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被選召者(上)
漠北草原,深沽部。
夾雜著冰粒的狂風吹在牧羊童的頭頂,讓人連眼睛的睜不開,白色的死神自極北而來,席捲整個漠北,四下的羊群和牧犬都死死的蜷縮在一起,靠著不多體溫來抵禦嚴寒。
年幼的牧童擠在牲畜們的中間,不斷的活動的身體,不讓自己凍僵,還有五里地才回到部落,如果凍僵在了這裡,那麼自己和這些羊群也會變成白色的冰雕。
太冷了,太冷了,這是漠北七部最近幾個月來最直觀的感受,明明還沒有到「白季」,但凍死人的白毛風就開始一波接著一波的吹。沒有任何預兆,往往就是一股腦的出現在草原上,把羊群和牧民一起凍死,化為白色的冰雕,然後再消失而去。
哪怕是部落之中最年老博學的長者也無法說清這是怎麼一回事。還沒有到冬季,怪異的妖風就裹挾著冰渣子自北向南吹了起來,並且沒有任何規律,妖風就像是調皮的隨意的孩子,可以出現在這個草原上的任何一個地方,帶走任何的生命。
最先死去的是野鼠,野兔,然後是牛羊在死,再然後是饑寒交迫的奴隸,最後是戰馬,直到三天前,在深沽部里已經有戰士死在了自己的帳篷里。
太冷了,把牛羊的糞便都給凍住了,那個倒霉的戰士死活也點不燃火焰,燒不了東西,最後咬著凍成冰塊的羊奶死去了。
看著那名戰士含著帶血的奶冰渣子的凄慘模樣,連深沽部的那位偉大的君主也害怕了,神巫們燒著白色氂牛的骨骸,向祖先祈禱讓災禍停下來,但白色的妖風還是無情的吹過這片草原,帶走無數的生命。
有人說這是「白姬」來了,這位無情的女神在高空之中俯瞰這片草原,隨意的吐出一口氣就會在天地之間化為一道白色的妖風,她要這片土地的一切生命死絕,只留下自己白色的宮殿。
牧童在害怕,他從小就是個半傻的孩子,如果不是他的老爹是金帳冊封的「朵爾斡」,他從三歲開始就會被丟到草原上喂狼。他從小就被欺負慣了,自從老爹戰死在更北方之後,欺負這件事就成了家常便飯一樣的行為。今天也是如此,大人讓他帶著十頭最瘦弱的羊去往放牧,說如果他活著回來,這十頭羊都是自己和母親的。但他偷偷聽說了,巫師們在背後說這是獻給「白姬」的禮物,只要她收下了自己和那些羊,「白姬」就會停下這要命的風雪。
寒冷像是一把鋸子一樣反覆切割著他的精神,他本來就是半個傻子,現在他感覺自己更傻了,只憑藉著最後一點人體的本能和羊群擠在一起,因為那膻臭的羊毛可以幫他抵禦一點點的嚴寒。
羊群一頭接著一頭倒在了寒氣里,牧犬也停止了叫聲,他自己也快撐不下去了,「白姬」要來收取自己了嗎?她會如約停下這駭人的風雪嗎?
慢慢的,痴傻的牧童終於堅持不住,傻笑著倒了下去。
風雪停止了,星空再一次從白茫茫的世界之中出現,那是最燦爛的星空,牧童在昏迷之中看了那片星空一眼,於是星空的變化便倒影在牧童的眼中,那是一個偉大的存在向他展示命運的一角。
一個偉大的存在告訴他,他還不能死!
牧童起身,撐著自己疲憊的身軀開始奔跑,踩著齊腿深的大雪奔跑,一直跑,跑不動了就用爬,他不知道哪裡是終點,他只知道一直跟著星辰走下去就好了。
……
中原,耘山。
正在靜思的侍童坐在大樹下,感受著冰冷的夜風吹拂在自己的身上,聆聽著四周飛鳥細小的夜啼,甚至通過「神」去觀察腳下蟲蟻的活動。這是修行的道路,也是向神明獻上虔誠的過程。
侍童的衣裳已經被夜裡的露水沁濕了大半,在這種高山之中,如此寒冷的夜風甚至可以凍死一個成年人,但卻絲毫沒有影響到她誠心敬神的修行,她的呼吸之間都隨著風的韻律而動,不斷的試圖建立自己和神明的聯繫。
這裡是耘山,是風伯的居地,也是大虞最大的一處風伯神廟的所在地,風伯是風神,更是自然的護法神。風和雨,吹拂眾生,滋潤萬物,他們都是自然中最浩大的事物,它們既有狂暴的一面,也有和煦的一面。
風伯雨娥,是在大虞九十九正神之中極為特殊的存在,他們的神官很少在俗世露面,因為他們的神明其實並不需要什麼信仰,更加無需供奉,他們化為了世界的一部分,默默的看著世間的滄海桑田。
這一點從風伯的神官數量上就可以看出。作為大虞最大的風伯神廟,耘山只有百餘名神官護衛,再加上從屬於風伯的天下行走們,整個風伯神廟的人數也不到三四百人,單純論起人數而言,風伯神廟的勢力可以說是九十九正神之中最弱小的存在了。
而侍童這個位階便是這耘山上百名神官之中品級最低的一位,除了她之外,其餘的侍童都是十歲以下的孩子,而她今年馬上就要十六歲了。人們覺得她的神術算不上精通,對神明的敬奉也欠佳,所以一直壓著她的晉陞,而她也樂意看到這一點,所以也從不理會那些明裡暗裡的責難。
