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符籙
張毛兒掄著馬刀,信心十足。
他一個做隨身奴僕的,混到在衙門辦事,向來只靠察顏觀色,殷勤巴結。至於拿刀動杖這樣的粗鄙之事,沒的辱沒了張經辦。這一生中,張毛兒手裡握刀的時間,總共還不到一柱香工夫。
但他現在卻相信,自己能夠用手裡這口刀,斬下這個以武力出名的顧大郎的項上人頭。
因為有來自玉門的趙大使給他撐腰。「我包你殺得了他,他卻動不了你一根汗毛。」
顧大郎,休走,納命來。
那廝沒走,就在前面——
——怎地又不見了。
一陣風從身邊刮過。
張毛兒被一拳打折了脖子。一直到死,他依舊堅信,有趙大使撐腰,取顧大郎人頭如探囊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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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袖中的雙手才觸到那張玉門符籙,趙大使便像換了個人似的,不爭辯,不著急,不生氣。
和你爭辯什麼?爭辯不過便爭辯不過,我急什麼?隨你怎麼樣,我都不生氣。
不值當。活人不和死人計較這些。
我有符籙,你只有一身蠻力,你便是個死人。
吩咐了張經辦。趙大使將符籙夾在雙掌之間,十指掐著法訣,心中默念密傳咒語,面色平淡如水,兩眼望向——
——那廝!怎麼就衝過來了。還如此之快!
趙大使在玉門浸淫多年,長期研習修鍊法門,雖未修成神仙之道,但眼疾手快,比普通人強出許多。比如張經辦,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趙大使卻在塗生剛發動時,便知大事不好。
來不及了。
好個趙大使,不愧是玉門出來的,雖然還是個肉體凡胎,但世間多少名臣勇將都沒他的眼光見識、決斷能力。生死關頭,趙大使雙手猛張,喝一聲「去!」將那張還未完全激發的符籙拋向塗生。
塗生面前,空中彷彿起了一陣漣漪。
這是一張拘押符。顧名思義,能讓人手腳無法伸張,看著和常人無異,卻像被五花大綁一般。
剛才讓張毛兒去殺塗生,憑藉的便是這拘押符。哪怕你有天大的本事,動彈不得,那便是砧板上的一塊肉,一個奴才也能隨意宰割。
只是這符還未充分激發。雖能祭出,卻並無功效。
但塗生不知道這張符已經廢了。事先猜到這老兒袖子里有鬼,這時見使了出來,他又是個懂行的,哪敢硬碰修仙宗門的法術。
塗生右腳猛一撐地,身體向左斜飛。還怕沒逃離範圍,才落地便再次躍起,朝旁邊閃得更遠些。在旁人看來,塗生正向前猛衝,中途卻向左拐了個彎,之後才繼續向前。
趙大使要的就是這個,用一張空符滯他一滯,讓塗生不要來得太快。有了這一滯,趙大使掉頭就跑,逃向那輛符籙車。
萬幸馬車就在身後。不然的話,以他六十老者的體力,哪裡能夠逃得性命。
拉車的是匹木馬,趙大使卻像對真馬一樣,一隻手在馬屁股上用力一拍,大喝一聲:「駕!」另一隻手向前一指。
木馬沒有嘶鳴,沒有噴出鼻息,木頭馬臉沒有任何變化,但馬車驀然啟動。
只一眨眼間,從靜止到飛馳。
馬蹄翻飛,卻沒有噠噠的蹄聲;車輪飛轉,卻沒有軋軋作響。華麗的馬車像個幽靈,捲起一股冷風,朝主人手指的方向衝去。
馬匹高大,車廂寬敞,沖近以後顯得越發巨大,填滿了塗生的整個視域。
大到這個地步,又是全速賓士,就算是真正的馬車,塗生也不敢和它迎面硬撞。更何況修仙界的東西,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暗招。摸不清底細,當然能避則避。
但這東西相距甚近,又來得太快。塗生只來得及避開半個身子。眼見閃避不及,索性側過肩膀,用身側迎向大車側面,主動全力衝撞。
只聽一聲轟天震響,震得漫天雨水遍地泥水像彈丸一般四面濺開。塗生在地上連連打了幾個滾。那輛馬車也被撞得歪歪斜斜,但仍舊飛馳不停。劉師爺那輛馬車正停在前面,被它將車廂撞塌了一半,仍止不住它,瘸瘸拐拐跑得飛快。
前面就是山石,符籙車不躲不讓,一頭撞了上去。駿馬、香車,雙雙撞得粉碎。
世間奇珍的馬車就此毀掉。塗生和趙大使兩人卻沒有一個理會。
趙大使披頭散髮,滿身泥漿,片刻之前的雍容高傲氣派蕩然無存。
生和死就在眼前,間不容髮,趙大使再無餘暇弄什麼袖裡乾坤。從大袖中伸出兩條光膀子,雙掌掌心夾著又一張符籙,十根手指抽風也似捏來捏去,比劃著法訣。雙腳也在泥漿中步罡踏斗,發瘋一般,前後左右跳來跳去。
