼眶都紅了。
眾人看著她,都忍不住在心裡偷笑。
祝良宵剛要落座,便聽又有人通傳,「錦衣衛衛大人到——!」
這人居然來了,賓客們這才結結實實驚住了!
錦衣衛衛礪,雖才弱冠之年,卻已手握實權,正四品僉事官職,他爹又是錦衣衛指揮使,正是前途不可估量,但此人心狠手辣名聲太盛,傳聞里他的名字後頭一般也跟著「閻王」之類的詞了。
而被她們談論的那人,卻半點看不出「閻王」的樣子。
身穿一襲竹青實地紗金補行衣,眉似遠山,目若春水,雅羽般的長發束起,悉數挽進發冠里,端的是風流蘊藉,俊雅清和。
他倒是生了一副極好的皮相。
他和這些人也都不熟悉,說白了下名帖的時候也不過是客氣客氣,沒想他真能過來。
「衛大人能在百忙之中抽出空來,我這小宴也算是蓬蓽生輝了。」沈陳氏忙笑道。
沈陳氏生了一副圓臉的親切相貌,親自上前見禮,衛礪拱手還禮,淡淡道:「近日事畢,左右無事。」
周圍人暗自心驚,沈家在朝中勢力非同一般,剛才這麼多人過來,這沈陳氏可從不會親自見禮,可見這衛礪囂張也有囂張的資本了。
衛礪落座后,旁邊就不自覺空出來一小塊,他今天雖沒穿官服,可身邊卻有兩個佩刀的下屬,看著有些嚇人。
雖然男客女客是分開而坐,中間隔著一個屏風,但是有衛礪在,多少有些不自在。
對祝良宵來說這頓飯吃的相當煎熬,因為衛礪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落在她身上,習武之人敏銳非常,且她還得裝作沒感覺到。
或許衛礪對她也是存了懷疑的。
宴畢之後眾人提議游湖,祝良宵本不打算去,但看到衛礪起身了,她便也跟著站了起來。
她和這位衛大人,上輩子可有些淵源呢。
游湖是男客女客各一條船,祝良宵看見衛礪在他們旁邊那條船上,沒穿官服的他依舊是威風凜凜,兩名配刀的下屬站在他身旁,像是在彙報著什麼。
她心思一轉,也走到了甲板上,恰好這時船艙里走出來一個人,「你就是祝家小姐?」
祝良宵抬眼一瞧,這姑娘她居然認識——上一世這王家小姐成了后妃,可給祝家送了一份大禮。
既然重活一世,這隔了兩輩子的仇,站在報了也不晚。
那王家小姐本就跋扈,看不慣祝良宵今日如此引人注目,她本就是來找茬的,可她還沒開口,就見祝良宵突然眼眶一紅哭了起來:「王小姐說話為何如此尖酸……」
王家小姐瞬間蒙了,還沒來得及反應,抓住祝良宵的手臂想要解釋,祝良宵心中冷笑,立馬便裝作腳下一滑,再一揮手——從別人的角度看來,是王家小姐刁蠻無禮,祝良宵也正如傳聞中一般的懦弱無能,竟想向對方求饒,還被對方給推進了河裡!
「救我……衛…衛大人,救我……」她滿身狼狽,浸在冰水裡,凍得臉都發青了,伸著手向衛礪求救,旁人看她可憐,可祝良宵心中想的卻是:一定得讓衛礪來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