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進門來的是提前回返的孟殊則,他聽聞孫靈陌闖了禍事,卻沒料到一進門看到的竟是那樣血腥的場面。
一個宦官正手持柳藤下死力往孫靈陌背上抽打,她跪在地上,一張臉白得幾乎不剩什麼血色,額上有汗不停滑落。
背上已被打得血肉模糊,一身灰白衣衫染成了刺目的紅。
可她始終倔強地緊緊抿住嘴唇,不肯讓自己痛呼一聲。
孟殊則心裡一慟,跑過去跪下道:「貴妃開恩,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不管孫靈陌犯了什麼過錯,她都是皇上倚重的太醫,要是被皇上知道貴妃濫用私刑,恐怕交待不過去,請貴妃三思。」
舒貴妃仍是不為所動:「像他這樣的大夫,本宮就不信普天之下找不出第二個。你們誰也不準為他求情,再多嘴一句,本宮就多打他一鞭!」
此言一出,剛才還想站出來說話的太醫果然都停住了腳步,閉上眼睛不肯再往孫靈陌那裡看。
孫靈陌發狠地捏著拳頭,想著受完刑罰得吃哪幾味藥材,才能把自己一條小命從黃泉路上拉回來。
她穿過死亡和時間來到這裡,至今為止還沒見過昱成帝一面,她絕不能死。
生生挨到第三十六下,手執拂塵的杜應海急急跑了進來,揚聲喝道:「都給我住手!」
宦官見說話的是御前當差的杜公公,當下停了手,不敢再打。
杜應海給舒貴妃請了安,說道:「皇上有旨,宣孫太醫入淵和殿請脈!」
舒貴妃面上現出一抹焦色,急忙問道:「皇上生了什麼病?嚴重嗎?」
杜應海皮笑肉不笑:「奴才不懂醫理自然不敢亂說,還得勞煩孫太醫看過才知道。只是如今……貴妃娘娘,您把人打成這個樣子,待會皇上看見,不知老奴該如何解釋?還請貴妃賜教。」
舒貴妃嚇得一窒,一張如花小臉由白轉紅,又由紅轉白。
杜應海淡淡瞥她一眼,冷聲對手下人吩咐:「還不快抬孫太醫過去,要是耽擱了,你們擔當得起嗎!」
兩名宦官應了一聲,把孫靈陌輕手輕腳放上竹架,抬著去了淵和殿。
孫靈陌勉強還有些意識,腦中模模糊糊地想,難道她終於能見到昱成帝了嗎?
老子老人家說的不錯,果然是禍兮福之所倚。
一路上,她身上的疼痛彷彿都輕了不少,眼睛也可以睜開了。
路上見前面甬道上走過一排又一排的宮女,身上穿著清一色的黃色衣衫。
她問跟在身邊的杜公公:「今天宮裡怎麼好像多了些人?」
「這幾天宮女大選,」杜應海漫不經心回了一句,將一粒丸藥送到她嘴邊,讓她服下:「這是能救命的。」
孫靈陌竭力笑了笑:「多謝公公。」
她被人送進淵和殿。
靜靜等了一會兒,還是不見趙辰軒的影子。
偌大一個書房裡靜悄悄的,熏爐里燃著龍涎香,氣味清和,若有若無。前面豎著一架屏風,筆觸流暢,氣韻渾厚。
她眨了眨眼睛,仔細看著右下角落款,一個字一個字讀了出來:「吳——道——子……我去!」
一激動就牽扯到了傷口,疼得她呲牙咧嘴。
杜應海忙道:「孫大夫,都受這麼重的傷了,再亂動神仙也救不了你啊。」
孫靈陌只是瞧著那屏風發怔。
不愧是吳道子的真跡,每一筆線條都匠心獨運,賞心悅目,水到渠成。在現代,吳道子的真跡並沒有流傳下來,今日她能看見,實在是祖上積德。
杜應海見她傻了一般看直了眼睛,不由覺得好笑。他沖著前面屏風後頭微微躬了躬身,悄聲退了出去,臨走前把門也帶上了。
孫靈陌聽見響動,回過神時人已不見,空蕩蕩一間房裡只剩了她自己。
凝心等了會兒,還是沒有一個人來。
她有點兒發慌,宮廷秘史她看了不少,誰瞧誰不順眼了,立馬就能安排出九十九種死法,最後用第一百種死法把人給解決了。想到這她就冷汗直冒,看什麼都覺得那裡有機關正蓄勢待發。
她下意識想走,可剛動了動,背上又撕裂般疼了起來。
半晌才緩過勁,她扭頭沖著門外喊:「杜公公,你把我丟在這裡做什麼?」
等了等,不見迴音,她繼續道:「你們就是不想留我性命,也等我見了皇上再說啊!」
又等等,還是沒人理她。
她說了幾句話,實在有些累了。背上還疼著,疼痛毫不間斷,她想起身找點葯敷,可又沒有力氣動彈。
「真倒霉啊,」她趴在竹架上,目光無神地看著前方,眼前一陣陣發著虛影:「進宮這麼久,昱成帝沒見到,命倒是快丟了。」
她話音剛落,就聽見屋裡緊跟而來一把帶著疑惑的清朗嗓音:「昱成帝是誰?」
她嚇得一窒。
愣怔許久,才敢抬起頭,去看屏風後頭。
屏風左側,好像模模糊糊落拓著一個人影。
昱成帝?
