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別胡鬧:你不用,擔心我
令人頭皮發麻的窘境——你會和曾經把你當成仇人的前男友的兒子提到曾經的一切嗎?包括你和他父親之前的那種一切?
就算是我,就算是生活離奇如我,這也太過離奇了。
按照斯科皮的要求,我開始從最重要的那部分講起,講他父親和我是如何跟臨終前的莉婭達成共識、將這盆髒水毫不解釋地潑到我身上的。我給了莉婭永遠照顧和保護斯科皮的承諾,我的承諾不需要咒語就是牢不可破的。這只是我兌現的第一步而已。反正我是個外人,而且按照常理邏輯,曾經和男人好上過一段的女人厭惡這一切選擇袖手旁觀假惺惺也沒什麼毛病挑。
馬爾福家的人是什麼樣我再清楚不過了——強盜邏輯、目光短淺、思維幼稚,他們信奉將糟糕的事情變得有人可怪罪會讓這件事和糟糕的心情好受不少,儘管這道理除了強盜一點也沒什麼錯就是了。一如我們預想得那樣不到三個月斯科皮便從沉痛中走了出來,如此迅速,如此冷靜,如此早熟。他開始拚命學習,儘管還遠沒到可以上學的年紀,他卻在四五個家教的指點下將很多魔法學得有模有樣。他和父親的關係雖然也沒緩和到正常父子該有的樣子,但好歹比莉婭在世的時候幾乎不怎麼講話強。當然,他們講著講著最後總是以爭吵和動手告終。
斯科皮從很多途徑開始了解我,了解我們的過去,了解我的身份,我知道他曾經一直都恨恨地在等待一個可以讓我沒好日子過的時機,在那個時機到來之前,他要做好萬全的準備。雖然幼稚又天真,方式也不對,但小小年紀能考慮到這個地步還是值得讚賞,他有著比馬爾福家前兩代人都耀眼的鋒芒。
後來的一切斯科皮都知道了。莉婭過世的那天,他將他母親闔眼前親手交與給我的戒指和印章狠狠摔在地上,幼小的身體不知哪來的力量,幾乎發了狠,將我推得跌坐在地。我不需要跟他贅述那些,他怎麼朝他父親和我發脾氣的那些話他應該比我更清楚。
而後,按照倒敘,儘管我將上述那些過程耍心眼般拖得很長,又顧左右而言他想要分散他的精力,也不得不面對他口中的「過去的一切」這個我實在不怎麼想回憶的話題。我只好繼續將話題扯遠。可能我扯得實在太遠了,為了不談到那些我甚至扯上他素未謀面的曾曾祖父,馬爾福家族唯一一位有積極社會口碑和威望的名人……
「我不關心那些,我想知道你們之間的故事——你和我父親,在我這麼大的時候。」
閑扯了快一個小時,前功盡棄。
我尷尬地張張口,想要說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口。
我躲閃著那雙小鹿般的眼睛,喝了一大口水。
「教授。」
他的催促令我不耐煩起來。我放下水杯,向桌前湊近了些,反問道:「聽著親愛的,這個問題為什麼不回家問你的父親呢?」
「您覺得如果我能從身邊的人口中得知更多還會來問您嗎?我當然知道這個問題可能會讓您尷尬,我沒那麼不識趣,」他皺起眉,用一種彷彿在看傻瓜的眼神看我,令我覺得十分扎眼和不自在,「我沒招了。可這對我非常重要,我的……我的求知慾需要被滿足。」
「你把求知慾用到這種事情上?外路精神!你父親今天還跟我說起你的學業,我希望你的天文學和草藥學成績能讓人滿意,不然我可不會幫你打圓場。」我嚴厲地批評他。
「只要我知道了我就不會再想了!為什麼就不能告訴我呢?上學期您不是還跟我保證只要我長大了就把全部都告訴我嗎,我十三歲了,不是小孩子了,我什麼都懂所以……」他的眼神閃爍著很多難以言說的東西,令我十分想要伸手觸碰感知,可他避開了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說,「就當幫我個忙,讓我多了解了解那個我的父親和我的老師。您以前跟我說過,愛始於了解。」
我草草地收回手,處於一種難堪的境地。我的本意可不是讓他用我自己說的話來對付我。
他看上去和他父親一樣不好惹又難取悅,還特別擅長逼迫別人,如果不說點什麼就別想翻篇——我隱隱有這樣的預感。
我閉上眼,認命地嘆了口氣。
