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何富山手裡不知什麼時候拿了一條大粗棍,一臉僵硬要殺人的發狠樣子。
不斷一步一步逼近王秋紅,咬著牙道:「那我何富山!現在把你打得跟我霜前一樣!」
「三十斤紅薯。」
「我家一分一厘不少。我都退給你!」
何金樹梗著脖子在一旁馬上大聲撐腰道:「好!富山!」
「就這樣干!沒錯!」
村裡人跟著喊:「對!羅嘉彎的!不要以為我們何家村好欺負!」
「打!打斷她手!」
一旁婦人忙喊道:「還有背!淑蘭,快去把她背抓爛!打爛!」
村長一句話沒說,只在一邊看著。
看來也是默認這樣做的。
「你!你!何富山!……」
「你敢?我去鎮里局子告你!」王秋紅盯著那條大粗棍不斷後退。
何霜前手斷的瞬間,她彷彿也是微微聽見骨斷聲音的。她現在害怕得腳有些發抖。
這樣的情況她就沒想到過。
「那我何富山就先打了!你儘管去告我!」何富山一下舉棍,眼裡像有火在猛烈燃燒。
更老實的人也有被逼急的時候。
那棍,眼看著就要落在王秋紅手臂上!
「啊!殺人啊!」王秋紅驚得粗腰飛快一閃躲開,扯著嗓子大喊大叫。
一邊跑還一邊嘴賤罵道:「何霜前你個狐狸精轉世!以後別想還能找到好人家!」
「我羅家這麼好你不來!」
「有的是好姑娘搶著來我羅家!是你配不上我兒!」
「你配不上我羅家!」
「秋紅!走啊!」生田媳婦真的想不到啊,所有事都是因為她說了句,長得俊是狐狸精轉世,以後會有了媳婦忘了娘這話給弄的。
心底是發慌,發慌的。
不過也覺王秋紅這人傻得可以。村裡誰不羨慕她找了個頂頂好的童養媳。
眼紅,她忍不住說幾句酸話,也是常事吧?
羅生田媳婦黑瘦的手,死死扯著王秋紅手臂就跑。
幾個羅家彎的村人,也像被鬼追一樣快快跑了。
那樣子實在醜死人,又丟人現眼得緊!
何霜前看著遠去的幾個慌張背影,目光抬了下,望向遼闊的藍天白雲。
緩緩呼出一口氣。
耳邊是村裡人的議論,有人問,這霜前丫頭沒簽契的嗎?
蘇淑蘭就說,沒呢。黑婆不認字,那羅家也不識,就沒簽。
村裡好些人可憐何霜前。但也有些人心裡不知怎麼想的,低聲說著其它話,其中有黑婆。
她膚色特別黑,賊眉鼠眼跟旁邊幾個婦人嘀咕道:「個丫頭片子,不就一點傷嘛。」
「能換三十斤紅薯回家來,現在這個少吃沒穿的時候,這買賣真真不虧的嘛!」
然後大力眨了下三角眼道:「那傷總會好的嘛。你說是不是?還賺了糧食呢。」
黑婆心裡大概是怕自己招牌壞了,給何霜前說了這麼一家有家暴的人家。
怎麼說,都是她理短。
好些心裡正暗暗排腹黑婆的婦人們,竟感覺黑婆說得也對。確實是人回來了,傷以後會好。
糧食好像真的是賺到的樣子。
就道:「誒?黑婆這話聽著好像怪怪的,但大略一想吧,好像也還真是。」
另一個婦人也道:「對,是說得蠻對。」
何霜前在一邊隱隱聽見這些話,心下像被寒冰刺入一樣冷痛。
抬頭看了眼跟村長說著話的阿爹阿娘,腳動了動想過去爭辯幾句。又停下。
繼續站門邊,低下了頭。
那何霜前鄰居何金樹媳婦上前幾步,撇了下嘴,對一幫婦人大聲道:「誒喲!這話說的。這去了半條命得了三十斤紅薯還賺了?」
「就你黑婆說得出來,也不怕人細琢磨一下以後戳你背梁骨。」
黑婆原本看這些人差不多被她說服了暗高興,突然來個程咬金哪能幹。
那黑臉更黑了,說:「你說的啥話!我怎麼要被戳背梁骨子?我可沒幹啥缺德事!」
