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金剛力士之死
何九才去時,並沒有蠻不講理。但他畢竟是個當兵的,粗魯慣了,又久在修仙門派,養成了瞧不起俗世百姓的脾氣。到了庄邊,裝不出和善模樣,只知道吆喝開門。
那麼一個彪形大漢,大吼大叫,把莊子里的村民嚇得亂成一團。
莊子里為首的劉太公讓人開門,村民們亂糟糟反對。
「開不得啊。」
「不敢啊。」
「這不是把強盜放進家裡么?」
劉太公道:「胡說什麼,強盜!你們看看他的體格、模樣,那是天兵。」
底下的村民道:「當兵的比強盜還狠哩。」
劉太公道:「你當是官府養的衛所兵。天兵是給修鍊神仙道的大老爺們當差的,過的是神仙日子。按頓吃肉,按日領銀子。他會來搶你?你有什麼值得他一搶?」
這個莊子分劉趙二姓,姓趙的雖是小姓,卻出了個秀才,不是一般無知村夫。趙秀才道:「我聽人說,這些兵來得狼狽,像在哪裡吃了敗仗似的。果真如此,那就不能拿他們當平時的天兵。潰兵不可理喻,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還是擋在外面的好。」
劉太公嘆口氣,「也要擋得住才行。天兵個個有千百斤力氣,凡人一百個也敵不過他一個。莊子里這些鄉勇,拿什麼抵擋那些人?」
趙家青壯年中一個叫趙大的不服氣,道:「我就不信真有那麼厲害。他雖然高大些,也不過比我高兩頭。我就不信兩個打一個還打不贏。這裡鄉勇好幾十,一二百青壯,他們才多少……」
外面的何九等得不耐煩,叫罵起來。「再不開門,拆了你個鳥莊子!」
劉太公嚇得連聲喊人去放弔橋、開門,又罵趙大:「你懂個屁!這裡有你說話的地方?秀才你也安生些,不要煽起這種蠢笨莽夫來生事。」
村裡派了兩個膽子較大的鄉勇打開庄門,放下弔橋,戰戰兢兢把何九迎進莊子,請到堂上就座。劉太公在下面陪著。
何九還記得金剛力士的囑咐,進來是求人,所以也沒有張牙舞爪,只說自己這一隊人馬跟宗門暫時斷了聯繫,請莊子借些吃的,糧食若干酒肉若干,今後加倍償還。
劉太公叫苦不迭,說村裡窮困不堪,只有些糧種,哪能拿出這麼多東西。何九一個當兵的,只會廝殺,不懂交易,聽劉太公說得可憐,馬上將數量降了一半。劉太公一看出機會,更加言辭懇切,眼淚汪汪,哄得何九繼續鬆口。
一來二去,將糧食數字越壓越低。也是劉太公貪心,弄到最後,連糊口都不夠。何九急了,大罵起來,「……不老實備好,短了一分一毫,把你這村子屠個精光,燒成白地……」抬手要打,劉太公抱頭鼠竄,「好漢饒命!爺爺饒命!這就去辦,這就去辦!」心裡得意,連滾帶爬逃出門去。
何九在後面作勢追打,到門口停住腳步,「給臉不要臉,賤胚子!」
在門外候著聽吩咐的人不知道劉太公裝可憐,個個心裡氣憤,尤其是那個本來就不服氣的趙大。鄉下人性直,心裡有氣,臉上不免顯露出來。
何九正橫著膀子東張西望,顧盼自雄,一見趙大的神情,「看什麼看?賊眉鼠眼,要討打?」
趙大擰過頭不睬他。何九見了這個不服輸的樣子,更要找茬,伸手將趙大搡個趔趄,「老爺問你話!啞巴了?」
趙大打開何九那隻手。手才一動,何九已看出破綻,帶住腕子一翻,想小摔這鄉下蠢漢一跤。誰知這一天一夜虧了力氣,竟沒把人撂倒。何九氣惱,兩膀加力,「嘿」的一聲,將趙大一個凌空過肩,重重砸在地下。
莊子里的人雖然怕兵,對天兵卻又十分好奇,遠遠地聚了許多人看這個稀奇。見摔倒趙大,跟他一起聽吩咐辦事的人打躬作揖,勸住何九,趙大家裡的人也跑過來告饒、攙扶。
何九本來也只是出口氣,抖抖威風,就勢住手。「……老子在陣上殺人,像你這樣的,殺了千千萬……」又見攙扶趙大的女人年輕漂亮,嘴裡的牛皮不由得轉了個彎,「……男的殺光,婦女留下俊俏的,像這小娘子一般的,我馬馬虎虎也能用她一用……」
正說得興起,那邊趙大推開攙扶的人,大吼一聲,一頭撞將過來,與何九扭打在一起。
放在平時,何九一巴掌就打倒他。但現在沒有了超人的體魄,只比常人多把子力氣,又消耗得厲害。趙大卻是這莊上最高大剽悍的,聽何九說這些下流話欺侮他媳婦,含憤出手。何九一時不防,竟被他撞了個趔趄。
旁邊的人口口聲聲叫著「饒命」「天兵老爺不要跟他一般見識」,手上卻盡拉偏架,拉拉扯扯,讓趙大將何九按在地下揮拳就打。