「好吧,你說服我了,我很高興你願意更了解你身邊的人,特別是馬爾福先生,他如果聽到你剛剛的話一定很開心,你們父子確實需要加強了解溝通。只是我們的過去……你真的不需要太當回事,那都是二十年前了。你父親是個好人,他沒有做錯任何事,也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我們只是像所有你們這麼大的男孩女孩一樣普普通通地試了一次,發現根本不是一路人,想要的東西不太一樣,感情不和,彼此其實早就已經不喜歡對方了耗著也無趣就分手了,然後在漫長的時間裡各自有了新的生活可過和新的人可愛上——就這樣,沒有下文而已。很普通,很正常。」
我不確定該不該由我做這個開啟陳年往事的人,於是言簡意賅說了個故事梗概。像讀小說一樣,梗概很重要,但我們的這一本,14歲的謝麗爾·達靈和16歲的德拉科·馬爾福的這一本,實在不是什麼能攝人心魂的美好故事,沒有順理成章皆大歡喜的結局不說,還全都是些狗血爛俗、讓人尿點蠢蠢欲動的橋段,總之可讀性不高,我不推薦。
斯科皮的神情證明了這一點,他眼裡閃爍著的東西暗下去不少,可眼神仍舊執著。
「可我母親跟我說是您先離開他以結束感情的,然後我父親才不得不開始新的生活。您……這不是相當於您拋下他一走了之了嗎?」
我先是一愣,隨即勾起嘴角,攤了攤手:「那又怎麼樣,誰先走誰先提分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之前我們早就達成了心照不宣地將對方從生命中剝離出去的共識。」
「是,我明白這點,我不是小孩子了,」他反覆重申自己的成熟,反而更惹人發笑,也讓我有些沉鬱的心情變得活潑不少,「問題是《綜藝》『全球前四十名四十歲以下的傑出人士』的排行榜里每年都有介紹您,您每年都是單身。」
「那又怎麼樣,我確實是啊,它沒寫錯。」
「那什麼時候您才不是呢?今年您也是單身,可您之前不是跟那位先生……」
可能我的臉垮得太快嚇到了他,他瞪圓了眼,眨巴了幾下,咽了口口水,沒敢繼續說下去。
「噢……那個……順帶一提,我得恭喜您又比去年提高了位次,從第20位升到第19。想必新年刊的《女巫周刊》上也一定會提高您排行榜的名次,我記得是什麼傑出女性的……呃……」
我把嘴咧得很開,假笑著朝他點點頭,裝作對他所說過的話全然不在意的樣子,示意他繼續:「『五十年來最偉大的五十位女巫』,去年我僥倖忝列最末位,你是想說這個嗎?」
「對對對!霍格沃茲能同時擁有蟬聯多年榜首的麥格校長以及逐漸提高地位的您真是幸事。恭喜。」他乾巴巴地擠出題外話。
「謝謝。」我的笑容咧得更開了。
可我想一個馬爾福總有辦法將人成功逼瘋。
「您是不是還對我的——」
我笑著笑著,終於忍不住咬著牙,用我最嚴厲最冷漠的神情面對他。我希望他注意他接下來的措辭,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不是誰都能有第二次機會,而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他呼吸一滯,瞳孔跳動著,躲閃著,話語戛然而止。
一個馬爾福也總有辦法讓人失望,當然了。
「為什麼和那位先生也短短地交往一段就分手了?」正當我忍無可忍地想要厲聲呵斥他的時候,他連珠炮似的語速救了他,我陷入怔忡和難以遏制的心痛,一如既往,就像面對馬爾福家其他任何一個人一樣,「您為什麼始終是一個人,為什麼你始終沒結婚,因為還沒遇到合適的人嗎?」
「不,不是,和那些都沒關係我只是……」
我皺起眉,不願意循著他的話繼續往下想。可從眼前一閃而過的啟明星一樣的溫和的眼睛總是讓我心慌。我想要忘記,可那雙眼睛卻越發越清晰,就像是天上的星星,我逃不開。
「不是……我……」
我又開始因為緊張磕巴起來了。而斯科皮又開始急不可耐地逼問我了,一遍遍的為什麼令我頭痛欲裂,所有的拼圖都如同被放在震動著的鼓面上顫慄著,鬆散著搖搖欲墜,所有的房間都開始天旋地轉,模糊不清。我不得不用力捶著自己的腦袋想捶醒自己,接連喘息著。
沉重的拖動椅子的聲音和冰涼的手告訴我斯科皮有點慌了:「教授,教授你沒事吧?」
「我沒事,我就是……一時情緒,引起頭疼,老毛病了,謝謝。」我沖他笑了笑,他這才坐回原位。
我喝了一大口水,深吸口氣平復情緒。
「孩子,戀愛和結婚是為了組成家庭,只有這樣才可以繁衍後代,並和愛人建立情感紐帶,這就是為什麼人們結婚。可我不需要——」
「每個人都需要家——」
「——我不需要。」