何金樹媳婦馬上道:「你以前乾沒干誰知道!現在就是幹了,說什麼賺不賺的就缺德。」
「誰不知道你打什麼鬼主意,不就怕以後沒人找你做中間人嘛!」
「什麼人啊!」
何金樹媳婦瞧了一眼門邊凄涼站著的霜前,又道,「你就是揣著明白硬要裝糊塗。」
那黑婆被說得臉訕訕的。一下張口結舌。
勉勉強強嘀咕幾句無力的話,躲一邊去了。
何霜前旁邊哭得鼻涕滿臉的何貴銀,輕輕扯了下姐姐衣角。
抬起髒兮兮的臉看著何霜前道:「大姐,我肚子痛,我餓。」
這時冬日的暖陽,緩緩從半天上厚雲層里出來了,薄薄的金光一下灑照在何霜前臉上,身上。
她膚色白得接近透明,配著那還幼嫩但十分出色的樣貌,真的好看極了。
她低頭看了何貴銀一眼,摸了摸他腦袋道:「娘一會大概就能好了,先等一等吧。」
說完,又看著她阿娘那邊。
她不是不想管何貴銀,主要是吃什麼她做不了主。以前每天吃什麼,吃多少,都是阿奶細細分配好拿出來的。
現在她阿奶不在家,這事暫時落她阿娘手裡,全部糧食仍然鎖在她阿奶房裡。
是鎖著的。
昨晚上她吃的那半碗木薯粉紅薯干糊糊,大概是阿娘提前拿出來。
打算今早上她們三個的口糧。
她們家天暖和的時候,是從不吃早飯的,沒這條件。但現在大冬天一兩度太冷了。
早上不吃點東西下肚,人會扛不住。
生病了就更得不償失了。
窮人。生不起病的。
貧窮,其實在何霜前的感覺里也分等級。像她們村一大半以上人家算超級貧窮。
而像羅嘉木他們那些租有水田的人家,情況好一點算貧窮。
再好一點的,算正常人家了。
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候就是這樣,除了各村的地主家。差不多每家每戶,都是租地種的佃農。
屬於佃農自家的地少之又少,產量也低得嚇人。
日子十分艱難。
她們何家村都是旱地,山地。大多種的木薯、紅薯、大豆、花生。
交完租,木薯和紅薯價錢低賤,多數留著自家吃。大豆和花生價好些,剩的就全拿去賣了,也只夠買一點油鹽回來。
這時村裡人慢慢散去了,何富山也跟村長說完了話。
其實蘇淑蘭只在何富山後邊靜靜聽著,沒敢出聲的。
剛剛跟王秋紅吵的那架,像已經用盡了她所有勇氣。又回到了以前沉默寡言的樣子。
今天的蘇淑蘭,何霜前也是第一次見,往常她阿娘都是不出聲的。就算她阿奶無緣無故對她罵罵咧咧一整天。
她都從沒回過一次嘴,跟阿奶紅過一次臉。
何金樹的媳婦周珍,是個很和氣的人。她們家只兩個小子,一直以來對何霜前真的算不錯。
她走到何霜前身前,臉上有些痛惜道:「霜前丫頭啊,我剛問了老藥頭幾句。」
「他說你這手啊,只要養好,跟以前是一樣的。」
「你不用慌,記住這手這個月都別用,別出力就行。」
然後打量何霜前纏上紗布的臉,又說:「這臉留疤也不礙事,況且也不一定會留疤的。」
「庄稼人從不靠臉吃飯。」
「沒事兒的,啊。」
何霜前雖然也在意臉上留疤不留疤,但這心思也不算太重。
她是很感激周珍剛剛幫她說話的,她認同點點頭,微笑了一下說:「謝謝嬸子,我知道的。」
「我沒事。」
「誒,好孩子,真是好孩子。是那羅家沒福氣才對……」周珍沒有說下去。
抬手幫著理了下何霜前吹亂的頭髮,溫和笑著。
何金樹家八歲的大兒子,在他們家院子門前大喊道:「娘!餓死了!做飯吃吧。」
「舅舅不是送了點糙米來嘛?弟弟說想吃糙米紅薯飯了。」
「你個混小子!是你自個兒想吃吧!」周珍馬上看過去嗔怪道。
