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

夢魘

張鈺對周遭一切置若罔聞,閉眼握緊了右手,再睜眼,眼底的混沌和迷茫不見了。

同樣的容貌,他周身陡然散發出高潔清冷的氣息,高高在上,藐視一切卑微凡人醜態。

抬眼定睛看著莊員外,尖利冰冷的目光不帶一絲情感。

「母親和姐姐為何自盡,莊員外應該最清楚,不,你窺探我的記憶就以為能找到我的弱點,魔頭,你的鬼魅伎倆不過如此。」

張鈺環視屋內地獄景象。母親垂在屋子中央房樑上,長姐俯卧在梳妝台,從脖子里流出的血蜿蜒到地上,凝結成了冰晶。

他親手將母親抱下來,與長姐一起擺躺在床上,替她們捋好額頭碎發。兩人面容平和,嘴角帶笑。

張鈺跪在地上,輕輕握住母親冰冷的手:「我當時悲痛欲絕,沒有留意母親去時是笑著的。多年來鄉里人明裡暗裡的欺辱,莊員外更是冷刀子刀刀見血,我就料定是你們逼死了她們,上京告御狀。」

莊員外冷笑一聲:「鄉下地方人情冷暖,京城更是吃人不吐骨頭,你只顧著自己的深仇大恨,前程不要,求恩師張大人幫你報仇。哪知莊員外京城根基深厚,連累師座和一干官員,事情越鬧越大,攪亂一池渾水,鬧得千人齊赴斷頭台。」

張鈺後頸僵硬,魔頭不斷挑動他的痛處,明知是陷阱不能讓其得逞,這段不堪回首的記憶還是鮮明了起來,將心口久愈的傷口生生撕開,鮮血淋漓。

「張大人發現事態嚴重,為了自保將你下大獄,斷絕往來還往你身上栽贓,潑盡髒水,你恨不恨!」

「恨。」

莊員外嗤笑一聲,在他耳邊低喃:「我就是要看你身敗名裂,親人死絕。一個窮酸書生身無長物,你那恩師,不過是想借你的手扳倒政敵,事敗就拿你頂罪,自己撇得一乾二淨。你在我們眼裡,就是一塊爛磚塊兒,砸不死人,隨腳就能踩得粉碎。活得可笑。」

張鈺真的笑了,仰頭吐出胸口濁氣。將逝者的手攥得更緊,摩挲著想要捂熱它:「我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期望有人能雪中送炭。相信人能以性命相交,我卻未曾付出過真心,滿心都是復仇執念。如何能期待他人真心待我。」

「你自小修習孔孟之道,孝悌忠信從未有過害人念想,父親勞累病死,他們就百般虐待你們母子。你想以德報怨?聖人尚且問一句『何以報怨』,你又如何?如何能不恨!」

「我恨!」

莊員外臉上露出陰鷙的笑意:「這就對了……他們不仁,你不義,所有傷害過你們母子的人都該死,欺辱良善只為逞一己私慾,他們沒有活下去的價值。你其實不用壓抑自己,過去你勢單力薄不能反抗,如今,他們都老的老病的病,被皇帝罷黜落得千古罵名,正是你報復的好時候。看,他們都在這裡,他們所有人都跪在你面前,任你處置。」

相關人等跪滿了一屋,從朝廷大員到山野莽夫,都是相熟害過他的人。神情凄凄,佝僂的脊背恨不能一腳狠狠踩下去。

莊員外興奮地蠱惑:「殺了他們,折磨他們的妻女,讓他們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這樣你才能解脫。張鈺,動手吧!」

張鈺瞟了一眼,周身氣息冷冽,彷彿隨時要爆發,可他眼中始終平靜。

將母親的手抵在臉頰,他輕聲道:「我一直困惑,家中早就沒了生計,米糧從何而來,縱使路有凍骨,家中棉衣不缺。我心安理得地讀書,從來沒有多問一句,但凡只要上點心,門口張望的男人,母姐趁我不注意就會偷偷外出,我只要跟去看一眼,就不會有今日下場。」

莊員外饒有興緻地順著話頭問:「聖人言非禮勿視,聖人沒誆你。你跟去了,見著母親和姐姐像青樓女子一樣賣笑,床榻上伺候男人,多骯髒啊,天大的恥辱。」

莊員外句句扎心,要將張鈺心中最痛的傷口翻出來,反覆咀嚼撕扯,連同他的理智一起摧毀。

奇怪的是,張鈺就像懺悔,明明痛到極點,心卻穩穩放在那裡,不偏不倚。

「我恨,恨自己看不清真相,任由仇恨左右情感,做出害人性命的錯事。張大人官場爭鬥,如果沒有我的挑撥,他不會走上邪路,事敗為保全自己,不過是懲處了我這個罪魁禍首。莊員外為女兒尋良配,所託非人惡言相向,也是常理,我卻害他家宅不寧。正如母親和姐姐賣身供我讀書,后又因為不願拖累我而自盡,也是我自私假裝不知的緣故。」

