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錢姑娘和苟三的結局
錢姑娘逃向梅林。這片熟悉的樹林方才救了她一次,現在也一定能夠再救她一次。
背後亭子里烈焰飛騰,將前面的梅林映得通紅,像樹林也燃起了大火。但突然間,梅林驀地變成一片漆黑。
錢姑娘不需照亮,也能在這片樹林里奔跑,所以又跑了幾步才意識到這個變化。錢姑娘本就膽大,不是柔弱女子,在這座熟悉的林子更覺安心。錢姑娘停下腳步,躲在一株大梅樹后,朝亭子張望。
亭子那邊沒了火光,只有那些氣死風戳燈的燈光。至於聲音,那是一絲兒也無。錢姑娘壯起膽子,走近幾步,豎起耳朵細聽,仍是只有風聲,無有人聲。
走近幾步,聽一陣,又走近幾步。錢姑娘漸漸來到亭子近處。借著燈光,能看見逃出亭外仍不免燒死的劉師爺,還有被燒死在亭子里的黃老爺。
(錢姑娘親眼看著這兩個送命,所以知道是他們。若非如此,斷然區分不出這兩具燒焦萎縮的屍體。)
還有倒在亭邊的那個——竟然是趙大使。
趙大使竟然也死在那個妖怪手裡!
雖說隔得稍遠,但亭外正好有兩盞插在地上的戳燈,不偏不倚,恰照在趙大使臉上。只見趙大使面目扭曲,像受了極大的驚嚇。除此之外,屍身還算不錯,沒被燒毀,也沒有血流滿地。
(被那白熾的一刀殺死,傷口焦化,哪裡流得出血。)
顧大郎在哪裡?錢姑娘才生出這個疑問,隨即便看見了趙大使身旁的那具龐大焦屍。正是因為它過於龐大,錢姑娘一開始竟沒看出那是具屍首。
都死了。這麼多人,竟然都死了。黃老爺、黃太太、曄哥兒、吳老爺、吳少爺,還有劉師爺……
且慢。黃老爺、黃太太、曄哥兒……黃家已經死絕。
那、那這一家,豈不是……
豈不是我最大?
我最大!
錢姑娘一陣狂喜,頭暈目眩,連眼睛都看不見了。連忙晃晃腦袋,冷靜下來,心裡細細盤算:
黃老爺因身體不行,沒有姬妾。只有個黃太太,已是死在府內。曄哥兒是我親眼看著折斷了頸子。他雖還有幾個小妾,哪個不是我捏在手裡,要捏圓便捏圓,要捏扁便捏扁。
顧大郎剛才吼叫,說已將吳家兩父子殺了,必定是真。劉師爺屍首就在眼前。好,沒了這些人,這府里不是我說了算,誰還能說了算!
錢姑娘幾步跳進亭子,在幾具屍體中間雀躍不已。「黃老爺,黃老爺,你和你老婆在黑河颳了這麼多年,最後卻歸了我!你有甚話說?且去地下幫我問問你老婆,問她可還高興?」
以黃太太那樣的悍婦,給她當貼身丫鬟,打罵折磨直是家常便飯。和錢姑娘一起買來的一共四個小丫鬟,不到一年就死了兩個,過兩年又死了一個,只剩下一個嘴甜腿勤頭腦聰明心眼惡毒的,侍候多年成了心腹,又將她給了黃文曄做側室。
所以她對塗生說受盡打罵,雖然是為了討饒,倒還真的不是假話。
錢姑娘又說又笑,來到塗生身旁,笑吟吟道:「顧大郎,我還要多謝你呢。若不是你,這麼大一份家產,哪裡能落到我手裡。」
又突然一翻臉,面如寒霜,柳眉倒豎,「但你這妖怪,對我好生無禮。看老娘不將你挫骨揚灰,或者將你入到糞坑中,漚成肥料。」
又自誇自贊道:「還是我最厲害。你們這些,個個都吃了老娘的洗腳水。管你是當官的、當神仙的、當妖怪的,誰比得上我?」
正說著,忽然想起一事。「我聽說妖怪會在體內煉出妖丹,待我剖開這熊妖看一看。真有妖丹,也好賣他幾個錢。」從桌上拿起一把切肉的刀子,在塗生身邊蹲下,將刀子在胸腹間比劃著。
塗生卻驀地坐起。
才一睜眼,眼前只見一柄刀子。
不假思索,一把攥住刀柄,一擰一拽。刀子換手,將那人也拽到面前。
這邊是一連串動作全屬本能。那邊是出乎意料一萬個沒想到。
死人復活,已嚇得錢姑娘魂飛魄散。下一個瞬間,眼前是一張凹凸不平、黑漆漆怪臉。五官皆被燒融,看不出哪裡是眼睛、鼻子和嘴巴,只有因高溫灼燒爆裂開來的一道道口子,從裡面翻出黑不黑紅不紅的血肉。
錢姑娘嘴巴大張,卻發不出尖叫,只有啞啞兩聲。緊接著頭向旁邊猛地一歪,竟被活活嚇死。
這一個死了,那一個徹底醒了。塗生強撐著站起,全身上下宛如焦炭,無一處不劇痛難當。
這樣的傷勢,連歷經血戰、多次大難不死的塗生都不知道如何料理。再說也沒有療傷的時間。耳邊只聽得遠遠近近人聲四起,偌大一個鎮守府已鬧動起來。