為了報復他每次總是急性子地走在最前面,急匆匆地說完自己想說的、做自己想做的,不太顧及我的感受,我也刻意急匆匆地高聲打斷他,帶著毫不在意的聳肩動作,兩手一攤,微笑著,完好以暇地望著年輕的馬爾福露出疑惑和錯愕。
「這麼說吧親愛的,很多女孩都夢想過自己的婚禮,幻想過完美的愛情,而我還夢想成為一名成功的女學者。我的願望實現了,巨大的科研成功向我求婚,我答應了,我們一起撫養一個很——棒——很——棒的養老保險制度!」我雙手緊扣,豐沛的情感蘊藏在拖長的音節中,真的很棒,我陶醉地闔上眼,「我有得是名譽、社會地位、錢和大把大把的時間。」
綜上所述——
我睜開眼,恢復冷靜,重新換回原來的坐姿,勾起嘴角,輕聲說:「所以,你不用擔心我。用功讀書,選擇一個喜歡的職業,成為社會棟樑,別讓家裡人和我們這些教授失望就是你們這些學生對我這樣的工作狂教授最好的關心了。」
斯科皮瞠目結舌,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我知道,是我高人一等的智慧嚇倒了他,很多男人會被我的智慧嚇跑,不是第一次了。
「已經很晚了,我還要工作,現在不介意的話?」
我滿意地笑笑,伸出手臂,作了個「請」的姿勢,指向門外。
斯科皮臨走前最後回頭看了我一眼,和殘破的印象中有六七分像的臉,蒼白,圓乎乎的,因著皺眉的動作顯現出不符合年紀的深沉和擔憂,使得他的模樣並沒有像他的父親和祖父那樣如出一轍。我愣神得太久了,他沒等到我回復他晚安,於是輕輕關上了門。
我沒見過馬爾福十四歲以前的樣子,就像馬爾福沒見過我十四歲以後的樣子一樣,面對這樣的一張臉提出的和過去有關的問題總讓我有一種難以招架的感覺,讓人頭疼,當然了,那種咄咄逼人也一樣讓人頭疼。
一時之間感慨萬千,我再次撫上額頭,無奈地嘆氣。
非常頭疼。
我冷靜了一下,重新審視我身上那巨大的孤獨的黑洞——簡直嚇死人,但我深知它擊不垮我。
*
霍格沃茲的聖誕節氣氛每年都很濃厚。一如既往,赫奇帕奇學院負責禮堂的布置,不過我實在太忙了,根本沒空像其他教授那樣親自參與其中,只好全權交給級長們打理。甚至在聖誕晚會當天我也沒坐太久,吃過晚餐,不等舞會開席便重返工作。期間當然也有很多人找我,不過都被塞德里克替我應付過去了,我只想先顧好我學院里的學生、我的博士生和我手頭研究項目的年終總結,我要給團隊里每個人公平公正地打分。
而聖誕晚會後三天內,天文學作為學校最後一門必修課終於畫上句號,無論是考試還是成績,都已經成為過去式了。
斯科皮的等級評定還是A,合格邊緣,不過平心而論,這學期他的課堂表現和作業情況都有起色,我覺得他的假期應該不會過得那麼難熬。
何況,作為家長代表陪同二三四年級進行麻瓜研究遊學參觀的馬爾福看起來並沒有很生氣,他從一早上就好像心情很好的樣子,嘴角含笑。我原本以為前一天晚上我在電話里提前將斯科皮的成績告知給他時他的平靜都是裝的呢。看來是我多慮了。
心上的大石頭終於落地,我長舒一口氣,和陪同的兩位教授,隆巴頓和法拉教授帶領早已換上便服的孩子們有秩序地坐上租來的巴士。三輛巴士車全都是脫下巫師袍,一身花花綠綠的孩子,不過他們都戴著屬於自己學院顏色的尖尖的帽子,很是整齊顯眼,一點都不擔心會落下一個兩個,讓他們掉隊。教師和家長都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的,我有充分準備。
真是一個美好的開端。
——都說好的開端是成功的一半,然而這次長達兩個白天的遊學才開始不到三小時我便遇到了我最不想遇到的人。
我在車上便遠遠瞥見博物館門口一個高大的人影在跟負責講解的志願者交談著什麼,和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一模一樣,那張可恨的臉上沒戴黑框眼鏡,髮型和衣著打扮都是精英作派,和周圍往來的人笑得靦腆而有禮,欺負別人看不穿他人皮下的真實嘴臉。
如果可以選擇我真想選一個合適的時機,雙方沒那麼忙,也沒有那麼多外人在場,私密地談話,將所有一切全都談開……我想我不得不對我愛的人稍稍降低那麼點標準,先姑且聽聽他的解釋,看看之後會怎麼樣。
我早有決議,這已經是計劃好了的,早晚會實現,我只是現在太忙了而已。可早晚會實現的啊!