張鈺雙眼緊閉,胸口痛得窒息,毒血卻放乾淨了。

「師尊救我時點醒我,世間因果循環,唯有一個『我』是能主宰的,自性光明,萬物皆因我而善。」

一語驚得莊員外人形潰散,預感不妙它化成一團黑霧纏住張鈺,毒言惡語從四面八方吐出。

「你醒醒吧,是人就有私慾,就有惡念,你的善良換不回善報,傷害別人是為了保護自己,你沒有做錯,是他們錯了,是這個世道錯了。你只是錯在不夠狠,只要你掌握了權勢將他們趕盡殺絕……」

張鈺站起身,黑霧無孔不入卻無法侵入絲毫,只聽張鈺用清亮的聲音說:「但求我心光明,清凈自在。」

「知道你為何不能再現我告御狀上刑場的畫面嗎,魔頭?」

「……為什麼?」

「修真歲月里有太多重要的事和人要記憶,凡人經歷我早就淡忘了,沒有了執念就容易被遺忘。唯有對母親和姐姐的愧疚,讓你鑽了空子。難為你,真真假假演了一出好戲。」

深深看了一眼至親逐漸淡去的身影,解脫地嘆息:「謝謝你,讓我有機會祭奠她們,我再無遺憾。」

一語落下,黑霧乍然消散,虛幻的場景一併歸於黑暗。

張逢夏睜眼,發現秦晌正面帶笑容地站在他面前,手心裡,是玄火繚繞的木無能,正是這股黑炎,讓魔頭忌憚,使他沒有被拖入更深的幻境。

秦晌的目光讓張逢夏有點發窘,這裡是他的丹田紫府,剛才魔頭誘他看的幻境,秦晌定是看見了。

面面相覷,張逢夏心中坦然,就是耳根發燙。

秦晌先開口道歉:「我感覺到你被魔頭糾纏,才入了你紫府,不是故意輕薄。」

張逢夏覺得自己傻得可以,修士大半是遇上絕境才會脫出世俗界,那點凡塵往事對於動輒千百年閱歷的修士而言,連飯後談資都不夠格,何必在意。

無關緊要也罷,就像是為故事續尾,他解釋說:「我師傅是墨研宗上任宗主,夏秋蟬。當年我被綁縛刑場,師傅正預凡間收徒,救了我。他點撥我,叫我開悟。我時常回想起那日雪虐風饕,師傅如夏日驕陽出現在我面前,融化了大地冰凌,我因此改名張逢夏。」

秦晌點頭,讚歎:「你生在寒冷北國,俗名張鈺,就像一塊璞玉。金玉之物本就冰寒,只有雕琢了捂在掌心,才是溫潤美玉。你師傅有幸成為琢玉之人,我都嫉妒了。」

張逢夏笑了,如初春旭日,寒涼中給人暖暖的希望。

秦晌心裡被貓舔似的一顫,摸摸鼻子,佯裝吃味:「你的幻境魔頭都文鄒鄒的,我倒好,粗魯不堪滿嘴荒唐,難道魔界也有私塾,教出之乎者也的上進魔頭。」

張逢夏心道,魔頭像一面鏡子,鏡子對面是本人最陰暗的慾望。剛才幻境中魔頭說的話都是他動過的念頭,不過是添油加醋了一番。幻境中的莊員外就是最陰暗的張鈺。

秦晌幻境中的魔頭一定像他本人,粗魯荒唐才是秦晌本性?

張逢夏被自己腦中的另類秦晌逗樂了。

「秦先生在幻境中看到了什麼?」

「你想知道?」秦晌表情輕鬆,將頭腦中的一段記憶抽出放入木無能:「雖然只有一柱香時間,幻境卻延續了千年,等你空下來,彈琴喝茶的時候慢慢看吧。」

張逢夏指腹摩挲木無能:「好。」用掛繩將其懸在脖頸里,貼身放起來。一個人願意將最隱秘的自我展露,那是完全託付毫無隱瞞了。張逢夏想,他或許永遠不會去看,是對秦晌的尊重,但是這份情義,他接住了。

剛做完這些,下巴突然被抬起,一張俊臉貼近過來,鼻子貼著他的,臉頰被輕輕掐了下。

張逢夏眨眨眼,不明白秦晌這是何故,滿眼寵溺,舉止也……像在戲耍一個孩子?

秦晌呵呵笑著,又掐了另一邊臉。

張逢夏捂臉,才一下子想起來,這是他的紫府丹田,秦晌掐的是他的元嬰。

張逢夏漲紅了臉,元嬰極為敏感,秦晌以元神入他紫府,情緒波動都感知得一清二楚,秦晌柔軟又新奇的心情,還有毫不掩飾的慾念……

「秦,秦先生,現在是什麼狀況,援軍到了嗎?」

秦晌揉揉他的發頂,張逢夏心境又是一波蕩漾。

「咒惘劍沒有往佛宗駐地去,似乎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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