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池卷 第二章 何物寄相思 瑩瑩天上月
日上三竿,修行路上如白駒過隙,時光匆匆,最值錢也最不值錢。
話說院落中的半大孩子們一個個神華內斂,如老僧入定般紋絲不動,身邊有一絲一縷異彩縈繞,顏色各不相同。
夫子手捧茶盞看似優哉游哉,眼睛卻時不時有意無意間地看向正在調息吐納的方醒,不知為何,夫子亦覺得奇怪。方醒確實是這十九位先天劍胚中諸類拔萃之人,可論心性沉穩,劍心澄澈不如有盧家家主晚來才得的「麒麟兒」盧道仲;論殺伐果決,遇事冷靜則遠遠不如被錢家譽為中興之望的錢夜行,而論登高望遠之修行快慢亦遠遠不如被趙家老祖笑言一句,「我家有女且讓讓鬚眉」的趙一蔓。修行路上,財侶法地是為福緣,福緣深厚之人,如趙家的小胖子趙王孫,七歲時偷溜出城遊歷一趟,回來時便得了塞滿整整兩個儲物指環的天材地寶,更與洞天內一尊大岳山君秘密結契,是真真的不講道理。若論福緣,目前為止,方醒亦是遠遠沒有達到趙王孫這般恐怖的地步。可是為什麼?
夫子左手緩緩掐訣,默默演算。為什麼這群少年隱隱約約是由方醒領銜,無論說話做事,從小到大都是由方醒做個孩子王。無論是誰,都親近方醒,哪怕兩個互相誰都不服的孩子干架,只要方醒勸架,便都消停了。自己與青蓮遊歷九州,什麼樣的天之驕子沒有見過,可為何連自己都會對一個孩子天然地心生親近。對,就是親近。如在蠻州青丘山的那位「白先生」,她的本命天賦之一,是與想親近之人便能親近,讓人不知不覺,情不自禁對她心生好感。而方醒所謂的讓人親近卻是獨獨貴在自然二字,如同當年青蓮的待人接物,讓人總感覺莫名舒服,如沐春風。
隨著夫子緩緩掐訣,一絲光華似被夫子察覺,夫子眯眼細看,只見方醒頭頂有一縷如髮絲般細微的氣運長線,隨著方醒吐納劍訣隨風飄動。這是?夫子緩緩抬頭望天,此時真是春夏之交,距離正午尚有些時辰,大日當空。此子竟然與大日有一絲聯繫?不對!這是月華,如水銀瀉地,冷冷清清。夫子心湖巨震。與金烏所化的大日不同,月華如練,最為溫和,只在夜晚默默滋養天地間的有靈眾生。自上古始便有妖族吞吐月華以期啟智化形之說,古稱「拜月」。青蓮,是你的「玉輪」嗎?似曾相識的天地異象,似曾相識的親近之感,五百年了,你回來了嗎?夫子又似自嘲般得笑了笑,這怎麼可能,當年青蓮不是兵解離世,而是散道一方天地,肉身連著三魂七魄一起,是斷無輪迴轉世的可能。夫子抬頭一直痴痴望著那縷絲線的另一端,一輪明月皓彩竟在正午時分大日曝晒下若隱若現。
午時已到,隨著孩子們運轉大周天的陸續結束,夫子緩緩抬手,說道:快去吃飯吧,自下午起便不用來此見習了。在家養足精氣,各自準備後日的「試劍」去吧。
方醒是最後結束大周天的幾個孩子之一,只見方醒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同時雙手由膝上拈花訣起在胸前數次變化,神識歸於心湖之中,他緩緩睜眼。在夫子眼中,卻見那縷極細極長的瑩白氣運絲線,緩緩落下青天,直沒入方醒頭頂百會穴中。而那一輪白晝明月亦緩緩隱沒在正午的烈陽之中。
「夫子安康,我們去了」隨著齊聲高喊見禮完畢,孩子們陸陸續續離開這間院落。
「夫子,快給口茶水,你看這日頭曬的我頭暈」只有方醒死皮賴臉的賴著不走。