現在這是做什麼,要逼我嗎,還是要打亂我的計劃?
納威意味深長的笑容和那句「去吧,去說清楚,多呆一會,我和法拉教授在呢」,還有這個人的不請自來,徹底讓我失控。他們就不能等等嗎!我都計劃好了的,別那麼著急,又不會死!怒火中燒無處發泄,我一點也不想給雷一丁點好臉色,連帶著納威和我身邊的學生都被我顯而易見的火氣嚇退。
現在我不想給他機會了,我後悔了。
「你已經一周沒去醫院探望我了,上周五我跟你說過我這周四出院,可你不在我身邊,我只好來找你了。」
「我最近在忙,幾乎沒離開學校,全都是正經事。」我目不斜視,甩開所有人,率先進入博物館,我要靜一靜,希望他會在不能大聲喧嘩的地方識相點閉上嘴。
「塞德里克最近對我有點愛答不理的,我本想去找你,可每次都無法進入學校校區,只能在校門外遠遠地望著你,期待你能像以前一樣吃過中飯或者晚飯後在球場散步。可沒有碰見過你。」
「我最近在忙,沒時間散步,你當然碰不上我。」
「你沒回我電話和郵件。」
「我最近在忙,沒有回復任何人的電話和郵件。」
「可你接了你朋友納威的電話不是嗎?你還接了馬爾福的電話,還有別人的電話,是漢娜跟我說的,她說你一直在跟別人打電話,只是從來不提我也不準別人提我,一提你就會生氣,還會哭,」他跟在我身邊,不斷倒退,不斷試圖跟我搭話,「我忍不住懷疑你是在針對我。」
好啊,漢娜你真敢說是吧?全世界都站在雷蒙德·帕爾默這邊是吧?我氣得直咬牙。看來下次該輪到我來扣蘋果派過過癮了!
我將怒氣藏好,頓住腳步,冷酷而輕蔑地瞥向他:「那或許你應該這樣想。」
說完,在他愣神的瞬間,我便昂著脖頸以更冷酷更輕蔑的姿態從他身邊略過。
可他的反射神經快得驚人。他扣住我的手腕,沒有用力,緊繃著的臉龐似乎在極力隱忍,生怕力氣會傷到我。
「別鬧了。」
「明明是你的錯,你說我在鬧,憑什麼?」
「那至少給我跟你說幾句話的機會,最後的機會,讓我跟你道個歉,鄭重道歉。」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我梗著脖子不服輸,倔強地抬起頭和他對視。他靜默無言,而我望著他悲傷的綠眼睛,情不自禁有些動容。
我討厭這雙眼睛,我恨死了。
一瞬間我心裡滿是委屈,又開始心慌,再也邁不出一步。我回頭,努力掩飾自己的情緒,面無表情地望著他繼續說道:「我現在在忙,你最不該做的就是堵我堵到這裡來。」
「難道你不想知道為什麼我一定要選擇在這裡、在這一刻和你見面嗎?明明有朋友的幫助,我還有其他千百個時機。」
我很想說我一點也不好奇,但那就太自虐了。
好吧,我得說他成功了,我連掙脫他的手的力氣都沒有,任由他握住我的手腕將我帶到博物館一樓展廳右側一大片被各種護欄和防爆玻璃圈圍保護的區域,這塊我上周來的時候還是空的,一樓展區每個位置都是固定的,而這裡,這裡顯然是臨時搭建的。
我不知道他有什麼目的,一直用警惕的眼神無聲催促他不要浪費我的時間,畢竟我的學生也在一樓展廳,我還有工作要做,這顯然不是個好時機,無論他有什麼可歌可泣、身不由己、後悔莫及的長篇故事當做認錯理由也最好給我長話短說。
然而當我循著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玻璃罩里看去時,我又覺得他早就已經開始講起了。
從一切最開始說起。
一大塊……隕石碎片?
