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出逃
前元九十八年。
風塵老街,大雨磅礴。行人來來往往,閑談避雨。又有犬吠一二,涼意浸襲。
不遠處,諾大酒肆,迎來一人,勁裝打扮,刀劍佩身,滿目的珠水。
店家的,乃是一靚麗女子,長發及腰,柳眉彎彎,見來了客,便笑意盈盈道,「官人還請坐,可要來甚麼酒水?」
「一壇天尚萊。」官人輕聲道。
語畢,便在偏僻一角,落了實。
店家的抱來滿滿一壇,一邊盛著美酒,一邊恬靜笑道,「官人也偏愛這天尚萊?」
官人接過酒盞,斟酌一二,道,「世間美酒千千萬,唯有天尚最意心。」
店家聞言,會心一笑,「官人說的實在,百般烈酒之中,若說何酒最滲胸意,當屬天尚萊。」
「店家的,也獨愛此酒?」官人反問道。
「正如官人所言,世間美酒千千萬。烈酒多,醇酒多,香酒也多,但於我而言,俱是難以入口。」末了,她又摩挲著酒罈,即緩又輕,「唯有天尚萊,愈品愈醇。每當高飲兩口,腦海便思緒萬千,想起個別人,諸多事。官人有所不知……我以前,不嗜酒……」
「恰恰相反,我嗜酒如命。」官人話輕,也慢條斯理著。
肆外電閃雷鳴,狂風暴雨,忽地,又迎來幾位官人,店家相繼招呼,忙裡忙外,只撇官人一人,沉聲飲酒。
「這酒肆偌大,只有你一人忙活?」官人反問道。
「本有個店小二,奈何前些日摔斷了腿,正居家養傷。」店家的在遠處遙遙望著,「官人只要天尚萊?可要來幾盤下酒菜?」
官人沉吟,才點頭答應。
店家露著顏笑,不一會兒便端來幾盤菜肴,正欲離去。那官人禁不住叫道,「店家的,坐下與我飲上一杯,聽我講講過往,如何?」
那店家女子霍然一愣,環顧四周,官客寥寥無幾,便答應了來,「也好,今日不忙亂,便陪官人暢飲一哉倒無妨。」
官人聞言,眼神即是欣慰也沉穩。
前元六十八年。
南方有一山,名黃山,黃山之下,有一村宅,住的皆是他方來客,那三三兩兩的屋宇由茅草卷蓋,腐木搭建,大伙兒生怕來場大雨,便無家可歸了。
一屋宇中,估摸九歲大的秦和月,手握竹劍,邁大步,揮著舞,一手手招式,演練的那般精鍊,但在外人看來,不過是場兒戲罷了。
三兩下,一躍起,腳腕的傷口頓時炸裂了開,秦和月按耐不住,疼的哇哇直叫。
「月兒!」一旁的老母親嚇的驚坐起,見鮮血溢流不止,便揪心般的疼,「莫練了!快停下!」
秦和月見狀,不由為之動容,奈何想得家父平日里的殘暴不仁,心頭一狠,咬牙道,「娘。別擔憂……我沒事。」
說罷,撿起木劍繼續揮舞。
老母親淚目尤轉,埋頭刺繡,一個勁的喃喃道,「怪我看錯了人……月兒受苦了……受苦了……」
不知何時,大門微敞,進來一人,定睛一看,是一中年男子,肌膚黝黑,蓬頭垢面,布丁襯衫,渾身的酒氣。
秦和月見了,當即收了竹劍,站立一側,甚是乖巧。
那男子倒不傻,見秦和月大汗淋漓,畏畏縮縮,呼地便是一耳光,「畜生不如!整天練劍練劍!有甚麼用!!」
男子握著酒罈,暈暈乎乎,拳打腳踢,控不住力度,「沒用的東西!白養你這麼大!我成天供你吃穿,你怎麼不想著報答我!!酒都沒得喝了!還不想辦法拿酒錢來!!你甚麼眼神!!看甚麼!連你也看不起我?!憑什麼!!」
「住手!!住手啊!!」老母親一把抱住月兒,痛哭流涕道,「求你了!!別打了!!求你了!!放過月兒!求你了!!」
「你給我撒手!!只知道叫!母子倆沒有一個是好生的種!!你們有甚麼用!!甚麼都不會!我淪落這番模樣,為的是誰!!是誰啊!!」打的累了,男子才肯消停,望著母子二人,冷哼一聲,一甩手,酒罈便砸了去,「真是晦氣!!」
說罷,怒氣沖沖的出了去。
秦和月抱住老母親,失聲痛哭,「娘!疼嗎!沒事的……!月兒會保護你的!等月兒會了刀劍,月兒一定親手殺了那個雜碎!」
「住嘴!他可是你爹!你說甚麼傻話!」
