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歸宿
出了許都,一路向南走,就是前往宛城的官道。
諸葛亮沒有車馬,沒帶錢糧,走了沒多遠,就感到又累又餓,幾乎快要不行了。
但他沒有回頭,他也不會回頭。
他心裡很清楚,自己現在的能力還不夠,無論是哪一方面,都沒到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地步。
尤其與二爺相比,差的不是一個兩個檔次……
以前在南陽讀書時,諸葛亮就常常自比管仲、樂毅。更有甚者,還會拿來與興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旺漢四百載之張子房相較。
現在想想,真是井底之蛙了……
諸葛亮立志,自己回去之後,一定要好好讀書。不僅要讀兵家陣法,要讀治國救民,還要讀《商君書》、《李悝法經》、《管子八十六篇》……
他要把師父黃承彥所有的藏書全都讀通、讀透、讀明白,還要把它們全都匯入一體、融會貫通,讓它們變成自己的東西。
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圓轉自如,隨意揮灑。
就像二爺一樣,無論遇到任何事,怎麼來怎麼行,怎麼想怎麼有,不再拘泥於天時、地利、人和,要把個人的智慧與天下的大勢結合起來,成為一名真正的智者。
諸葛亮一邊想一邊走,累了,就坐下來休息一會兒;渴了,就跑到河邊喝兩口清水;只是,有一點……
他沒有食物。
萬般無奈之際,諸葛亮只好停下腳步,看看能不能找點吃的。
左右看了看,附近沒有村莊,沒有煙火,也沒有果樹、野菜。
有的,只是一個衣衫襤褸、渾身污泥,瘸了一條腿,抱著個拐棍,躺在枯草堆里曬太陽的中年乞丐。
乞丐帶著一頂破氈帽,看不清長得什麼模樣。手裡拿著兩個窩頭,已經餿了,可他還是捨不得吃。
大概,是不敢吃吧。不吃的話,手裡有東西,心裡有念想,哪怕是餓著,也不會一時半會兒就餓死了。
可一旦吃了,那他就什麼都沒有了,找不到新的食物,心裡又沒有一點希望,只能乖乖的等死。
諸葛亮見那乞丐的身材、側臉有些眼熟,心中忍不住一陣好奇,可因為帶著氈帽,看不出來究竟是誰。
他走近兩步,笑著問道:「兄台,如今中原各地,都在墾荒屯田、安撫百姓。你不好好在家裡耕種生產,怎麼還跑出來做流民?莫非,沒分到土地?」
乞丐閉著眼睛,頭也不抬,用雙手捂住自己的窩頭,悄悄轉過身去,蜷縮成一團,對於外事外物,根本就懶得搭理。
諸葛亮皺起眉頭,再次問道:「莫非,你家裡出了什麼事?或者,遇到貪官污吏了?兄台,當今許都,朝堂開明、政策寬鬆,並且有一眾明主賢臣坐鎮。你大可將自己的冤屈呈報曹府,二爺若是得知,必會為你排憂解難。」
乞丐的身子忽的一顫,隨後便冷冷的罵道:「二爺?呵呵?你跟我提二爺?我叼尼瑪的!」
一聽到這句口頭禪,諸葛亮整個人都傻了。
叼尼瑪的,叼尼瑪的……
「你是,老癟三?」
乞丐猛然回頭,在看到諸葛亮的一剎那,瞬間愣住了。
「小——豬——哥——!」
他一步向前,扯著諸葛亮的脖領,憤怒暴怒滿腔震怒的罵了起來。
「小豬哥,你個狗東西!媽的,你害得老子好慘吶!」
這名乞丐不是別人,正是從許都逃了出來,被曹操追捕、被袁紹追殺,被呂布張遼攆的四處流竄,無處可去,只得淪落草莽,以乞討為生的劉備,劉玄德。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劉備二話不說,上去揪住諸葛亮的頭髮,把他撲倒在地,砰嗤砰嗤的暴打起來。
劉備第一恨的,是曹德。
拐走了他的趙雲不說,拐走了他的關羽不說,拐走了他的張飛不說,還拐走了他的老婆孩子。
除此之外,這缺德老二還弄了一個殺富濟貧,殺的袁紹血本無歸,把自己的唯一後路給徹底堵死了……
劉備對曹德的恨,那真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除了曹德,他第二恨的,就是面前這兔崽子,小豬哥!