「我曾經跟你提及讓我獲得這一切的起源是一場有趣的意外,來自一塊帶有劇烈輻射能的星體碎片製成的透鏡,以及我那一身用星體殘骸中提取的物質做成的制服。我也並不是最一開始就知道我該做什麼,更無法掌控這種力量,它很危險,容易爆炸,也容易失控。我花了很長時間研究它,我該感謝我自己,這是我的專長,可關於這玩意兒……那就不在我的領域裡了。」
他聳聳肩,旁若無人地跨過護欄,無視所有警報和玻璃上黑紅色的「小心輻射」的警示牌,將手放在特製的玻璃罩上,跟老友打招呼似的拍了拍。
一聲,又一聲,咚咚作響,就像敲在我心上,令我驚慌,他可真是膽大的男人,他不怕輻射,也不怕博物館的管理人員來喝止他的逾矩行為嗎!
似乎能讀出我心中所想,他用食指關節敲了敲底下的標牌,「本展品由帕爾默工業提供」的字樣令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萬惡的資本主義操盤手。
……等等?我定睛一看,皺起眉,默默讀出標牌上星體編號,心裡咯噔一聲。
不……不會吧……
「而後我便四處尋找跟這顆不請自來的隕石碎片相關的一切。我的朋友們幫我計算后得出推論,這應該是某顆白矮星的碎片,它有著奇怪而強烈的能量,曾經在2011年引起過學術界的關注,因為這是一顆特別的白矮星。
「而它的發現者也聰慧到花了五年時間證明了白矮星高溫輻射量與有效表面溫度的關聯性,和另一位著名天文學家莫里斯博士共同提出『莫里斯-達靈』三條天體演化假說。她的學術見解、她敘述的口吻和她的名字一樣有著老派的味道,非常老派,我一下子便記住她了。
「她是個極其聰明的學者,聰明到讓我覺得可怕,儘管她的很多觀點因為當下還未經證實而廣受爭議,我也深深地因著她的研究受益,並為之折服。於是我決定給她寫信交流一下。我本以為像她這樣聲名遠播的學者、忙人是不會在乎的,可她每一封信都有認真讀完再回信給我,口吻平和,願意和我這個還在上研究生的後輩平等交流……」
「你……你給我寫過信?」
這可真是太意外了,我是說……意外中的意外。我不記得了,給我寫信的人太多了,而且關於過去,我的記憶拼圖一向不太靠得住,它們沒碎掉就不錯了。
他露出一個無奈又悲傷的笑容,就好像早知如此。
「當你第一次聽到我的名字流露出對陌生人戒備的樣子時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會記得我。你怎麼會記得我呢,我已經見過你很多次了,在學術峰會,還有你在你學校里的講座上,不過我當時實在是太普通了而你一直都很有名,所以你從未注意過我,也很正常。」
我陷入啞然。
那時候的我並不關心除了我自己和塞德以外的任何事,我把自己隔絕在整個世界之外,整個世界也將我隔絕在外,我們互相無法兼容。這也就是為什麼二十五年後家裡忽然冒出一個流浪漢般憔悴的陌生表哥時我和他在剛開始時都無法互相習慣彼此,一個人已經成了一種既定模式,再多出任何一個人都覺得是被侵犯。不過丹尼比我強多了,他適應能力更強,性格更開朗,更知道怎麼去愛,也更堅強——瞧瞧接受我有血親和新家的事實花了我多少年就知道了。
我的喉間開始泛起酸澀,這幾乎要殺了我。
「為什麼一開始不跟我說這些?」我眨了眨眼,試圖讓模糊的視線重回清晰,卻只是徒勞。
「說什麼呢?說我每天每天想得都是你,剛開始只是好奇,好奇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是如何做出一個又一個令人驚嘆的發現的。但後來我開始貪心起來,我想了解你的生活,你的過去,你現在生活的狀態……一切。說當我看到雜誌和網上都敲定你是單身,你單身了很多年我……我就開始犯傻了。說我本來是個很聰明的人的,但人生中第一次,我覺得我竟然如此愚蠢,我是說,我……我……天吶我當時根本就不認識你!」
他有些語無倫次,甚至加上手勢動作輔助,忍不住大笑出聲。
「我們生活在兩個世界,在這之前完全沒有交集!意識到我竟然愛上一個根本和我沒有面對面說上一句話的人已然是一種瘋狂,更不要說她拯救了我,融入了我所有的生活和以後這種事……而且在承受家庭帶來的分裂的痛苦時這種愛來得更猛烈,幾乎成了支撐我繼續努力向前的唯一動力,支撐著我變成更好的人……我怎麼說得出口呢?」
