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十二章 顧三爺的眼力
老天保佑！
每天起來，顧三爺第一件事就是深吸一口氣：
吸氣、呼出……
然後發自內心地說一聲：
「老天保佑！」
可不是老天保祐嗎。要不是老天爺看護著、攙扶著，就憑著他，孤零零的一個凡人，能做出這樣的事？
開疆拓土！
一般人管這叫開荒，但顧三爺認定了這就是開疆拓土。這將軍那將軍，帶兵跟周圍哪個國家打一仗，奪塊地回來，這叫開疆拓土。開荒比將軍們更厲害，那是從老天爺手裡奪回土地！
這不叫開疆拓土，什麼叫開疆拓土？
從沒人去過的荒山野嶺啊，樹林密得下不去腳，到處是合抱粗的大樹。更不用說狼蟲虎豹，個個要人命！常人來這種地方轉一圈，活著回家，就盡夠吹牛炫耀的了。還敢在這兒開荒？
顧二爺沒去過紅塵之外的大荒野，但他堅定地認為：紅塵之內的這些大野林子，可怕程度一點也不亞於被人說得神乎其神的紅塵外、大荒野。
能在這種地方活下來，驅逐虎豹，在野林子辟出莊稼地——這是普通老百姓幹得出來的事嗎？
身為普通老百姓的顧二爺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大將軍，挺胸凸肚，打量著自己的部隊。
千把人的部隊分散在別處，但主力就在此地，在顧二爺眼前。
主力只有一個人。
雖說只是一個人，但這支開荒隊里，刨開老的小的、婆娘女子，剩下的幾百條精壯漢子加一塊兒，都趕不上眼前這一個！
顧三爺第一千次暗暗誇獎自己：好眼力！
想當初，在老家，正是這雙眼睛，看到了這個人。那麼多饑民，來自四面八方，把城裡擠得滿滿當當，都快溢出來了。這雙眼睛卻跟鑒寶似的，一眼相中其中那個寶貝。這不是好眼力，什麼是好眼力？
其實呢，從烏壓壓的饑民人群中挑出這一個，完全不需要什麼眼力。小夥子一站起來，高出人群小半截，瞎子才看不見呢。
更不用說那身力氣。
施捨難民的粥桶一抬出來，成千上萬餓瘋了的饑民，哪一個不是拼盡全力向前擠？哪一天不擠死踩死幾十個？那般瘋狂的人群里，小夥子不喊不叫，不急不躁，隨隨便便向前走，就能從人堆里趟出一條路。不打人不踢人，連推推操操都沒有，單單邁開腳步，就沒人擋得住！
還是那句話：瞎子才看不見呢。
但是，看見了又如何？個子再大，力氣再大，也不過是成千上萬的饑民中的一個。個子大力氣大，不用說飯量也大，要不是每天准能搶到粥喝，鐵定第一批餓死。就算天天能喝上粥，那種比清水稠不了多少的「粥」，也撐不住那樣的大個子。多拖延幾天，最後還是逃不脫「餓死」這兩個字。
所以，個子再高，也沒人高看他一眼。
一開始，顧三爺也跟旁人一樣，對這個出奇高大的小夥子視若無睹，就跟沒看見似的。
顧三爺在城裡有家店鋪，不是什麼大店面，只算個殷實人家。店鋪每天都得照應，這段時間更是時刻都得盯著。現在城裡擠滿難民，餓到不行的時候，偷的搶的什麼都干。
去店鋪照應，每天經過粥廠，天天都能看見那個分外高大的饑民小夥子。天天看見，看過就忘。說來也怪，這小夥子就好像能從眾人視線里「漏出去」，明明那麼打眼，卻硬是造成了「看不見」的效果。
一方面是瞎子才看不見，另一方面呢，大睜著眼，卻視若無睹！
直到有一天，顧三爺看見這小夥子賣力氣幹活。
這是城主大人專門交代下來的活兒，以工代賑。清水粥養不了活人，那東西也就能讓人晚兩天餓死，更不用說大多數饑民連那個都喝不到嘴。大災之年，封地里的老百姓沒有幾家能吃上飯的，聽說鄉下連樹皮都剝光了。
封地的百姓幾乎全部成了饑民，全部饑民都擠進了城裡，指望著在這座以富庶聞名的大城裡能找著一口吃的。
但是，哪裡有吃的。
黑壓壓的饑民，人擠人，人迭人，人山人海，填滿了城市。到了希望破滅、明知要餓死的時候，這些人會幹出什麼事來？
不要說城主大人和封地的眾多老爺們（這些人大都住在城裡，享受城裡的花花世界），就連稍稍有點家底兒、勉強能算殷實戶的顧三爺，一想起這個，都不由得頭皮發麻。
所以得以工代賑。在城裡找些活兒，讓那些還剩下一把子力氣的饑民憑力氣換吃的，免得他們用那身力氣給老爺們找不痛快。
有跟官府走得近的人偷偷告訴顧三爺：派下來的全是重活兒。以饑民的虛弱程度，那種活兒幹不了多久就得送命。這是好事。最強壯的饑民一批批死掉，剩下的還怎麼鬧事？餓得站都站不起來，還想造反？
這話不知真假，但顧三爺親眼所見，以工代賑的那些活兒，真不是給人做的。
這類活兒裡面，一個大宗是拔樁子。
城裡各條街道，都有柵欄防護。柵欄平時放下，人馬通行無阻。一到有什麼亂子，柵欄立起，只要有少量人員把守，就能保證整條街道平安無事。
柵欄必須固定在樁子上。或捆紮，或者拿釘子釘牢，怎麼都好弄。前提是起基石作用的樁子必須牢固可靠。城裡的這些樁子年深日久，日晒雨淋，頗有些已經朽壞，不堪使用了。
正好有這些餓不死的饑民，讓他們換樁子去。
木樁一根根海碗粗細，深埋在地下。露出地面的一人來高，陷進地下的至少還有一人多深。
立樁子的時候先搭起一個三角架，上面吊下大塊巨石，用繩索縛牢，再將繩頭套在滑輪上，好些人沒日沒夜拉扯繩頭，一次次將巨石拉高再鬆手，巨石砸在下面的木樁頂端，一點一點，將木樁下半截硬生生夯進地底。
木樁立起以後，還要將周圍一圈地面夯實，之後又有長年累月人馬車流踩踏碾壓，讓這些樁子在地下比生了根還要牢靠。就是牛馬來頂撞拉拽，也休想撼動它一分一毫。
現在卻要這些餓得半死的饑民將樁子刨出來、更換？為什麼不幹脆換個位置另立一批樁子？還省力得多。
顧三爺心想：官府想累死這批人的傳說，怕不是空穴來風。也不知是誰想出的這個主意，聰明到極點，卻也缺德到極點。
重立樁子、更換柵欄，防備的是誰？還不是城裡的饑民。既防著你，還要你親手來做，還要讓它在起到防備作用之前，先把你弄個七傷八癆。
這才叫用你的骨頭熬你的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