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別動了,我頭暈。」
隔得如此近,元鳶才聞到他呼吸間清淺的酒氣。
他喝酒了?
她是知道的,謝錦衣的酒量打小就好,雖然他是不常喝酒的。可今日喝到頭暈,定是不知喝了多少。
雖說他剛剛還對她冷言冷語,可聽到他說頭暈,擔憂全然佔了她那顆心,哪裡還記得什麼別的。
可她又怕吵到他,不敢輕易翻身,便壓著嗓子問:「頭暈得厲害么?我讓人給你煮碗醒酒湯可好?」
回應她的只有他不甚平穩的呼吸聲,她以為他睡著了,按捺不住要回頭去看看時,他又突然開口,拖著濃濃的疲憊:「沒事,睡吧。」
一句「沒事」,讓元鳶的鼻頭一酸,她有多久沒有聽到他這樣溫柔的同她說話了?
一瞬間,彷彿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可腳踝上的那串銀鈴又殘酷地讓她清醒過來。
她轉過身,借著月色勉強看清了躺在她身側的謝錦衣,雙目微闔,墨色長發凌亂地散在他的側臉,看起來只是尋常地睡著了。
他喝醉的時候是看不出來的,但元鳶是知道的,只要喝醉了,他眼尾的那顆紅痣就會紅得越發厲害。
就像現在這樣。
見他忽地皺緊眉頭,元鳶只能想到他是頭疼了。忙伸出手指搭上他的額角,輕輕地為他揉了揉。
她不想出聲吵醒他,便仔細留意他的神情,見他的眉頭舒展,才放心了些。
四下寂靜,好似連池塘里的「咕咕」聲都能聽到。
元鳶的手指仍在輕柔地按在他的額角,目光卻不可避免地對上他的臉。
靠得太近,似乎將他身上淡淡的酒香也染上了,思緒忽地飄遠。
記憶里他唯一一次喝醉酒還是七年前。
其實那一次也是因為她,是她見著酒坊老闆掛出的兔子燈籠好看,便怎麼也走不動道。
可那老闆說那兔子燈籠出多少錢都不賣,她失望極了,也只能戀戀不捨地拉著謝錦衣走。
謝錦衣沒走,反而跑過去和酒坊老闆打賭喝酒,若是他贏了便將兔子燈籠給他。
老闆問他若是輸了怎麼辦,他揚起下巴,一臉倨傲地說他不會輸。那老闆本來不想理他,可見他這麼挑釁,一生氣拍桌子答應了。
那時候的謝錦衣才十四歲,誰都不會認為他能喝過酒坊老闆。
況且不過是個兔子燈籠而已,元鳶也不是真的非要不可。可不管她怎麼拉、怎麼勸,謝錦衣都不肯走,只說讓她乖乖等他,就跟著老闆進了酒坊。
她沒辦法,只能又急又氣地看著他和那酒坊老闆喝了起來。她從沒見他喝過酒,哪裡知道他到底能不能喝,一會兒怕他喝得不省人事,一會兒怕他喝多了難受。
在她又急又怕的時候,酒坊老闆先趴下了。
謝錦衣反倒跟個沒事人一樣,得意地沖她眨了眨眼。然後自個兒去取下兔子燈籠送給她,又在桌上留了酒錢,才帶著她一塊走了。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問他有沒有事,他不僅打趣她太小看他了,還說帶她去放河燈。看他生龍活虎的樣子,她真的信了他是天生的好酒量。
可她後來才知道那天謝錦衣回去以後趴在床頭吐了很久,第二天臉都是白的。
她心裡難受極了,問他幹嘛那麼拚命,只是一個兔子燈籠而已。
他說:「因為你喜歡。」
只要是她喜歡的東西,他一定會想辦法替她拿到的。
元鳶斂眉輕笑,謝錦衣這人,有時候她覺得他比誰都聰明,有時候又覺得他比誰都傻。
傻到為了她一時興起看上的小玩意兒去和別人喝酒喝到吐。
是啊,多傻的一個人。
元鳶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久別重逢,她好像一直沒有好好看過他。
他變了,又似乎沒有變,明明是一樣的眉眼,可現在的他卻不再笑了。
哪怕偶爾露出的半點笑意也是冷的。
明明以前他是那麼愛笑的一個人,雖然總是弔兒郎當的,可他從來不會藏著心事,他生氣就是生氣,高興就是高興。
為什麼,阿錦,你為什麼不笑了?
元鳶覺得自己也同他一道醉了,在她沒有發現的時候,她的手指已經抵到了他眼尾的那顆紅痣上,一點一點,極輕極緩地撫過他的睫毛,最後落到他的眉頭。
是想到什麼不好的事了么?怎麼在夢裡也蹙著眉。
「我想你過得好,阿錦。」
元鳶喃喃地低語,聲音輕得她自己都快聽不清。
不過是過去,還是現在,她都想他能好好地。哪怕他一直這樣恨著她。
他仍睡著,似乎沒有被她吵醒。一個小小的、大膽的念頭似種子破土而出,又頃刻間長成枝節縱橫的藤蔓,將她的心牢牢收緊,她不停地抗拒著。
可等她清醒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傾身過去,將唇輕輕貼在了他眼尾的紅痣上。
元鳶的身子遽然僵住,她到底在幹什麼?