先脫身要緊。塗生一瘸一拐慌忙逃命,跑了一陣才覺得身上涼嗖嗖的。這才想起被趙大使一把火燒過,全身寸縷皆無,待逃到野外,怎麼熬得過這冷天。
正好這裡有個小院。見四下無人,塗生溜進裡面正屋,想找幾身衣服穿上。翻了一會才發現,這裡竟然就是黃國輝奉養趙大使居住的院落。
塗生不管這個,揀厚實的皮袍抓了幾件,要上身時才意識到這些衣服都是給趙大使穿的,正常人尺寸。雖然奢華暖和,他哪裡套得進去。
他在地牢里時倒有全身衣服,黃國輝命人按他的尺寸裁的。且還有多的換洗,放在地牢上面獄卒房間里。
塗生想了想。一是抵不住冷,二是雖然全身燒得焦糊糊的,看不出什麼,但就這樣亂走,仍覺有些羞恥。再說府里眾人再怎麼四下亂竄,總不至於往地牢里跑。
拿定主意正要走,忽見房間里擺著不少黃金器皿,胡亂包了一大包提著出門,「好給小玉姐做些首飾。」
待掙扎到地牢時,塗生已將自己罵過無數次了:
為了身衣服,幾乎痛死在路上!
光著不行?還不逃命?
逃了出來,竟又回頭又進牢里,這不是蠢是什麼!
但又總是想著就在前面沒幾步路便到……已經走了這麼遠,這時掉頭,走這些路吃的苦都白吃了……
直到從獄卒房間里找出衣服穿上,塗生這才在心裡停止咒罵自己。有了衣服,寒風不再小刀子似的往身上一道道燒焦迸裂的傷口裡扎。
更得力的是鞋子。兩腳燒得枯焦,上面還有恁大一具軀體沉甸甸壓著,每走一步,塗生便感到兩隻腳上一塊塊往下掉。若不是有了這雙鞋襪墊著,赤足再走一會,這兩隻腳怕就剩不下什麼了。
還不光是雙腳,身體其他部分也在不斷瓦解,像烤焦的大餅,一簇簇、一片片、一塊塊,走一路掉落一路。哪怕現在裹在衣服里,仍在剝落、脫離。
塗生唯一奇怪的是:自己怎麼仍然未死。不僅未死,還能四下里亂走,搜羅衣物,頭腦也十分靈光。
(靈光個屁!死到臨頭了,不想想別的,只一心想件合身的衣服穿穿!塗生心裡惡狠狠咒罵。)
前面有個人影看著眼熟。
想起來了,是那個自稱三爺的苟三。娘的,當時還把我一驚,以為……原來是這麼個三寸丁。笑殺我也。
(我怎麼還笑得出來,燒成這個模樣,端上桌都嫌火候老了,烤焦了不好吃。哈哈!)
雖然劇痛,但竟然沒死。還有蓬勃的生命力,還有心說笑——真乃咄咄怪事!
塗生趕上一步,「苟三。」
這裡雖在鎮守府內,但地方偏僻,沒個燈火,下雪天又沒月亮,真正伸手不見五指。苟三四下轉頭亂看,「誰?是誰叫我?」
「是我,塗、顧大郎。」
苟三噗通跪倒:「爺爺饒命!」
「起來說話。」
苟三嗖地站起,「爺爺有什麼吩咐?」
其實塗生沒任何理由叫他,只是體內那股蓬勃的生機涌動,讓他躍躍欲試,要做點什麼。想了想,從包袱里抓了一把,「這些給你。」
包袱里是從趙大使屋裡掠來的金器。以塗生的大手,這一把份量非同小可。
苟三本來像坐在墨缸里一般,兩眼一抹黑,偏偏卻能看見金子。「爺爺啊!」
塗生已經去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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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守府鬧得沸反盈天,轟動了黑河鎮。
這般荒涼的鎮子,日子一成不變,多少年都沒什麼新鮮事,陡然間卻出了這麼一件大事!
就算在內地,一鎮之長被滅了滿門,都必定要飛馬急報上面幾級官員,還有鄰近村鎮、附近駐軍……無數人攪動起來,蜂擁而至出事地方,擠得水泄不通。
黑河鎮的人知道,這裡如此偏僻,再大的事都不會擠成那個樣子。但大家個個明白:這一件事,真真捅破天了。
到第二天天亮時,鎮上的人才曉得,這句捅破了天是何等準確。至於不會擠成什麼樣子這句話,那是大錯而特錯了。
人來得多,多極了,遮天蔽日而來。
真的是遮天蔽日。個個都是飛來的。個個都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