「我了解可是……可是我需要你說出口!我沒辦法接受被欺騙、被捨棄、被玩弄於鼓掌,我沒辦法接受事情不按部就班地走下去,你……你……」
我又氣又難過又有點……我說不上來,心裡又湧上一股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從未有過,我毫無防備。
我更心慌了。
「對不起,如果要我重新選一次我一定會這麼做的。我……我不知道該怎麼應對你這樣的女人,這花了我很多時間摸索,我試圖選擇一個最優解法,但我想我水平有限,還是沒能保證一點錯誤都不犯。你和我以前接觸過的女人都不一樣,你可真是我遇到過最大的難題,嚴苛,古板,性冷淡,難以取悅,心思藏得比誰都深——」
「——不好意思,你現在是在抱怨我咯?怪我?!」我氣得瞪起眼睛。
我是認真在生氣,我快氣死了!可他卻忍俊不禁。
「是啊,怪你,怪你太聰明,太單純,太讓人……忍不住。」
「省省吧你這個玩咖,誰知道你把你這套套路用到了多少女孩身上。」
我斜晲著他,冷哼一聲,本想拒絕他的示好,或者他朝我走來時篤定的眼神接觸,或者是炙熱到不行的懷抱……但我猜沒人能跟一個超級英雄作對,是他強迫我的,他逼我的,我不得不先委屈自己一下,這不是我的本意,是的,一定是這樣的。
我不情不願地扭動了一下身軀,昂起下頜,請清嗓子,儘管我知道這看起來十分做作,但我覺得氣勢上不輸人才是重點。
「就這些了嗎?你還有沒有其他騙我的地方?一次性說完,我給過你機會了。」
「沒有了,就這些了,很多就連丹尼也不知道,我全告訴你了,之後如果你想聽,我可以把我能記起來的跟丹尼有關的一切交往也全都告訴你,」他將我抱得更緊了,「以後我發誓絕對不對你有任何秘密了,我在你面前就是一本打開的書,一本說明書,關於你的說明書。其他什麼都不會再有了。」
「什麼說明書,我又不是個物件!」我瞪了他一眼,順手在他腰間狠狠掐了一把泄憤。
一如既往,我的力氣對他來說還比不上蚊子叮了一口。他就喜歡炫耀自己身為英雄忍受痛苦的能力,而讓我擔心,讓我受苦,讓我為他流淚,這時他就會特別開心。
就比如現在,我又開始哭了,就連我自己也分不清我到底是被氣哭得還是難受得想哭,我只清楚我這麼多年一點長進也沒有,三十五歲和十四五歲沒什麼區別,依舊脆弱,依舊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難堪而無助,依舊願意去相信。
不是因為他口中蜜裡調油的那些什麼「你說什麼都是對的,隨你開心」,不是因為他一遍遍的道歉,而是因為他的故事,我們的故事,過去沒有彼此時度過的所有艱難困苦。
可能無論他怎麼哄我,我就是死活不說話,只顧冷冷地瞪著他,流眼淚,讓他不知對我的心思產生了什麼誤解,他稍稍退了些距離,低下頭,定定地望著我眼睛,用讓我心碎的懇求的語氣,試圖打開我的心。
「我說得一切都是真的,夏莉,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最後一次。走到這一步,讓我們彼此都如此難過絕非我想要,我……我沒辦法失去你,你不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你拯救了我,知道嗎?而且不止一次,從我發現這塊碎片時就已經開始了,」他伸手撫上我的臉,用拇指輕輕拭去我的眼淚,「有的人僅僅是簡單地存在就足以拯救另一個人的生活了,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都不敢想象竟然還有這種事,可是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麼瘋狂。」
我怔怔地望著他的臉,望著他隱約閃動著淚光的啟明星一樣的眼睛,我最愛的一雙眼睛,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一直以為是上帝派他來拯救我的,他是個英雄,屬於我的英雄。我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我還會拯救什麼別的人。