他們根本就回不去了,現在的謝錦衣是恨她的。他今日也不過是喝醉了,才會來找她。如果他清醒著,他一定是厭惡她的觸碰的。
她極快地後退,努力平復呼吸,別過眼不再去看他,卻在要將身子縮回絲衾時,左手驀地被一隻發燙的手掌握住。
幾乎是瞬間,她便驚悸地看向身側的人,恰好望進了一雙目光灼灼的眼。
他何時醒的?
她來不及去思考那麼多,撐起勉強的笑,語無倫次:「我……你醒了,我去給你取碗醒酒湯。」
她想要掙脫他的手起身,可握在她手上的勁兒太大,她甚至感覺自己都手腕都快被他攥紅了。
她垂著頭,極其艱難晦澀地開口:「放開我。」
像在懇求。
「你在幹什麼?」他的聲音聽起來沉穩,卻像是山雨欲來前的壓抑,彷彿頃刻便會有瓢潑大雨冷冷地潑在她身上,他又問了一遍,「元鳶,回答我。」
元鳶被他的語氣嚇到了,可她怎麼回答?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她想甩開他的手,可握在手上的力道卻搶先一步將她往後壓。她的推拒在他面前是那麼微不足道,輕易就被他鉗制在身下。
元鳶仰著脖頸,連呼吸都忘了,視線里只有那雙陰鷙的眼,和他緩緩吐出的話:「我讓你回答我。」
元鳶從未見過這樣的謝錦衣,她是真的被他的樣子嚇到了。她張了張唇,可所有未說出口的話全部被封住。
淡淡的酒香順著他的唇蔓延到口腔,元鳶只能被動地承受他洶湧而下的吻,那麼霸道又強勢,彷彿要將她口中所有的呼吸都奪走,完完全全只剩下他的氣息。
她感覺自己彷彿是雨夜下的一片浮萍,由著瓢潑大雨肆意地拍打,掠奪。
「別,別這樣,你喝多了。」
她不停地用手推他,想要叫醒他,可他像是什麼都聽不到,將她完完全全地禁錮。
似乎是感覺到元鳶快要呼吸不過來,慢慢地,他的動作放緩,笨拙卻又憐惜,像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生怕稍稍用力便碎了。
他小心翼翼地吻過她的唇,將她所有的嗚咽都吻了下去,連壓在她肩頭的力道都鬆了。
這是謝錦衣第一次吻她。
元鳶閉上眼,沉溺在他這樣的吻里,推搡著他的手沒了力氣,只能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他的肩頭。
可纏綿在唇齒間的吻卻遽然停了下來,望向她的那雙眼睛又成了恨。
磨牙吮血的恨。
他低下頭,伏在她的頸窩:「有時候我真想毀了你。」
喉頭泛開似有若無的苦澀,元鳶望著頭頂的夜色,最後無聲地咽下。
謝錦衣毫不留戀地鬆開她的手,坐到床榻旁。元鳶看著他弓起的脊背和順著肩頭散落的墨發。明明他就在她身邊,卻讓她覺得遙不可及。
涇渭分明的距離,明明白白地橫亘在他們之間。
元鳶將自己身上散亂的衣衫理好,為剛剛的荒唐做出解釋:「我知道,你是喝醉了。」
謝錦衣輕嗤:「你知道就行。」
元鳶理著髮絲的手一頓,就那樣僵硬在原地。她看到了他眼裡的自嘲和凄涼,可是轉瞬又被冷漠填滿。
她只能告訴自己,是她看錯了。
謝錦衣沒再說什麼,起身下榻,取下衣銜上的外袍穿上。
元鳶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好想叫住他。如果她再喚他一聲:「阿錦。」他會回頭么?
可她終是沒有開口去試探,謝錦衣變了,她又何嘗沒有變?她早就不是當初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元家二姑娘了。
她現在怕的東西太多了。
燭影拖長的影子開始晃動,起風了。
謝錦衣在將要推開房門的時候停了下來,他將手停在門栓上,整個人埋在陰影里
一字一句壓低的腔調,隨著潮濕的雨聲撲來:「元鳶,我過得不好,很不好。」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房門被風吹得來回拍打,屋裡又變成了她一個人,空空蕩蕩,彷彿剛剛那句話只是一場幻覺。
她躺在榻上,彎著身子,用絲衾將自己裹住,怔怔地看著頭頂的青蘿帳。
幻覺么?
可為何心口的疼卻這麼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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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還有二更,大概十點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