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嫁的不是我
塗生又驚又怕,幸好外面還有個比他更驚更怕的。吳曉義嚇得酒都醒了。「萬萬使不得!」
替這兩人打燈籠的獄卒安慰道:「無妨。吳少爺看見地下那條白線么?鏈條長度加上他手臂,再放寬些,最多只能到那條白線。只要站在線外,再也不會有事。」
黃文曄要捉弄這個兄弟,手把著柵欄,裝著要打開牢門,「老二真是越長越不長進。以前來時還不像這次,膽子比兔子還小。」
吳曉義唬得踉蹌後退,掉頭就逃,「不要開門!不要開門!」
黃文曄笑罵道:「幸好我不姓吳,你吳家十八代祖宗的臉都被你丟盡了。回來,回來!門好好地關著哩。」
吳曉義遠遠叫道:「你不要哄我。萬萬開不得玩笑。我們還是回去的好。」
黃文曄笑道:「你不是還有件大事,巴巴地要告訴顧大郎么?結果嚇出一泡稀屎,一句話沒說,就夾著回去了?」
吳曉義小心翼翼摸索著回來,見牢門好好地未開,這才過來。「虧得你提醒我。喂,顧大郎,你過來兩步,我便說與你。是你的喜事哩。」
他也知道塗生不會理睬,只是自己找話說,卻不嫌無聊,竟說得咯咯直樂,笑得打跌。這副模樣,反讓塗生心裡有了些不祥預感。
「顧小姐。是顧小姐的事!」吳曉義拍著腿大笑起來。
自從在這間地牢里醒來,塗生沒有一天不想著這件事。
小玉姐會嫁人嗎?如果她真的嫁了人,我該怎麼辦?
反覆回想自己見過的小玉姐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乃至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塗生無數次推想,每次都是同樣的結論。
會的,她會嫁。
小玉姐是最有責任感的人。她知道顧家只有她這個女兒,她也是顧家唯一的指望。
她和塗生沒有你儂我儂的纏綿情話。塗生是不會說,小玉說的都是顧家:今後這個家要如何安排,房屋如何建造,田地如何劃分……
塗生絲毫不覺得奇怪。因為他是顧家的一份子。小玉姐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安排,裡面都有他:
修建房屋,是他和小玉住的;田地是他和小玉耕種(是我耕種,小玉姐在一邊指使我就行,她是那麼喜歡指使我呢)……
還有生兒育女,更加……
(小玉姐說得最開心、最不留神時才會說溜了嘴,說起生兒育女。每次意識到,總會羞不可抑,一定要打塗生一頓出氣。)
塗生覺得,這是世間最動聽的聲音。再沒有比這些細小瑣碎的生計安排更美的情話了。
但如今,他不再是顧家的一員。被人用最痛苦的方式,從這個家裡切割下來。
小玉姐背負的顧家裡沒有了他,她會拋下那個家,選擇他嗎?
不會的。
無論她多麼愛塗生,她都割捨不下那個家,還有她的爹娘(老狗!老狗!)。既然塗生不在了,為了那個家,無論多麼不情願,她最終還是會嫁的。
唉,她是那麼理智的人。
被解送黑河路上,塗生一心想的是逃回顧庄。只要能趕在出嫁之前,小玉姐就不是別無選擇。
她想的是顧家,而塗生可以姓顧!
顧大郎,這個名字他聽著總是彆扭,像穿了一雙不合腳的鞋。不過,沒有問題,顧大郎,顧大郎,小玉姐喜歡就行。
塗生貼心地替小玉姐著想:有了顧大郎,顧家能興旺發達。爹娘理虧在先,做壞事被抓住了馬腳,再也無法反對。顧大郎也定能孝敬爹娘(能!咬牙閉眼,就當養了兩條狗!我還給他們磕頭送終!)那麼,這樁原本就定好的婚姻,有什麼問題?
完全沒有問題!
可恨逃脫不成!
(該死的趙大使!該死!該死!)
在黑河這間地牢關了這麼久,小玉姐定是嫁了人了。
明知道定是這樣,但塗生心底深處卻總也斷不了一絲痴念:
或許、或許……
而現在,這個一臉橫肉的吳曉義就要開口,在大笑聲中,將這一縷痴念抹得乾乾淨淨。
「親事沒成!」
巨大的喜悅吞沒了塗生,讓他一時間竟成了個木頭人一般,聽不見,看不見,動彈不得,獃獃地坐在地上。
小玉姐沒有嫁人!
喜悅的浪潮沖刷著頭腦,在耳朵里轟轟作響。但漸漸地,歡喜轟響中混雜進了一個討厭的聲音,「……哈哈哈……」
吳曉義。他為什麼笑成這個模樣?