夫子笑著遞過去一杯茶水。方醒一飲而盡,還不滿足,正想伸手去拿夫子心愛的紫砂方嘴壺,吃茶吃茶嘛,就得對著壺嘴大口吃喝。
「方哥兒,快點回去,你娘親早就差人來找你了,說再不回去飯菜涼了,可準備讓你好好吃一頓板栗到飽。」
那個名叫趙王孫的小胖子在門口久等不見方醒出來,扯開嗓子吼道。
方醒這才悻悻然收起去拿夫子茶壺的手。起身往外跑去。嘴裡還嚷著:「板栗板栗,趙胖子,你姐的板栗你吃夠了嗎?不夠我去喊她請你吃。夫子我去吃飯了哈,我娘做的水煮魚湯最是鮮美,我定拿來孝敬你」。
夫子看著稚氣未脫的方醒,朗聲說道:「醒兒,說到做到」
「知了,知了」方醒大聲學著初夏的蟬鳴喊道。方醒與趙王孫走出院子,拐彎後身影消失不見,夫子才起身進屋。似有察覺到什麼,轉頭以心聲對一處回復道「後生可畏,確是劍道大材無疑」后緩步進入他的修道之地——「明月樓」。
方醒與趙王孫走在「劍道」之上。「蓮花牌坊」轉眼便在眼前。只見兩邊酒肆熱鬧非凡,正是晌午用餐時分,煙火氣十足。小販的叫賣聲,館子里的酒令聲,嬉笑怒罵,人情味更足。外城多是百姓與沒有修行資質的四姓子弟經營各類營生。
蓮都城不像九州天地的修仙家族般等級森嚴,講究仙凡有別。此地仙凡雜卻居各司其職,井然有序。蓮都城的坐落方位更是暗合陣法要義,乾坤內斂。蓮都城坐北朝南,面瀾滄江,而背青白山。瀾滄江原是九州天地中一條貫穿數州之地的大江,相傳青蓮劍仙得道之地便是在江州地界的瀾滄江畔。青白山則是「蓮池」中四姓家族為了紀念劍仙本名陸青白而命名的。
若以南北為中軸線,南邊主城門便是懸挂劍仙手書匾額的那座。由南向北坡度逐漸抬高的主幹道被叫做「劍道」。暗合劍道一途漸次登高之意。「劍道」途經外城向內城山道一直延伸,內外城的交匯處有一處巨大露天廣場,便是蓮都城中如「蒙劍」「試劍」「論劍」等重要活動的舉辦地了,可容納數千人觀禮。此處之所以被蓮都城的老人們叫做「蓮花廣場」或「蓮花牌坊」。是因為這個巨大廣場四周圍繞了一圈圈牌坊樓。若從天空御劍往下看,廣場為蓮蓬,一座座牌坊樓是為蓮瓣,合一起便恰似蓮花盛開了。說起這些重重疊疊的牌坊樓也有一番講究。牌坊樓有後世子孫紀念某位家族長輩的,也有紀念為洞天做出傑出貢獻的。如錢家那位為「蓮池」開闢而戰死的初祖,便享有數座牌坊樓。一座由青蓮劍仙親自刻字「不是劍仙勝似劍仙」的牌坊與兩座錢家後代紀念祖先的「遺澤後世」與「福蔭綿長」牌坊。當然更多的是由四家長輩用來提醒後輩子孫不要忘記這方「蓮池」洞天的緣起之人,青蓮劍仙陸青白的牌坊樓。有如「飲水思源」之類的名言警句;亦有「劍壓九州」「氣沖斗牛」之類的豪邁說辭。牌坊樓雖造型高矮各不相同,卻暗合某種陣法真意。書寫其上的文字,更是經由四姓祖師與夫子經年不斷地加持描金,隨著年歲推移,反而更加熠熠生輝,神華流淌。
四家中有修行資質的嫡系後代居住在「蓮花廣場」后的內城中。
趙王孫與方醒一路絮絮叨叨,快步穿過重重牌坊樓與廣場。
「方哥兒,你說我姐咋個回事,也就在你面前是個姑娘,盧管子,錢黑炭這幾個誰沒被她套麻袋,打悶棍過,可憐我是他親弟弟啊,連我都下黑手,你看看我天天去你家蹭飯,都不敢回家。」
「方哥兒,你說我姐是不是喜歡你啊,為啥就不揍你呢?」
「方哥兒,方趙兩家數代通婚,你看我姑奶奶就是你祖奶奶的親妹妹,你要是做我姐夫,那感情好啊,咱這是親上加親!」