然後,沉默,這該死的沉默又讓他誤解了更多東西,我不知道我們平時心照不宣的默契去了哪裡,他凝視著我許久,眼中的光漸漸熄滅了,雙手顫抖地垂了下來。
「我知道你一定覺得蠢透了。」
他低下頭,勉強扯出一絲苦笑。
「不!」我想也不想便高聲否認,他現在這副樣子實在太讓人心痛,「不是這樣的!這一切聽起來像是……像是……」
我再次陷入哽咽。
翡翠色的眼睛伴隨著猛地抬頭的動作,直直撞進我的視野,就好像我是一道光,可我被他眼眸中的光澤深深吸引,只覺得他才是我深不見底的眼睛里的一道光,是數以億計的星體中最富有生命力的一顆,他閃爍著的瞳仁中飽含我所熟悉的洶湧的愛意,將我們靜默無言的空間填滿,熠熠生輝。每次都是如此,即使我和他不發一言我也覺得安詳而滿足。
要說嗎夏莉,你確定真的要說嗎?有一個聲音在問我。
而另一個聲音,屬於塞德里克的聲音斬釘截鐵地提醒著我一切,試圖制止我。
但我知道我該怎麼做,在雷面前我只需要做自己就好。
也就在那一刻,一個許久不曾被提及的詞語隨著心潮澎湃逐漸清晰,逐漸堅定,捧上心頭,湧出喉嚨。
「命中注定。」
我無聲地落下眼淚,忽然什麼都懂了,忽然什麼也不怕了,忽然好像整個世界都不再和我隔著一層難以融入的膜了,有一個人可以和我互相接觸,汲取溫暖。
我好像命中注定要跟這個人在一起。就像我們註定會愛上我們本會愛上的那個人一樣。我註定會愛上他,我們彼此所經歷的一切只是為了在茫茫人海中浪里淘沙般找到發著光的彼此。
而從他的眼裡我看得出來,他也是這樣想的。
「這就是我等了這麼久想要聽到的全部了。」啟明星似的眼眸淺淺地彎成笑意盈盈的模樣,裡面只有一個我,這個我緩緩放大,逐漸清晰,直到和我眼眸里他的模樣重合。
我心甘情願地閉上眼,笑著接受了這個深深的吻。我真的很想念這個。
他戀戀不捨地離開我的唇,又在我的側臉上吻了吻,這才提起眉,重重吐出一口氣,露出釋然:「好吧,我本來是不想在這種時機提起這個玩意兒的……不過正所謂行善要趁早,直覺告訴我就是現在了,謝麗爾·溫德米爾·達靈女士,我要當著這顆神聖的星星的碎片鄭重許下承諾。」
難得一次聽見被叫出出生證明上全拼全名,我整個人都陷入怔忡,眨了眨眼,對他的嚴肅,以及他從褲兜里摸出的兩個潔白絨布盒子抱持一種戒備的、不敢恭維的、忐忑的心態。不是吧……都什麼年代了,他怎麼比我還古板?可千萬別是我想得那樣。
但氣勢上不能輸。於是我裝作隨意的模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嘿,你不會是那種上床后就告訴自己一定要對她負責的男人吧?」
「我不願對你撒謊所以我得坦白告訴你,曾經的我並不是,至少十幾二十歲的我並不是,曾經的我覺得大家開心過了就好。可是遇到你之後,我就變成了這樣的男人,」雷深吸一口氣,有些緊張地盯著我,「即使我不碰你,我也想對你負責,你絕不會知道你在我人生中的意義有多大,所以我希望你能給我機會,慢慢證明這點。」
我緩緩斂去笑,試圖從他那雙漂亮得可以騙人的眼睛中尋找出一絲一毫謊言的痕迹,或者,玩笑也行,什麼都行。
但是,沒有。太糟糕了,竟然沒有。
我的心慌得要命,就像一種警戒,提醒著我生命中有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即將發生。我抗拒這種計劃外的、我排斥了二十多年的事情發生,這讓我將心中的慌張浮於表面,磕磕巴巴,連連後退。
「不,不……別這樣,我……雷蒙德,我覺得這不是個很好的場合來向一個女人求婚,不是嗎?我們才剛剛……噢我的天吶!」
所有欲語還休都在他打開絨布盒子的瞬間被璀璨的光芒撥雲見日般驅散。
像是所有影視文學作品中所展現得那樣,女主人公驚嘆一聲,捂住嘴,愣愣地注視著她人生中的那個男主角將那個可以將兩個毫不相干的人的未來拴在一起的信物捧到自己面前,即使我如此抗拒這種計劃外的事情,即使我如此排斥,即使我放棄了這一幕很多很多年,也未能免俗。
我猜這就是女人,不是嗎?