這個念頭一起,耳朵立即又能聽見了。「……這豈不是大大的喜事么?」
說話的仍是吳曉義。說出了那件大事,顧大郎卻直若死人一般,沒半點反應,讓吳曉義大失所望。
事先和文曄哥哥商量好,定要大大地樂一場。要不是指望著這個,吳曉義才不肯來見顧大郎。誰知道竟是這個結果。
吳曉義仍不死心,又說一遍:「按兩家事先說定的,要嫁給我做老婆。你說,這是不是天大的喜事?」
這一次,塗生聽清楚了。一個字就如同落下一個響雷,炸在心頭、腦海。
兩個肩窩突然間一陣劇痛。原來是他恨不得暴跳起來,將吳曉義一拳打死。心念一動,肩膊收縮蓄力,把兩個傷處猛地一扯。塗生險些痛呼出聲,幸好一直緊緊咬定牙關,這才悶住了沒有叫響。
這陣劇痛倒痛醒了塗生。以他現在這個模樣,再怎麼狂呼大喊,痛哭大罵,都是給人當笑話看待。除此之外沒半點用處。但胸中那團火燃得烈焰熊熊,哪裡按捺得住。
塗生於是有意扯著那根鐵鏈,引起陣陣劇痛,用這個辦法強自忍耐。
吳曉義卻只當是準備多時的包袱沒響,十分懊喪,卻仍不罷休,定要將顧大郎撩撥起來。「……你再喜歡她,最後還不是成了我老婆。我要她怎樣,她便只能怎樣。若她還是念著你顧大郎,看我不打斷她的腿……」
如此翻來覆去,絮叨個不休,倒把另一個聽得不耐煩起來。
「老二你讓我說你什麼好!」鎮守公子黃文曄道,「說讓你下來找樂子,你的樂子在哪裡?」
吳曉義悻悻地說:「誰知道他竟然成了這麼個木頭。枉自費我那麼多口水。」
黃文曄道:「你還枉自!我把我老婆借給你過嘴巴癮,吃了這麼大虧,我還沒說什麼,你倒說起枉自來。」
吳曉義訕笑道:「我也就白說幾句,她又不少一塊肉。兄弟為手足,妻子為衣服。我這個兄弟不比她重?」
黃文曄笑罵道:「說什麼兄弟,我姓黃,你姓吳,不要胡亂攀親。就算我容你攀上來,那也是你嫂子,你不該放尊重些?」
牢房裡面,塗生越聽越吃驚。顧、吳兩家約婚之事,塗生之前逼問劉師爺時已經知道。所以吳曉義今日一提這個話頭,塗生便知是實。
但怎麼說著說著,似乎將吳曉義換成了黃文曄?
吳曉義涎著臉道:「哥哎,就算是嫂子,我做小叔子的說幾句風話,誰還能說我的不是?再者說,原本是我老婆,驟然間成了你老婆,我不該氣不過說幾句?」
黃文曄笑道:「你還氣不過?我看你笑得臉都裂成兩半。倒是吳叔,才是真的有些氣惱。」
原來顧小玉未能中選,很快便告訴了家裡。這是白玉門優待候選女子,用符鳥替她們與家裡書信來往。吳家聽說以後,立即上門提親。
顧三爺之前和吳家有婚姻之約,誰知顧小玉堅決不嫁。顧三爺當時應允吳家,本是為了借吳家之力除掉顧大郎。這事既已完成,他便後悔起來。覺得女兒既有玉門之行,身份大大高於吳家,自己做了一樁虧本生意。
既然女兒如此堅決,他正好以此搪塞。吳家問過多次,吳有德甚至威脅要發兵攻打,還發鴿書告到黑河鎮守衙門,號稱拼著全副家產,也要將顧氏女兒娶進吳家。
顧三爺仗著女兒身份提高,不怕官司。有這個去過玉門的女兒,便是有了一張護身符。就算到了封君、甚至曹國國君處,也斷然不會輸了官司。哪怕黑河鎮守與吳家關係不同,也不敢公然站到吳家一邊,和有玉門光環護身的顧家作對。
雖然如此,顧三爺仍有些擔心,怕吳有德蠻性發作,真箇殺上門來。他是個內地做生意出身,再怎麼殺伐決斷,也不會豁出一切。那一家卻是多少代的野人,發起瘋來,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最後還是劉文泉師爺從中斡旋,將這段婚姻改到鎮守府黃家。按劉師爺的話:黃家公子其實就是吳家少爺,如此一來,豈不同樣是完成了之前的婚姻之約嗎?
鎮守身份遠高於吳家,顧三爺於是允了。吳有德雖不情願,一方面無可奈何,另一方面,想著那邊也是自己兒子,最後只得同意。黃家白得了一個大有身份的兒媳,豈有個不高興的。
吳家長途奔波來到黑河,便是為了這件大事:迎娶新婦(吳有德仍算半個家長)。除此之外,黃家也要給吳家些補償,以安其心。
顧小玉本是戀著顧大郎,家裡人卻哄她說顧大郎沒了,哭了一場之後,也便無可無不可,只要不是那個她最厭惡的吳家就行。
這些人中,最沮喪的是吳寨主,這個自然,不消說得。最古怪的卻是那個本該做新郎官的吳曉義。
知道婚姻不成后,吳曉義就和犯人獲釋般歡天喜地。因為顧大郎早已成了他的病根。說起顧小玉,他便想到顧大郎。若真箇將顧小玉娶了回家,就像顧大郎天天在門外一樣,那豈不是嚇煞人也。
他雖是個粗人,有時又偏要動些心眼,說出來讓人哭笑不得。比如這一次,說是要來羞辱塗生取樂,但他還存著個心思,就是要將此事正告塗生:
不是我,莫找我。
「顧大郎你聽到沒有?這是我哥,要娶顧小玉的是他,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