「朕問你話呢,」那人似正閑閑靠在椅里,手裡有翻動紙頁的聲音:「昱成帝是誰?」
她緊張得呼吸都快停了。
成帝是他死後大臣們給他的謚號,她怎麼就讓他聽見了。
她方才就是因為提前把麻將帶到這個時代,才差點兒丟了一條命。如果現在再泄露天機,說不定還會發生什麼。
「皇上聽錯了,」她心虛地說:「我說的是……玉皇大帝……」
「……」
屏風后的人安靜了會兒,突然嗤笑一聲:「玉皇大帝?」
孫靈陌硬著頭皮:「是!」
「原來孫大夫還是修仙之人,」那人的聲音透著難以抑制的譏嘲:「修到什麼地步了?」
他的嗓音清冷舒朗,帶著揶揄。她恍惚覺得自己好像在哪兒聽到過這個聲音,可腦子裡渾渾噩噩一片,搜腸刮肚也想不起來到底是在哪兒聽到過這樣好聽的聲音。
她盯著屏風上那個模糊的剪影,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盡量自然地改了話題:「皇上不是要讓奴才診脈嗎?」
「朕剛才問你修到什麼地步了。」
他完全沒有放過她的意思。
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看來是沒修好啊,」他漫不經心翻了頁書,語氣裡帶著笑:「那見不到玉皇大帝,見到昱成帝了嗎?」
「……」
被昱成帝質問:你見到昱成帝了嗎。孫靈陌感覺自己腦子亂得厲害,她怕自己會打亂歷史,在他逼問下,慢慢開始緊張起來,額上的汗流得更多了。
只能閉上眼睛裝死。
可是很快又想,今天好不容易能跟他離得這麼近,機會要是浪費了,以後就很難再見他了。
「皇上,」她看著屏風后微弱難辨的人影,說道:「你要是再把我放在這裡,我可能就要死了。到時候誰還能給你解毒?」
「所以呢?」他滿不在乎。
她厚著臉皮,說道:「你難道不可憐可憐我,幫我把傷口敷一下嗎?」
屏風后安靜下來,那人沒再說話。
孫靈陌蔫蔫地躺回竹架,自言自語了一句:「進宮這麼久,還從來沒見過你。」
那人默了默,說道:「這麼想見朕?」
孫靈陌的身體已是極度虛弱,說起話來十分費力,蚊蠅一般:「我從幼時就總聽起你的事,那些人都說,你是個大英雄,好皇帝,文能治國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深受百姓愛戴。我好不容易來此一趟,鬧得命都快丟了,若是再不能見你一面,實在虧得厲害。」
趙辰軒扭過了頭,遙遙看著她:「你我虛虛差了六歲,在你幼時朕不過剛掌了實權而已,實事沒辦過幾個,戰場更是從未去過,你從哪聽來這許多故事?」
孫靈陌被這幾句話驚得醒了些,瞪大眼睛道:「我……我是前幾年剛聽說的,並非幼時。」
趙辰軒眸光微閃,看了她一會兒,到底沒再追問下去,轉而道:「麻將是什麼?」
孫靈陌又不說話了。
趙辰軒愈發覺得這丫頭古怪得很,身上有太多疑點,追問道:「從哪兒尋來的,帶累得整個醫官局玩上了癮。我中原國內可從沒有那種東西。」
孫靈陌低聲道:「奴才知錯,從此再不敢了。」
「東西是哪來的?」
孫靈陌心下惴惴,一時也編不出什麼像樣的借口,勉強答道:「奴才自己琢磨出來的。」
屏風后的人笑了一聲,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敲在桌上,饒有興味道:「孫大夫好心思,醫術冠絕天下也就罷了,還想得出如此精巧玩法。你腦袋裡還裝了什麼,不妨今日全倒出來,讓朕好好開開眼界。」
孫靈陌再次發現自己詞窮了。
趙辰軒看她沒動靜,問她:「傷口疼?」
孫靈陌道:「是我自己活該,疼死也不冤枉。」抬眼看著屏風后他模糊的影子:「多謝皇上看重我這條小命,讓杜公公給我服了萬靈丹。」
「以後還玩嗎?」
「不玩了,打死也不玩了。」她的聲音悶悶的:「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東西,就不該在這個時代出現……」
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已經弱不可聞,聽不清到底說了什麼。
她終於還是撐不下去,閉上眼睛徹底昏厥過去。
趙辰軒從屏風後頭走出來。
她一張臉蒼白如紙,早已沒了半分血色。背上一片鮮血淋漓,皮肉翻飛,也不知是如何捱到了現在。
他皺了皺眉頭,手伸出去。
臨近她身邊時又停下來。
「也罷,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半晌才動了手,把她上身衣物一把撕開,拿過金瘡葯給她治傷。
血流個不止,浸透女孩胸前層層纏繞的棉布。不知怎麼地,那棉布突然毫無徵兆從掖口處鬆開了。
趙辰軒眉心一蹙,伸手過去扯住她散開的棉布,沒讓它松落。
他萬分無奈地看著女孩,無分無奈去給她重新綁了裹胸。
手下時刻注意著不能碰到女孩柔軟的地方,顧慮多了不免頻頻出錯,急得他竟然出了汗。
他上過無數次戰場,見識過不少人心詭譎,多少次從屍山血海里逃出來。可從沒有過一次,他像現在這樣手忙腳亂。
好不容易才幫她理好。
「好好地非扮什麼男子,」他輕聲嗤笑,伸指把她額上的汗擦了一把:「朕倒要看你如何去圓這個謊。」
他幫她處理好傷口,找出一件自己還未穿過的便服,把她裹了起來。
殿前一片荼蘼花草,明明是秋季,卻仍開得濃烈似火,鮮紅如血。
直要鋪進天空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