要是換個硬氣的天兵,咬牙挨幾拳,必定有老成持重的拉開趙大,然後劉太公磕頭謝罪,再多賠些銀子、糧食,也就完事了。但何九偏偏是個不吃眼前虧的滑頭,見勢不好,立即服軟,各種沒廉恥的話滾珠一般往外倒:「……好漢……爺爺……饒我一條狗命……」
何九一個兵油子,雖然是小金門下的天兵,廝殺厲害,說到底還是個粗人,打不過就求饒,他也不覺得怎麼樣。這邊劉太公只要多說些好話,多賠些銀子,這事也就過了。
只是運氣不好,正趕上這個莊子里劉趙二姓不合。趙家雖是小姓,族中卻出了秀才,論力氣又有趙大這樣的糙漢,一心要奪了劉太公的交椅,讓趙秀才在村裡主事。
見何九塊頭雖大、內里熊包,趙秀才把外面那十來個天兵都看得輕了,借這個由頭,鼓動唇舌,將莊子里眾人說得火上澆油。劉太公再怎麼息事寧人,眾人哪裡肯聽,群情激昂,推趙秀才為首,將何九剝了衣服,痛打一頓,逐出莊子。
************************************
何九哭訴:「還說要砍了我的頭掛在杆子上,等肉爛盡了取下來當夜壺,嗚嗚……」
天兵們個個大怒。「反了他們!」
「紅塵俗世里種地的,居然爬到咱們頭上了。」
「殺殺殺,一個不留!」
金剛力士站起來,「只好這樣了。」反手給了何九一耳光,「辦的好事!大家別吵。一會都往後站,娃娃砸開莊子,大伙兒跟著上。打服了就行,別搞什麼殺殺殺。」
又對塗生道:「還是要靠你。這些人現在不頂用,打不了仗……」
話才說一半,忽然停住。
群情激昂的天兵們也突然覺得不自在起來,像出門辦事卻忘了要辦什麼事。正吵吵著進村后如何如何,說著說著就沒了聲音。大家若有所失,不知所措。一群大個子兵像小孩一樣,眼巴巴望著金剛力士。
金剛力士不說話,過了半天,抬手朝天上哆哆嗦嗦指著。天兵們順著指的方向伸脖子張望,「什麼?」「怎麼了?」「尊者要我們看什麼?」
不知是誰第一個發現:「華陽的星星呢?」
像冷水濺進熱油鍋,人群嘩地炸了。「咱們的星星沒了!」
「華陽仙山星光永照,怎麼沒有了?」
黃昏的天空,襯著蒼白的群星。那個再熟悉不過的位置,少了那顆再熟悉不過的星星。
雖然知道華陽神仙不要他們了,天兵們內心深處仍然信奉著這些神仙。多少年的信仰紮下的深根,沒那麼容易拔掉。見華陽的星星沒有了,頓時慌作一團。
驚慌的天兵們沒注意到,金剛力士低著頭,默默走遠。唯有塗生悄悄跟了過去。
每到這種時候,少年兵就覺得惶恐不安。這一年來,這種情形越來越多:大家這麼想,他偏偏那麼想;叔伯大爺們都興奮,他卻一點也不覺得。
現在又是這樣。大家都覺得大禍臨頭,華陽的星星沒有了。塗生也心慌意亂,原因卻是:我怎麼跟大伙兒不一樣?見金剛力士走遠,正好跟上去,悄悄問問這個跟自己格外親近的爺爺。
只見金剛力士搖搖晃晃,走到個避開眾人的地方,一屁股坐倒,倚著一顆大樹,低著頭,直喘粗氣,彷彿累到極點。
塗生怕擾了他休息,但這件心事一直讓他提心弔膽,總也沒處問去。眼前這個人既跟他親近,又對天兵的事無所不知,這裡又沒旁人,正是個好機會。塗生不想走又不想打擾,正在猶豫不決,忽見金剛力士哼了一聲,身體歪斜,漸漸歪倒在地。
塗生連忙過去攙扶,讓金剛力士重新倚著樹榦坐好,「爺爺……」鬆開手才發現濕漉漉兩手血。「爺爺!」
金剛力士右手握著匕首的刀柄,刀尖刀身插進左胸。塗生撕下衣襟包紮止血,「爺爺,爺爺……來人哪,快來人!」
一隻巨大的手抓住塗生的胳膊。金剛力士努力睜開眼睛,盯著這個少年兵,「不要、不要告訴別人。」
塗生哭道:「得讓叔伯們來幫您啊,怎麼能不告訴……」突然明白過來,「不告訴別人什麼?什麼不告訴別人?」
金剛力士上次昏倒之前,也這麼囑咐過他。清醒過來以後,塗生問他是什麼意思,金剛力士只說是累脫了力說胡話。
「你、你跟大家不、不一樣……別、別說出來,千萬別。」金剛力士緊緊抓住塗生胳膊,「誰都、都不告訴。」
塗生連連點頭,「我不說,不說。」
金剛力士鬆開手,全身一下子軟了。
通通通腳步亂響,天兵們亂紛紛跑過來。
「娃娃……」
聲音幾不可聞,塗生把耳朵湊到金剛力士嘴邊。
「……你叫什麼來著?我怎麼總也記不住呢?親孫子的名字都忘,真是老糊塗了……」
少年兵哽咽著:「我叫塗生、塗生……」
金剛力士已經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