又抬頭看了下太陽的位置,笑眯眯走過去邊說:「是中午了,這兩小子是該餓了。」
何霜前在薄薄陽光下,看著周珍和她家小子笑鬧著進了院子。
周珍娘家周公坑聽說近著河,種有不少水田,日子好過很多。
按說她不該嫁到最窮的何家村來,但緣分有時候擋不住。
聽大人是這麼說的,周珍和何金樹大概是前世修下的緣。
那邊何霜前阿娘才想起什麼一樣,急忙忙衝進屋去。進房裡一下抱起半歲,哭了不知多久的何穀雨。給她餵奶。
外面就要走的漢子們,就有些羨慕看著何金樹,打趣道:「找個娘家過得去的婆娘就是好啊。」
「都吃上大米乾飯啦。」
何金樹才不管這些酸話,心情好著說:「唉!我那小舅子硬要給我送,我也沒法子。」
「那就吃唄。」
「那糙米碎是碎了點,但一點不妨礙吃。」
酸得周圍漢子一個個走飛快。實在不想看何金樹那嘚瑟樣。
說什麼碎點不妨礙吃?他們村有幾家吃得上糙米?碎成渣渣渣的糙米都見不到。
何富山黝黑的臉上也是羨慕的。他拍了下何金樹肩膀,說道:「謝了啊。」
他確實是羨慕,他婆娘蘇淑蘭的外家也極窮,在石溪小鎮另一面。
步行穿過鎮里小市,到蘇家屯大概需要四小時。那蘇家屯跟他們何家村的乾旱正正相反,水足到一下雨就泡死稻穀。
因為太近著河了,兩面都是河,一邊清江河,一邊石溪河。
總是水澇收成也是相當不好。
也終年沒個半飽飯。
「用得著謝?你這人。」何金樹比何富山高壯,也不駝背。笑嘻嘻抬手回拍了下何富山。
何貴銀見他大姐沒管他了,噔噔噔跑進屋去跟他阿娘說話,能聽見他直喊餓的聲音。
何富山往回走,看了一眼站門前的何霜前,張了下嘴想說什麼。
最後什麼都沒說,就駝著背進屋去了。
何霜前站在門前,望著闊別了一個多月的家周圍。跟往年的冬天也沒什麼不同。
院子里那棵不怎麼結果的棗樹,依然落了葉,只剩光禿禿枯支樹木。上面還有一點點薄積霜。
菜地里阿娘拿乾草蓋著的一小片菜地,很熟悉。隱隱能看見蔫巴巴的青菜。
但為什麼?她總感覺,好像不一樣了呢?
她想了下,實在想不出什麼來,就進了屋去。屋裡她阿爹正坐在廳里桌子前,緊皺著眉頭不知想什麼出了神。
她突然就忐忑不安起來,老藥頭說減租減息,那也是明年有收成的事了。
這個冬天還是要熬的。
她們家往年剩的糧食就沒夠吃過,現如今她又回了家來。也就是說多了一個人吃飯,阿爹是愁的這個吧。
她慢慢走進廳里,耳邊是阿娘跟弟弟何貴銀在說話,她安慰道:「好啦好啦,妹妹就要吃好了,阿娘馬上就煮飯。」
何貴銀就搖著蘇淑蘭衣袖磨:「阿娘,我能不能先吃一條紅薯干?我快餓死了。」
「阿娘,我好餓。」
「馬上好了啊,忍忍,阿娘一會就行了。」蘇淑蘭狠狠心沒答應。
大女兒何霜前回來了,糧食更是要省著吃。就家裡那一點糧食,是要吃到明年夏收時候的。
隨著性子胡吃海喝?之前不敢想,現在更是想都不會想了。
蘇淑蘭看著特別瘦小的小女兒,滿臉愁容。
其實她人奶也不多了。
就每天吃一點木薯糊糊,紅薯幹什麼的,奶能好才怪了。
現在每天晚上都要煮一點甜甜的紅薯粉,給半歲的小女兒吃。不然何穀雨一晚上都睡不安穩,總是餓得一直哭哼。
蘇淑蘭想到這些,情不自禁嘆了一口大氣。
何霜前一下呆住。在那聲嘆氣下,她的心像是被石頭壓住了。
悶悶的,痛痛的。
有點緊繃,且喘不上氣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