「他不是我爹!!他就是個雜碎!他該死!!」
母子倆緊緊相擁,哭聲不斷。
正如秦和月所說,他的父親,是雜碎。平日里無所事事,尋歡作樂。與臨房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不順心了,便酗酒滋事,以至被大傢伙兒看不好。那雜碎別的不好,自尊心是極強,平日里的委屈,所受的氣,統統撒在母子倆身上。
街坊四鄰大多勸過,儘是無濟於事,且別人的家事,哪管得了?時間一久,也隨他去了。
落葉他鄉樹,寒燈獨夜人。所謂孤獨,分兩種,一種是無人所及,一種是無人所及。前者是憐憫,後者是孤傲。
秦和月屬前者。
是大伙兒茶后閑談的愛憐者。
他無所謂,生的如此,是之不幸,不可怨為。大不了,以暴制暴,血拚一場。
今晚的夜,長長漫漫。
今晚的雨,紛紛茫茫。
老母親刺繡苟活,秦和月忍淚揮劍,其實,二人近年來所受的痛苦,遠不止這些。歇息片刻,如沒事人般,各自忙活,不知何時,屋外傳來呼喊,驚的老母親不知所措。
「蓮姨!蓮姨吶……!」
「怎麼了?」老母親問道。
「你家良人睡著了!躺在樹邊,鼾聲如雷,去叫叫吧!」語畢,那屋外之人匆匆離了去。
秦和月望著老母親,見母親起身了,便緊握竹劍,扯著衣袖,淚眼婆娑。老母親的眼裡閃過一絲困惑,秦和月意識到不對,便埋著頭,沉默不語。
老母親柔情似水,雙目溫柔,旋即冒雨而去。秦和月緊隨而上,二人環顧四周,在一桂樹下,尋到了人。
「相公!回屋睡吧。相公!」老母親顫抖著聲音道,「雨大了,會著涼的。相公,隨我回屋吧,好嗎?」
那雜碎迷迷糊糊的,又接著睡去。
「相公。回屋睡吧。會著涼的!相公!」
大雨磅礴,寒風凜冽,老母親跪著,懇求他回屋,奈何雜碎睡意十足,不曾聽聞,乾裂的寒風下,滲的涼。
「娘!別管他了。」秦和月出聲道。
「月兒。屋外冷,你先回去……著涼了不好,回屋去。」
「娘……」
「月兒!你聽著……他窮凶、作惡、無恥、使性謗氣,甚至蛇蠍心腸,待我等如雞犬。他甚麼也不是,這種人,為何苟活於世?他應當罪該萬死!天打雷劈!不入輪迴!」老母親淚雨滂沱,哽咽道,「娘隨他三十年,無依無靠,漂泊四方,這條命隨他的。他再窮凶也好,蛇蠍心腸也罷,甭管怎樣,他是我相公,也是你爹!」
「我秦和月沒有這樣的爹!!」
「月兒!!他是你爹……你要聽話……!」
與此同時,寒風騷動,雨水浸濕,那雜碎的睡意似乎解了幾分,二人的談話,盡收耳低。募地,他瞪大雙眸,坐了來,指著秦和月,怒髮衝冠道:
「你說甚麼!沒有我這樣的爹?!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供你吃穿,甚麼都供你了!你卻說這等不孝之話!好!很好!今日我不打的你皮開肉綻,我決不罷休!!」
「好!放馬過來!你以為我怕你?!」平日里所受的撒氣,秦和月早忍受的夠,趁今夜的磅礴大雨,便徹底爆發了。
「別這樣!停下!相公,我求你了!月兒還不懂事!相公!」老母親緊抱著那雜碎的雙腿,連連道,「求你了相公!別打月兒!月兒還不懂事!月兒!向你爹認錯!快認錯啊!!」
「別攔著我!你撒手!撒開!!」
「你放過月兒吧!我求你了!放過他吧!」
「我叫你撒開!!」
不知何時,老母親的腦袋開了花,鮮血流了一地,望去時,竟是那雜碎朝她娘子狠狠踢上了幾腳,正是這幾腳,令她倒入血泊,沒了生息。
刺鼻的腥味鋪面而來,秦和月雙目獃滯,暈頭轉向,事情太突然,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幕,令人多麼費解。
「娘!!醒醒!!娘!!」秦和月難以置信,扔下竹劍,一遍遍呼喊著老母親。
娘死了……?!
騙人的吧……
怎麼會呢……?
娘死了……她死了!!