眼看著這小胖子越說越離譜,方醒這老臉皮也掛不住了,趕緊說道:
「趙胖子,去你大爺的仙人板板,趕緊打住,中午我娘親的筍乾燒肉要是不要了?我和你姐那是拜把子的交情」
方醒一想到小胖子姐姐,去套盧道仲麻袋的時候,就頭皮發麻。盧道仲的爹爹是盧家當代家主。眾所周知修為越高的修士想要子嗣便越是艱難,盧家家主好不容易在二百八十多歲時得了個男孩,那是真的高興壞了,就要舉城大辦一個月流水宴,普天同慶。夫子等一眾家主好說歹說攔著,說了一堆要低調,對孩子好之類的話,最後勉勉強強辦了三天三夜流水席,喝醉了摟著從來只喝茶不喝酒的夫子鬧著要夫子喝酒,夫子沒辦法也就只得喝了。至於第三天盧家家主怎麼去「蓮池」護城河洗澡的這就都是后話了。
所以盧道仲按輩分其實比夫子院里的二十幾人都要高出一輩。盧家祖上追溯起來曾擔任上古儒道六官中的祭酒一職,輔助上古三皇五帝分封九州,定鼎天下。故子嗣冥冥之中有文運庇佑。加上盧道仲又從小喜歡端著,小小年紀就一副經年大儒的樣子。得,果然有一日想不開了,在夫子批評趙胖子姐姐「修行練劍一事過猶不及,你要多學學道仲的沉穩心性」的時候,鬼使神差文鄒鄒地回了一句:「我這侄女年紀小,不懂事,夫子勿怪」....反正第二天盧道鍾是頂著滿頭大包來夫子院里的,怎麼問都是一句話,夜裡起來上茅廁摔的。反正方醒至今打死不信,當時一個擁有本命飛劍的練氣五層修士夜裡上茅廁能摔跤。直到後來耳報神趙胖子被她姐姐揍的有家不能回,天天在方醒家蹭飯,為做投名狀才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告訴方醒。總結一下就是,那天麻袋裡的盧大文豪反正是哭了。
從夫子修道之地的「明月樓」步行去內城,其實也就是兩炷香路程,方醒擔心被娘親嫌棄自己和趙胖子在外城廝混,錯過飯點,便加快腳步往內城衝去。可憐趙胖子那一身肥膘,在後頭邊追邊嚷嚷,方哥兒等等我。
就在沖入內城城洞的時候,那一瞬正午放肆的日光,似被城門洞的陰影所吞噬,光暗交錯中,有一道人影閃過。只聽見方醒哎喲一聲,捂著腦袋連連後退,這不又被在後面橫衝直撞而來的趙胖子來了個前後夾擊,梅開二度。
「方哥兒,咋個了嘛?」趙胖子只是晃了晃腦袋,看到那邊疼得齜牙咧嘴的方醒。「你咋撞上城牆了?」
就在這時,從門洞內陰影處走出一人,看年紀不過弱冠之齡,身穿一件灰色麻衣長袍,面容憔悴,竟被方醒撞得咳嗽連連。「沒事吧,方家弟弟,咳咳咳咳....」說著連連苦笑。
「是夜雨哥哥啊」方醒,趙王孫,定睛一看。原來是錢夜行的堂兄,錢夜雨,夫子上批孩子中的佼佼者,曾被夫子親口譽為「蓮池」百年一遇的劍道大材。
三歲「蒙劍」一次便踏足修行,十歲「試劍」祭出被其命名為「連夜雨」本命飛劍,蘊含兩種本命神通,攻守兼備,極善群攻。被四家老祖與夫子評為甲中,名聲大噪。十六歲「論劍」與方醒大哥方長卿雙雙進入決賽,劍輸半招,要知道當時方長卿境界比錢夜雨高出一境,所以有好事者明言若是同境之爭,勝負猶未可知。
