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廣場距離02號小別墅不過512米,入口處種了兩棵鳳凰木,初夏之際,綠葉之上已經開滿了紅色的花,樹枝之間交映生輝,就像一個天然拱門,海風從花葉中穿行,傳出濕潤的簌簌聲。
這一夜,月光大盛,我思量著,若是直升飛機的喧囂聲再稍微小些,豈不是真正的良辰美景?過了鳳凰木,小別墅就近在眼前了。齊軒隔著鐵網看見了右手邊的海岸,感嘆道:「這可真好看啊。」說著,又往右邊走了兩步。
我時刻注意著他,就在他要摸上鐵網的時候,我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好心解釋:「這是電網。電伏雖然沒那麼強吧,但還是挺傷人的……」
齊軒笑了笑,再次牽住了我的手,沈愚本來走在前面,回頭看了我倆一眼,表情有些莫測,不像是生氣,但也不像是高興,只是又背過身去說:「這500多米都不夠你們膩歪的……」齊軒聽罷偷偷一笑,拉著我快走了幾步,走到沈愚前面,握著我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感嘆了一句:「老師啊~~」
這意猶未盡的調調,我也不明白他到底在感嘆個什麼。隨後他說:「老師,這裡環境不錯啊,我能在這住幾天吧?」
「環境是不錯。」沈愚笑了笑,沒拒絕也沒同意。
齊軒一把鬆開我的手,順便把兩大包信紙塞給我,衝過去一把環住沈愚的脖子,哀嚎道:「老師!!你怎麼能不同意,我找了你們兩年啊!!你就不能讓我感受一下家的溫暖嗎?!」
「行了你。」沈愚一臉嫌棄地推開齊軒,齊軒不甘示弱,這次力氣更大,左手死死摳住了右手,整個人的重量都掛在了沈愚身上,勒得沈愚一個踉蹌。
以我對沈愚的了解,他這個人,一向是對外和顏悅色,對內重拳出擊毫無人性的,我倒是頭一回見他對誰有這麼高的容忍度。這都不揍他?!還任他撒嬌?
忽然想起在小山居的時候,這孩子似乎說過,把沈愚和我當做他最後的親人。難不成,沈愚是憐惜這孩子身世孤苦?可是這世上身世孤苦之人何其多,怎麼偏偏沈愚要憐惜這一個呢?
「嗷~」一聲哀嚎響徹天際,竟是沈愚忍無可忍,一腳踢上了齊軒腿彎處,這一腳毫不留情,疼得齊軒齜牙咧嘴,鬆開沈愚抱著腿單腳直蹦。邊蹦邊叫:「哎哎哎~老師你扶我一下啊!你殘忍的簡直一如當年!」
沈愚不耐煩地往後退了一大步,冷眼旁觀道:「我說齊軒,我也就比你大四歲,你能不能別在我面前裝巨嬰,煩死了。」
「可是我才20歲啊!雖然大家都在奔三的路上,可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啊,你怎麼好意思這麼殘害你養育了一年的花朵?!」說著又往沈愚那邊蹦了蹦。
一年?我不禁有些好奇,問道:「沈愚和你相處了一年?那我呢?也是嗎?」我將手上的袋子往上提了提,看向沈愚,問道:「我之前的記憶卡是出過什麼差錯嗎?」
「呃……」齊軒冷靜了些,揉了揉揉腿,站定,若有所思的看著沈愚問:「阿姐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沈愚的眼神多了些警告意味,他單手插兜,看了一眼手機,轉頭對我說:「老爺子們結伴去粥店了,雞翅我已經腌好了,回去我和齊軒先敘敘舊,你去把雞翅烤了吧。」說完,使了個眼色,率先領著齊軒進了門。
敘舊?不就約等於單獨聊聊?我記得上次沈愚和洪瑤單獨聊了10分鐘,她就從辦公室紅著眼跑了出來,安靜了整整一個禮拜;上個月他和曾錄聊了5分鐘,氣得曾錄一連發了3條陰陽怪氣的朋友圈;去年他和錢爹單聊了6分鐘,氣得錢爹連吃了3天速效救心丸。
齊軒扶著沈愚的肩膀,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推著沈愚進了書房,轉頭的時候對我燦爛一笑。沈愚瞪了他一眼,作勢又要踢他,被他一個大跳躲開,沈愚難得翻了個白眼,撇著嘴關上了房門。
去了廚房才發現,沈愚不僅已經把雞翅腌好了,甚至已經都裝好盤了。
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他忙。
我的嘴角抽了抽,設置好烤箱,把食盤放了進去。我在烤箱前站得筆直,閉上眼睛,機生第一次感到一絲茫然。我閉上眼睛,嘗試從系統中調出2053—2055年的整體文件,只粗略一看,就能發現這三年的日期果然都不完整。
齊軒說我的銘牌是在兩年前交給他的,又說自己被沈愚帶了一整年。我合理的分析了一下,沈愚不可能無緣無故閑到整年去帶一個陌生的孩子。
除非,是作為智能機器隨行的觀察員。今年年初的時候,AB399升級情感演算法之後就被派遣到了一對年邁的失獨夫婦家中,據說那對老夫婦已經難以自理,它需要照顧他們一切飲食起居,起初的1個月,所里就專門派了觀察員。
可是,沈爹明明和我說過,說機器人在與人交際的過程中可以完善情感演算法,可以使得其交際能力得到長足的進步。一般情況是不會刪除相關記憶的。觀察員去支援對象家裡停留一年的說法更是聞所未聞。
而且,還是沈愚那麼鐵公雞的人。
難不成,這齊軒家裡出的錢已經足夠讓他一年不工作?若果真如此,齊軒家的財力就太誇張了些。
我正分析得出神,便聽見烤箱發出「叮咚」一聲響。我調整模式,睜開眼睛,發現齊軒正站在我身邊,只是眼睛有些紅,我心道不好,這又是被沈愚聊哭了?我不免嘆息,這孩子都這麼大了,又不是13、4歲的少年人,怎麼心理承受能力如此薄弱?這樣下去,怎麼承受他們人類社會的狂風暴雨啊!