老母親眼中有水,不知是淚亦是雨。秦和月神經緊繃,滿腔怒火,又不知怎的,淚雨交雜,失聲痛哭。
「娘!!娘啊!!爹。我錯了!月兒知錯了!求你了,你讓娘醒過來吧!爹!我求你了!!讓娘醒醒吧!爹!!」
說那雜碎,兩眼空空,萬般不信。方才一大活人,可憐兮兮,痛聲哭求,三兩下功夫,竟活活死在了眼前。
剎那間,他醍醐灌頂,奈何人死不可復生,為時已晚,只見他撲通一聲跪下,抱著秦和月,打顫道,「對不起……是爹的錯……對不起……」
前元七十年。
母親走後,短短兩年,本以為父親會勤勞持家,有所改善,便連街鄰四訪也這般認為,奈何雜碎是雜碎,正如狗改不了吃屎,無可救藥。
近日來,他酗酒過分,施暴嚴重,打的秦和月淤青四起,飽受折磨。一邊施暴,一邊啜泣的說著『對不起你母親』之類的話語。卻在秦和月眼中,令人作嘔。
秦和月曾試圖反抗,卻不是對手,那時日來遭受的毒打,一度令他昏厥,瀕臨死亡。正因如此,他不再反抗,伶俐乖巧。
秦和月自當不甘,豈能被這雜碎活活打死?便周密一切,想方設法,逃之夭夭,甭管去哪,但凡出去了,是死是活也好,只要離開這兒,死也罷!
從前有母親相依為命,如今,只剩他了。
「混蛋!!看什麼!你以為我為什麼會成這樣?讓你看!!你看啊!!」
秦和月在等,等一個機會。
而他,等到了。
又是一個冷到刺骨的雨夜。
酗酒完的父親早早便睡去,屋外的雨聲轟轟然,雜亂無章,很是美妙。至少在秦和月眼中,是如此。
待得父親鼾聲如雷,秦和月才動了身子,步伐聲雖響,卻被屋外的雨聲遮掩,他等了那般久,正是在等這電閃雷鳴的雨夜。
秦和月拾起竹劍,躡手躡腳,不一會兒,便到了屋口。他貪婪吸吮著冷香,回首而去,望著熟睡的老父親,笑的不自然。
哐當一聲,銅錢落地。
秦和月精神緊繃,見老父親睡的安詳,便安心了。
秦和月望著這枚銅錢,一時間思緒繁雜,這枚銅錢,是老母親留給他的。
老母親說過,「若溫不飽飯,拿這枚銅錢去換倆饅頭。娘不吃,全給你,記住,省著吃。」
倘若母親還在世,該有多好。秦和月憋回了淚,拾起銅錢,攥在手裡。
轟!!!
巨雷滾滾,響徹雲霄!
老父親陡然驚醒。倏爾間,朦朦朧朧的望見門口有人,心頭一涼,定定神,看清了樣貌,頓時暴跳了來。
秦和月一激靈,不顧三七二十一,撒腿便跑。
「混蛋!!你去哪!!你想逃跑是不是!!誰給你的膽!真是反了!你給我回來!!你個狗野種!給我回來!!」
老父親如一匹餓狼,緊追不捨。秦和月不敢怠慢,便是被碎石頭扎的坳腳,也不停下,他知道,這次若不成功,以後再也沒機會了。
暴雨嘩嘩,傾斜而下。秦和月雙眼朦朧,分不清東北,只好埋頭,拼了命的向前沖。
「給我停下!混蛋!!你想氣死你爹嗎!!你給我停下!!」
「你有種!!最好不要讓我看到你!!不然我打斷你的狗腿!!」
秦和月馬不停蹄,不知多久,似乎跑出了大老遠,漸漸的,老父親的嘶吼之聲,也愈來愈遠,秦和月不敢停下,只要沒逃出黃山,意味著還會見到老父親。
秦和月的雙腿被刺枝割出了血,他咬緊牙光,一瘸一拐,又被地上的甚麼臟物咬了一口,滾落土坡,卡在斜坡上那兩樹之間,寸步難行。
大雨浸透了他全身,他神智不清,意識模糊,很快,便昏厥而去。
再次睜眼,已是晴空萬里,驕陽佛照,很是溫暖。秦和月動動嘴,頗有乾涸,但還是笑的燦爛,「我逃出來了……」
見得銅錢還在,秦和月放了心,正活動兩下身子,不料掙脫了束縛,從斜坡上滾落了來。
此時,一位身著黑袍大衣的男子悠然漫步,秦和月這一滾,正好擋住了去路。秦和月抬起頭,是位清秀男子,長發飄飄,身姿頎長,別有風味。
「救救我……救救我吧……」秦和月音聲虛弱,刺痛的睜不開眼。
清秀男子盯著他,暗忖道,「雙腿的傷口呈撕裂狀,是三紋蛇所為,看來我尋的地方沒有錯。」
旋即,又打量起秦和月,饒有興緻的道了聲,「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