卻也正是後面錢夜雨的慘痛遭遇,給方醒他們這代人以血淋淋的教訓———「蓮池」洞天並非表面上的風調雨順,其下暗流亦洶湧可怖。「論劍」結束后,心高氣傲的錢夜雨心中自然不服,忿忿不平地離開蓮都城,獨自去闖蕩「蓮池」洞天,以期突破築基瓶頸,再來與方長卿一較高下。可三年之後被夫子親自從蓮池邊界救回的錢夜雨渾身是傷,劍心碎,飛劍毀。從此哪裡還有曾經那個意氣風發天之驕子的樣子,性情大變,變得唯唯諾諾,愁容慘淡。如今更是在錢家領了一份外城執事的差事,惶惶度日。對於這段往事,夫子與各家長輩都諱莫如深。只知道當時回來的除夫子外只有錢夜雨一人,那位本家的元嬰護道人從此了無音訊,再未曾出現過。
「夜雨哥哥,你沒事吧?」看著連連咳嗽的錢夜雨,方醒關切地問道。
「不礙事,你小子怎麼還莽莽撞撞,和你哥哥一點都不像。咳咳咳...」錢夜雨平復了下咳嗽,走出內城門洞的一瞬,只見他微微失神后眯起雙眼,用手在額前擋了擋正午的刺眼的日光后,緩緩往前走去。
「醒哥兒,你說錢家如今這年輕一輩,自打夜雨哥哥出事後,就靠錢夜行撐著門面,錢家初祖又早早地兵解離世......哎,難啊.......」趙王孫人小鬼大,一臉老氣橫秋搖頭晃腦地說道。
方醒終究少年心性作祟。一看趙王孫這老氣橫秋的德性,也來了興緻,瞧著錢夜雨走遠,四下無人,便鬼頭鬼腦地說道:
「趙胖子,你是不知道,有次我家老祖宗喝醉了曾言,四姓家主中錢家家主一人戰力可碾壓其他三人。我有次去問爺爺,這事是不是真的,你猜怎麼著,被我爺爺狠狠揍了一頓板子,嘴裡念著什麼打人不打臉。嘿,我看啊這事情八成是真的了.......你是不知道,我爺爺那本就豬肝色的胖臉,漲得通紅,都熟了哈哈哈」
方醒和趙王孫說著走過內城門洞,只見護城河上的白玉廊橋影影綽綽站立一人,在正午的日頭下撐著油紙傘,在朝他們緩緩招手。
「娘親」
「盧姨」
方醒和趙胖子一邊喊著加快腳步的衝過白玉廊橋。近處細看那名婦人英姿颯爽,面目含笑,高慫的青絲隆起做朝雲近香髻,著一身淡紫色雲紋羅裙裙,楚楚大方而不失雍容,若不是有眼角的幾道細紋,看上去也不過雙十年華。
這婦人姓盧疊字清清。是盧家家主的最小的嫡女,視若珍寶,甚是憐愛。雖沒有劍道資質,卻天生水靈根玄妙,更具一種被夫子稱做「雲水身」的罕見天賦。修習水法一日千里,無師自通。與方家家主獨子,也就是方醒的父親方龍驤於一甲子前結為道侶,夫妻兩人相敬如賓,琴瑟和鳴。是「蓮池」洞天四姓中有名的一雙神仙眷侶。更育有子嗣方長卿與方醒,兩個兒子都是先天劍胚。其中方長卿還在數年前的「論劍」大比中拔得頭籌,身為女人不就是期盼夫君稱心,孩兒如意嘛。
「趙家小胖子,你個毛毛躁躁的脾氣可別帶壞我家醒兒,不然我可上你家叫你娘親好好一頓板子揍你」盧清清右手打著油紙傘,左手叉在纖細腰肢上嘻嘻說道。
「醒兒,來娘身邊,這日頭邪乎的很,才陽春三月的光景,便似大暑節氣一般。」
方醒的哥哥方長卿平日不苟言笑,少年老成的模樣,見過的人都是一句「虎父無犬子」。而盧清清早在閨閣之內便不老實,上樹掏鳥蛋,下河摸王八的事情就沒少干。言語洒脫,不似四家其他閨秀。所以天性跳脫的方醒便更像他的娘親盧清清。母子倆平日極為親近。
「娘,還是你厲害,身邊三尺之內都涼嗖嗖的,可舒服」方醒和趙王孫來到盧清清身邊站定,頓時暑氣全消,真如置身冰鎮梅子湯里一樣舒爽。方醒說著挽起娘親的手往家走去。
這時「蓮花廣場」之上,有一人,緩緩走著,蕭索異常。正午日光照射,影子縮在腳下,小小一團的樣子。而熱浪翻滾,空氣似有褶子一般扭曲,曾經的天之驕子,如今的外城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