可能我們都只是需要一個被所愛的人如此堅定選擇的瞬間,而現在這一幕只是恰巧完美滿足了我們的所有幻想,因此才如此讓人著迷。
「放輕鬆,魔法壞女巫,我不是要你馬上答應我。我知道你需要時間和……心理建設,」他聳聳肩,故作輕鬆地笑笑,「而且就像你說的這的確不是一個好的求婚場合。我只是想證明給你看這一切我早就準備好了,隨時都可以,我們開始交往的那個晚上我就在準備了,這對戒指是用這顆白矮星中的物質提取打磨而成的,安全而漂亮的隕石鑽石戒指……」
「從這顆星星?!你沒發瘋吧?」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沒瘋但反正也快了,這裡,還有這個,只為你一個人而留。」
他一邊說著,一邊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晃了晃其中一個首飾盒。他當著我的面打開它,稍稍舉起些,以便讓我能看清楚那枚男士戒指,並不起眼,除了隕石中的物質本身自帶的光澤感外什麼花紋也沒有。
我本以為他會展示給我看那枚女士的,就像我本以為他沒有篤定到這個程度一樣。
在我震驚的目光中,雷蒙德將男士那枚戴到了他自己的無名指上。
「你……你……」
他朝我笑得溫和,這才不慌不忙地打開另一隻盒子,將那枚璀璨奪目的戒指展示給我看,可現在我哪裡還有這個心情!我全程都在盯著他的手看,他竟然……他不能這樣的,這太嚴肅了,可不是跟我開玩笑。
「等你準備好了,記得我在等你。你所要做的只是戴上它,打個電話,告訴我你準備好了,然後我就會第一時間出現在你身邊,給我的未婚妻她人生中最深情的一個吻。」
他留戀地看了看鑽石戒指,又抬頭看向我,張張口,綠色的眼睛里閃爍著很多欲語還休的東西。
但最後他還是什麼也沒說,只是合上了首飾盒,將它塞進我的手心,又重複了一遍那句話。
「等你準備好了,記得我在等你。」
我的眼眶濕潤了,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於是我緊咬牙關:「雷蒙德·帕爾默你這個人可真是……」
我試圖做出生氣的模樣,我努力了,可眼淚還是不聽話,最後我只能捧著首飾盒,肩膀抽動著,渾身顫抖著,在他面前認輸。
「你真是會說服一個女孩再次相信愛情。」
他也笑了,笑著流下了一行淺淺的眼淚。而我聽見心中有渴望的吶喊幾乎要擊潰我的理智衝出胸口。
我喜歡他,非常喜歡他。我愛他,非常愛他。
愛情啊,是嘆息引起的煙霧,散消之後便有火光在情人眼裡舞蹈。
還有什麼可以比擬?
它是最理智的瘋癲,是難以下咽的苦果,是可口卻吃不到嘴裡的蜜餞。
它還是是一顆爆炸后光芒不再、隕落凡間的星星,是一顆璀璨耀眼的鑽石。
離開博物館后雷和我們一起又呆了一段時間,我們和孩子們一同觀看了迪莉婭出演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也許是莎翁魅力依舊,也許是演員們演技卓絕給了我豐富的代入感,也許就像年輕女學生們感慨得那樣,飾演羅密歐的演員過於英俊、讓人沉迷,也許還有些我不知道的別的東西,我像個年輕女孩那樣在劇場哭得稀里嘩啦,雷和納威不得不不斷地遞紙巾給我。我沒辦法……真是太感人了。所以我才討厭看悲劇,我喜歡《皆大歡喜》,我不喜歡看悲劇——演技過硬,配樂又極其悲傷有感染力,這誰頂得住!
劇場里雷的手機不斷地震動,好像有很多事情要處理。他本想撒手不管的,可我不能讓他那麼做,他也不會允許自己這樣做的。他肩負著很多重任,不得不繼續向前,並面對各種困難,很多時候我無法和他並肩一起面對,但我想他會挺過來的。這也是我愛他的地方,他和我有很多相似之處。
在劇院門口和他吻別後,我和教師以及幾位家長一起帶著孩子坐上前往美術館的下一站。隨車同行的講解員小姐在巴士發動后便開始跟學生們介紹起來。路程並不長,車也開得很穩,我的心情隨著車窗外吹來的寒風變得舒暢和輕鬆。
接電話的時候,隨著翻找的動作我又在包里看到了那隻潔白的絨布盒子。
這枚戒指真的很漂亮,漂亮到我和別人通電話的時候都有些心不在焉,始終在回憶著之前第一次見到它的那幕。
好奇心貓抓毛線球似的就是不放過它,我終於忍不住再次打開盒子,小心翼翼地取出戒指,戴在無名指上。我只是……只是試試而已,看看大小合不合適,看看他的審美放在我身上有沒有違和感,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是試一試,戴著玩唄。
還行,戴進去的時候稍稍有點緊,不過不礙事,沒有很強烈的壓迫感。
我張開左手,舉高,對著窗外和煦的冬日陽光靜靜地欣賞。
真的很漂亮。
鑽石奪目的光芒晃得我眼球生疼,疼得讓我流下眼淚。
好了,該到此為止,我以最快速度整理好心情,擦了擦眼淚,摘下戒指重新放好,最後將絨布盒子塞進大挎包的最深處,如同精心掩埋一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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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德角色歌
CanIBeHim-JamesArth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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