不就是因為你師妹長得丑,多看了她兩眼,結果,你就整了三百多斤巴豆,弄死了袁紹幾十匹馬,搞垮了甄家一百多頭牛,導致糧隊硬生生在路上擱置了五天,沒能趕上許都糧價飆升的那場大風……
一個子兒沒賺到,還弄了個血賠!
有關糧價風波,劉備曾考慮過很多回。
如果不是諸葛亮那一車巴豆,糧隊絕對能趕上好時候。
雖說,到最後一定也會被曹德給吃掉,但自己能提前回本!
三千大錢一石,哪怕只賣個十分之一,老本兒就保住了。後面的虧損,實際上都是利潤。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一切,都毀在了這兔崽子手裡……
劉備恨的牙根發癢,縱然他現在皮包骨頭,看上去乾瘦乾瘦的,可多年的征戰生涯,依然讓他的力氣要比一般人彪悍。
一拳頭接著一拳頭,一巴掌接著一巴掌,積攢了這麼長時間的怨氣,恨不得全都爆發出來。
「小豬哥,我草泥馬!」
「你真是把老子給害慘了,你特么知道不知道?」
「老子現在是妻離子散、四處流竄,出去要個飯,都特么怕被官兵逮到,都不敢到大街上去要,更不敢進城。老子現在,只能躲在鄉野山村裡,找個人煙稀少的犄角旮旯,苦苦哀求別人給兩口剩飯。」
「你特么一車巴豆,真是要了老子的親命了……」
諸葛亮被他打的,鼻青臉腫、又木又疼,眼前直冒金星。
從小到大,他一向以先生士子自居。
先生士子,不都是做學問的嘛,別說打架了,罵人都不會。
眼看著劉備絲毫沒有停手的意思,諸葛亮實在忍不了了,抱著頭求饒道:「你別打了!再打,要把我打死了!」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劉備打的更凶了。
「就是要打死你!老子就是要打死你個兔崽子!」
「你把老子害得好慘啊,太特么慘了,嗚嗚……」
打著打著,劉備一個沒忍住,竟然哭了起來。
他哭的,可——傷——心——啦——
打了大概有半個時辰,諸葛亮都快被揍的爬不起來了,劉備這才收了手。
狠狠的發泄了一頓,胸中的那股委屈、怨恨,終於稍微平復了些。
劉備四肢一癱,躺在稻草堆里,仰面抬頭,一邊望著悠悠浮動的藍天白雲,一邊氣喘吁吁的警告道:「小豬哥,老子打你這事,你若是敢告訴曹老二,老子絕對饒不了你。」
諸葛亮抹了抹額頭,擦了擦鼻血,瞅了瞅兇巴巴的劉備,沒敢吭聲。
劉備見沒動靜,再次警告道:「老子跟你說話呢,你聽到沒有?你要是敢告訴曹老二,老子現在就宰了你。」
諸葛亮心裡怕怕的,雖說,他並不是怕事的人,可劉備的樣子,實在太凶了。
連二爺都捨不得打自己,他居然敢如此過份……
「你,你接著忙吧。我,我回去了。」
諸葛亮搖搖晃晃的爬了起來,之後,頭也不回的就往南走。
劉備大感好奇,「你不回許都?」
諸葛亮搖了搖頭,「不回。我要回家,回卧龍崗讀書。」
劉備瞪大了眼睛,這豬哥,有毛病?好好的許都不待,要回卧龍崗那破地方?他可是曹老二的心腹,近乎於相好的那種心腹,怎麼就這麼想不開?他回卧龍崗幹嘛?