父母臨走之前和她說過,小心的掩蓋自己,人們的妒忌是最大的毒藥,如果沒有了父母的庇佑,那些虎視眈眈的眼睛會接二連三的盯上你,你要小心,千萬要小心。
從小早慧的她明白,父母都是對的。
所以她就成了行走在「典閣」的一名侍童,把所有的鋒芒都收斂起來。她其實很美,但卻穿著最破爛的神官袍,整日里邋裡邋遢的,就像一塊璞玉塗抹上泥塵,她明明已經開始從神明的手中得到了饋贈,但她始終沒有吐露一點,她的實力已經可以壓制除了三位大神官七位長老之下的所有人,但她卻沒有泄露半分。
五年了,她始終是那個侍童,平靜的收拾著典閣的雜務,平靜的接受人們帶有譏諷的目光,平靜的對待旁人的刁難。
今天原本也是平靜的一天,如往常一樣結束神閣的忙碌工作之後,她照常來到這顆大樹下,開始了自己的修行。但今天不知道為何,一股心緒不寧的躁動反覆的挑動著她的內心,就像一汪不斷湧出的泉水,一遍又一遍的在她的內心蕩漾。
侍童抬起頭,看了一眼星空,而星空也回應了她,星辰的變動在天空之中留下無數的軌跡,一副副的畫面投射在她的眼眸之中,命運在這一刻給予了她一個選擇。
要麼默默無聞的繼續留在這耘山之上,要麼像狂風一樣席捲這個世界。
侍童站起身,走到一處水潭旁,洗凈了自己臉上的污垢,露出了自己動人的容顏。她看著水潭之中的倒影,突然好像看到了母親一樣,她隨即伸手打碎了水面,她不敢再看了,害怕悲傷會填滿自己的內心。
她要走了,下山而去。
……
豫國,小珠湖。
一個身穿雲紋袍,扎著一個散髻的年輕人坐在水邊,手中抱著一柄比自己還要高出一頭的長劍,時不時的伸手進湖水之中,舀起一掌水來喝。
而在他的身旁,一隻猖也低頭伏在湖前,不斷的舔著湖中的水。一人一猖互不打擾,同時享受著眼前的這片大湖。
天下三凶,惡猙暴戾好鬥、鬼猖嗜殺殘忍、狼狽奸惡狡詐,能容許一頭以嗜殺聞名的鬼猖在身邊,年輕人倒也是頗有膽識。
年輕人喝足了水,看了一眼自己身邊的鬼猖,而鬼猖也舔了舔自己猩紅的舌頭,不懷好意的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它是天生嗜殺的野獸,兼具殘忍無情,狼狽和惡猙除了獵食和領地被侵害外不會襲擊人類,但鬼猖不同,它可以單純為了好玩而殺死一切活物。
但它不敢動手,因為野獸的直覺告訴它,眼前的年輕人不是那些農夫牧民,甚至比那些落單的獵人士兵都要危險,一旦動手,自己也許就會被殺掉。但嗜殺的天性讓它漸漸按住了恐懼,四肢的利爪都興奮的抓地,牙齒忍不住的摩擦出聲。
年輕人卻沒有任何舉動,只是靜靜地的看著處於興奮狀態的鬼猖,兩雙眼睛對視在一起,但誰也沒有輕舉妄動。
一刻鐘之後,鬼猖最終收斂起了爪牙,繼續喝起了水。
年輕人平靜的眼神讓它收起了殺意,那種眼神不暴烈也不柔弱,卻中正平合,像是眼前的大湖一般,深不可測。
年輕人繼續抱著長劍沉思了起來,並沒有把這場衝突放在心上。對於他來說,一頭沒有化妖的鬼猖實在是太過弱小了,但他也沒有出手殺生,只是用眼神喝退了鬼猖,道家六山,以他的師門最忌諱無故殺生。
作為晟日山的內定的下一任宗主,他此次離開師門,一路北上,是打算尋求機緣。他的師傅說過,道家六宗這百餘年來,以他的天賦最為出類拔萃,只要按部就班修行,未來最次也是姬弘那一層次的絕頂強者,甚至有一絲希望,可以窺視白豫氏的境界。
但他憑什麼要按部就班修行?他表面上從來是個不爭的人,師兄弟都說他溫潤如玉,有君子風度,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算個狗屁君子!
他是天下之間最具野心的那一撮人之一,他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痴狂之徒,他是狂悖自傲的欺師滅祖的瘋子。
天下人人都說三寶齊修是走不通的死路,天下間無人可以三寶同修,但他為什麼不能做三寶齊修的第一人哪?
鬼猖突然嗚鳴了一聲,起身抬頭望著天空,隨後不安的撕扯著地面。年輕人被鬼猖的奇異舉動驚訝了,他好奇是什麼事情能讓這頭惡獸心緒不寧?於是隨即抬頭望向天空。
那是一副哪怕最高深的占星師都從來沒有見過的星相,星辰像是狂暴的浪潮一樣翻騰,一副巨大的星軌圖出現在了他的眼中,那是世界之上某個存在的畫作,以群星為筆,畫出命運的一角。
年輕人覺得,他好像看到自己的機緣在什麼地方了,他隨即起身離開了這裡,而鬼猖鬼使神差的走在他的身後,默默的跟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