想到這裡,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問他:「沈愚和你聊的,有哪些是能讓我知道的嗎?」
「這……阿姐,一般人類之間,基本不會問這樣直白的問題。嘿嘿~」齊軒一臉的為難,讓我更加確信他們有意瞞我,既然是有意,便是拿棍子也是撬不開他們的嘴的,我嘆了一聲,去櫥櫃拿了碟子,放緩了語調問他:「不過齊軒,我能感覺到你的情誼深厚,可是我都不認識你,你都不會有一些失落、或者難過的情緒嗎?」
齊軒套上手套,把烤盤取了出來,動作嫻熟,他接過我手上的盤子和夾子,低著頭裝盤,沉默了一瞬,說:「可就算是人,也不是所有事都記得啊。」他輕笑:「可是你看,就算在小山居你不認識我,還是帶我來了02號所。你第一次見我,就不討厭我,不是嗎?」
「自然不討厭。」可是即便討厭,我還是會帶他來見沈愚的,畢竟我想搞清楚記憶卡的事情。但是看他滿臉的期待,又不忍心說出口。奇怪,我居然也有不忍心的時候?我疑惑了一瞬,問道:「那,我到你家去的時候,是頂著誰都臉呢?你又為什麼叫我阿姐,這總不該是什麼秘密吧?」
齊軒手上的動作停滯了片刻,說:「我母親。我父親早亡,家中事物一直由我母親一手掌管,她因為事務繁忙疏忽了身體,病情在我17歲那年爆發,只能秘密住院,那時候,雙方的某些親戚對我們的家產虎視眈眈。我母親的病情對外瞞著,但已經撐不住了。就動了買智能機暫代她的心思。可是模擬人在相貌上和人類有差距,仿生機,要拿出那麼多的流動資金,就會引人懷疑。我母親的病就瞞不住。」
「那……」那我和沈愚是怎麼過去的呢?難不成真是無償援助?
「無奈之下,我母親就向你們提出了援助申請。本以為會石沉大海,但沒想到你們居然真的來了。」說到這裡,齊軒的眼睛亮了亮,說:「至於為什麼叫你阿姐,是因為你當時到我家的時候,面上是我母親的模樣,甚至將我母親的性格和行為習慣模仿得入木三分。讓我一看到你就覺得痛心。你察覺到我的異常,在家裡就不再模仿我母親了。你對我說『我並不是來取代你母親的位置的,如果你不討厭我,可以叫我阿姐,這一年,我會照顧你』,那之後,我就改口叫你阿姐了。」
我聽得入神,問他:「我們當時相處的可好呢?」
齊軒點點頭,「我們相處了整整一年。」
「相處了一年?這意思是好還是不好?」
「怎麼說呢……」齊軒放下裝了雞翅的餐盤,扶住我的肩膀,「那個時候,我就像是被一群野獸堵進了一個漆黑的山洞,沒有食物、沒有水、沒有光、甚至沒有一點聲音,在無盡的黑暗中,也許下一刻就會被撕得粉碎。是那個時候,你出現了。如果你是我,你覺得,是會喜歡你,還是討厭你?」
我思索了一下,點頭道:「那該是非常喜歡我。」這一刻,我突然有些愧疚,畢竟我只是一個機器人,怎麼能承受人類這樣的情深義重呢?我如今對他的這點好,也只是因為想弄清我自己,探索那些隱秘的過往。我之前對他好,可能也只是因為任務在身。
我長長地嘆了一聲氣,不免想著,和人類相處,確實是一門大學問呢。我對他和善地笑了笑,安慰道:「雖然我不記得了,但我覺得,我當時應該也是喜歡你的,不然讓你叫我13就好,不至於讓你叫我阿姐的。畢竟確認性別,對於我們機器人來說也是大事一件。我願意做你的姐姐,該是非常喜歡你才對。」
齊軒這才笑開了,走過來摟住了我的脖頸,很久很久沒有抬起來,我尋思著,男孩子都是要面子的,也就沒有問他把臉埋在我肩窩裡哭什麼。
我不記得自己和誰像和齊軒這樣舉止親密過,但是他這樣的時候,竟然絲毫沒有引發我的抗拒機能,把他一掌拍開。我只知道,人類就算是失憶,也可能會在潛意識記住失憶前對人對事的感覺。
難不成,我一個機還能有潛意識了?還是說之前的記憶有點什麼緩存,沈愚沒給我清乾淨?
不對!我還穿著西裝呢!這可是沈愚最貴的西裝之一啊!這孩子眼淚鼻涕粘上去,我是不是還得花錢送去乾洗店啊?!!我一時愁腸百結,只聽「砰」地一聲,吊頂的射燈就滅了一個。
我撇了撇嘴,想著這回要賠出去不少錢,回抱住齊軒也開始淚眼朦朧。還沒等我哭出聲,就見沈愚握著杯子好整以暇地看著我倆,不冷不熱地問:「13~~今天在小廣場,撿了多少錢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