眼見諸葛亮要走,劉備急忙跳了起來,想伸手將他攔住。
可自己的一條腿,被人給打瘸了,走不快。
當時,他拿著甄家的印璽、信貼,想去錢櫃里取點錢花花。結果,人家錢櫃不僅要印璽、信貼,還要公驗、照身、戶籍證明……
劉備哪來的公驗,有,也是袁紹給臨時辦的,與甄逸一點關係都沒有。
錢櫃的護衛當時就把劉備給拿下了,問了幾個與甄家有關的私密問題。
劉備神色慌張,一句也答不上來。
錢櫃護衛就以偷盜信物、詐取錢財為罪名,要上報官府,押他入獄。
劉備一見狀況不對,拔腿就跑。結果,被護衛們追上,打斷了一條腿。
雖說並沒有傷到筋骨,養一養也就好了,可他現在,顯然走不快路……
「豬哥,你等等老子,你特么等等老子!」
諸葛亮回過頭來,問道:「你跟著我做什麼?」
劉備悲嘆一聲,眼神中再次泛起了淚花,「我老婆女兒她們,她們在許都過的還好嗎?」
諸葛亮點頭道:「她們被安置在王朗家裡,衣食無憂,也無雜事煩心。王朗專門騰出了一個院落,還安排了許多女婢,由典屬院發放錢糧,負責她們的日常消費。她們現在的日子,比跟著你時好太多了。」
劉備動了動嘴唇,想要說些什麼,但終究沒有開口。
過了許久,他突然在懷裡摸了摸,掏出甄家的印璽、信貼,伸手遞給了諸葛亮。
「這是甄家之物,我留著也沒用,你把它們還給二爺吧。」
諸葛亮失落的搖了搖頭,「近幾年內,我不會回許都了,你要還自己去還吧。」
劉備聽聞,只好把印璽和信貼重新放好。他歪著腦袋,十分疑惑的問道:「你與曹老二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過節?」
過節?
談不上吧……
只是因為他什麼都會,什麼都懂,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明白,自己比不上他而已。
說起來,真正無所不精、無所不能的,不是他諸葛卧龍,應該是曹德曹二爺才對。
最起碼,目前就是這樣!
諸葛亮略作停頓,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又有些嚮往的道:「他就像是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巍峨壯觀的聳立在你面前。單是看一眼,就會讓你自慚形穢,讓你覺得自己拙劣不堪。有時候,甚至只是稍微想起來,就能壓得我喘不過氣。」
「我嘗試了許多辦法想要跨過去,都不行;我想在他面前好好的證明自己,也不行。有他在,我看到的只是背影,始終看不到光明。我的學識、智慧、謀略、發明,在他面前,一文不值!」
「這種感覺,你懂?」
聽完諸葛亮這一段發自肺腑的自白,劉備突然笑了。
他越笑聲音越大,聲音越大就越想笑,笑到最後,竟然因為止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諸葛亮面色沉鬱,質問道:「為何發笑?在下就這麼好笑嗎?」
劉備一邊笑一邊擺了擺手,直到諸葛亮的臉色由沉鬱變得醬紫,又由醬紫變得黢黑,他這才拍了拍自己受傷的右腿,語重心長的說了一句掏心窩子的話。
「豬哥,恕我直言,你之所以會氣悶鬱結,不為別的,只有一個原因,嫉賢妒能!」
「你,你胡說!」
諸葛亮極力反駁,顯然已經動了怒。
劉備壓根沒把他的反駁當回事,依舊我行我素的說道:「你空有才學智謀,卻沒有容人之能。你自以為天下無敵,自以為是人中龍鳳,殊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豬哥,你在莊園里讀了十幾年的書,學盡了文韜武略、救民治國,但是,你沒學過知人善任、各盡其能。這些東西,書本里沒有,百家學說里也沒有,它需要你自己去體會,去發掘,去培養。」
「聽聞,你以前讀書時,常自比管仲、樂毅,姜尚、張良。但我覺得不是。我覺得,你不僅自比管仲、樂毅,姜尚、張良,你還把自己比成了齊桓、燕昭,周王、劉邦。」
一陣狂風吹過,吹散了河岸邊的枯草,吹散了天空中的流雲,同時,也吹散了掩埋在諸葛亮內心深處的千愁萬緒……
他靜靜的站在天地間,感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清風,觀望著飛向山林曠野的群鳥,一時之間,竟有些痴了。
管仲、樂毅,齊桓、燕昭;姜尚、張良,周王、劉邦……
那一串串熟悉的名字,如面前潺潺不息的河水一般,泛起了細細的小小的波浪,流淌著,流淌著,從面前緩緩流過……
許久許久,諸葛亮嘆息一聲,笑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自己不僅把自己比成了管、樂、姜、張,還要比作主君帝王嗎?