塗生翻身躍起,毫不遲疑,直奔趙大使。他那麼大的個子,速度又快,氣勢直如排山倒海。
趙大使尖叫著喊出咒語,感覺到雙掌熱氣蒸騰,兩個手心之間紅光吞吐,在掌緣閃爍不定。這張火靈符已開始祭化,只要再有幾個呼吸——
——沒有。塗生已近身前,只隔著丈許。
趙大使正想如上次一般,將還未激發完全的符籙拋出,再擋塗生一擋。只要能讓他緩一緩,便能……能什麼?再祭出最後一張符籙?來不及,萬萬來不及。
我命休矣。
但除此之外,並無他策。趙大使雙手已經抬起,還未生效的空符正要脫掌飛出——千鈞一髮之際靈機一動,趙大使大喊一聲:「顧小玉真是被逼出嫁!」
塗生猛地止步,「什麼?」因為停步太急,腳下還踉蹌了一下。「小玉姐果然是受了逼迫!」
趙大使急叫:「正是。你不要殺我,我好好說與你。」
塗生道:「你先住手,再……」
趙大使笑了。雙掌掌心之間好像有個東西突然膨脹,雙掌順勢一分,放出祭化完成、徹底激發的火靈符力。趙大使道:「你說她怎樣,她便怎樣吧。」
獰笑聲中,符籙之力正中塗生,在身上炸成一團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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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塗生髮動,到趙大使祭出火靈符將他擊倒,事件發展快如電光石火,剛剛開始,便已結束。
旁邊那四騎都是黃國輝從黑河衛所兵中選出的精銳,卻像在夢中一般,到塗生倒地不起,這幾人才剛剛拔出刀來。
四個騎士加一個大難不死的劉師爺,五個人跪在泥水裡,高聲讚頌一陣,磕頭一陣,又抬起頭讚頌不已。僥倖得勝的趙大使卻像沒聽見一樣,四仰八叉睡在地上,喘著咳著,好半天才強撐著坐起,「扶我起來。」
那五人將趙大使視之若神,連親近巴結都不敢,只敢遠遠地膜拜。聽了這話,你爭我搶,爭相來扶。
可憐劉師爺一個文人,哪裡搶得過糾糾武夫,臉上挨了一暗肘,打翻在泥塘里,眼睜睜看著這幾個丘八給趙大使捶肩抹背,阿諛奉承。
趙大使驚魂稍定,陡然間想起:「快看看那廝,快看看!」
這一次是劉師爺搶了先。沒能擠到趙大使身邊,卻離倒地不起那個近些。「還有口氣。」劉師爺大聲報告,「趙大使放心,還活著哩。正好拿進黑河,誇功遊行。」
趙大使這一驚,嚇得幾乎蹦到空中。「還活著?快快,快將他殺了。你們幾個圍著我幹什麼?還不快去把那廝殺了!」
幾個騎士連忙拔刀跑過去。趙大使的聲音還在後面追著罵:「……蠢豬啊!要是那廝醒過來,我們一個個都要死在這裡……」
一個騎士道:「趙大使放心,這廝雖還有口氣吊著命,卻休想醒轉。」
另一個也奉承道:「趙大使的神仙法術好生厲害,竟將這人全身燒成了焦炭一般。」
趙大使終於放心,「這算什麼,雕蟲小技而已。要使出真正的法術,豈止燒成焦炭。三味真火之下,誰不是灰飛煙滅。」
平時的趙大使自矜身份,怎會在小兵面前吹噓。今日實是受了刺激,管不住舌頭。那幾人好容易盼著活神仙同他們說話,又驚又喜,洗耳恭聽,倒把殺死塗生的事暫時放下了。
趙大使正自吹噓,忽然一陣馬蹄聲響起,擂鼓一般,將地面擂得震響不已。趙大使驚叫道:「這又是什麼?」
一個騎士道:「這必是我們那些人,黃大人撥給趙大使使喚的伴當。他們追不上趙大使的神仙車駕,到這時才趕上來。」
黃國輝要討好趙大使,將衛所騎兵中的精銳都調來侍候仙使。這四人在前面哨探,見劉師爺被劫,射出響箭通知大隊。趙大使驅車先至,其他人雖然極力飛馳,仍是直到這時才趕到。
有了這許多騎兵壯膽,趙大使這才壯起膽子,要親眼看著砍下「那廝」的首級。看到了才知道,剛才騎士誇大其辭,什麼全身燒成焦炭,其實只有小半個身體燒得焦黑,大半個人還好端端的。
「可惜臉燒壞了,」趙大使道,「掛出去連是人是鬼都看不出。」
一個兵立即出主意道:「趙大使放心。到時候編個籠子,將首級盛在籠子中懸挂。把燒壞那半邊臉貼著籠壁,好的那半邊露在外面。趙大使只管交給小人們去辦,管教百姓們看得真切。」
趙大使笑道:「你們倒知道這些竅門。」正要讓士兵動手砍頭,忽聽有人大聲道:「且慢。」
轉頭一看,原來是劉師爺,被擋在人群之外,正踮著腳尖,從人縫裡高呼:「趙大使,聽學生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