二爺,是鐵軍之主,是將軍府之主,以後,甚至會成為天下之主。
自己,卻把他當成了謀士。
自己,有文治,有武功,有安民之術,有練兵之法……
什麼都有,就是沒有一顆千秋萬古之心。
諸葛亮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悟了。
他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眉宇間的愁怨也全部消散,取而代之的,則是他進入許都之前的神色。
瀟洒而任性,自信且驕傲!
這就是諸葛亮原來的樣子,也是他應該有的樣子。
天文地理、雞毛蒜皮,文韜武略,救民治國,他從前一直認為,且從今以後,也會一直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是超凡絕塵的,是無所不精、無所不能的。
不同之處在於,以前,他是傲慢的自以為;而現在,他是堅定的相信!
諸葛亮背負雙手,抬頭挺胸的看著這個世界,同時,他也在面容和煦的看著劉備。
他對劉備報以微笑,深深的行了一個儒禮,說聲多謝。之後便轉過身,雲淡風輕,卻又瀟洒任性的往南走去。
劉備咕嚕嚕站了起來,問道:「小豬哥,你到哪裡去?」
諸葛亮停下腳步,稍稍側身,微笑著道:「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劉備急了,「你,真要回卧龍崗啊?」
諸葛亮點了點頭,「在下學術不精、造詣不夠,不足以爭論天下。只好暫且回鄉讀書,苦學明志。等哪天,這紅塵人間若是需要在下時,在下自然會出山相助,與天下英雄一較長短!」
劉備愣了愣,一時語塞,竟有些不知所措,只得撓了撓頭,任由渾身的虱子跳蚤,在髮絲間、脖頸里爬來爬去。
諸葛亮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見劉備一身破爛、滿臉污泥,可憐兮兮的,連要飯的地方都沒有,就微微探身,嘗試性的詢問道:「要不,你跟我去鄧縣?」
「卧龍崗雖然不是什麼名城,但鄉鄰和睦、物產富足,而且風景也不錯。無論是讀書還是生活,都是一個好去處。再加上那邊地處宛城、漢中、荊州邊境,屬於三不管地帶。許都的官差,到不了那麼遠,你也算能有個地方安身。」
劉備乍聽之下,頓時喜上眉梢,「真的?真的有那麼好?老子,不不不,在下,在下能去嗎?」
諸葛亮笑道:「可以的,可以去的。」
劉備猛然跳了起來,「好,好!我去,我跟你去!反正許都徐州、淮南河北,都容不下我,我就跟你走好了。」
他放下拐杖,一步跳到河裡,仔仔細細的洗了個澡,把身上那些霉運、晦氣,全都洗了個乾乾淨淨。
接著,劉備把衣服涮了好幾遍,重新穿戴整齊后,又砍了一段竹皮,做了一個七寸劉氏冠,彈了彈,莊重肅穆的佩在頭頂上。
此時夕陽斜暮,餘韻的光輝溫柔的灑在冠冕上,遠遠看去,既有洗盡過往、重獲新生的祥和感,又有繼往開來、砥礪前行的儀式感。
「這叫劉氏冠,我家高祖劉邦發明的。豬哥,你說我帶著高祖的帽子,以後會不會當皇帝?」
「別說那麼多了,趕緊的吧,天快黑了。」
落日霞光,二人一邊抬頭看著漸漸升起的滿天繁星,努力尋找著北極星的方向;一邊在鄉間野路中摸索來摸索去,想要探出一條最為平坦的歸途。
偶有紫花流螢,追逐婉轉;月出孤鳥,撲簌驚鳴。鄉野間的風貌,便在這樣一種溫柔相待,卻又充滿了未知與希望的薄霧下,漸漸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