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歸於

第一百三十九章 歸於

來人正是大明王朝的最高統治者——嘉靖帝朱厚熜。

鬧事的舉子們散了之後,朱厚熜回到了大內,左思右想還是不放心,一是捨不得張居正就這麼雲煙飄渺,從此不知所蹤;二來也怕帶頭鬧事的何心隱和初幼嘉兩人再在私底下串聯惹出更大的禍端,就不顧呂芳的勸阻,脫去冠冕換了常服,帶著鎮撫司的護衛來到三人下榻的高升客棧。這樣做儘管有屈尊降貴之嫌,但有道是「擒賊先擒王」,只要把這二人安撫好了,其他舉子也就好辦了。

對於新政,張居正沒有何心隱和初幼嘉那樣強烈的抵觸情緒,此時的心情也就沒有他二人那樣既誠惶誠恐更忐忑不安,他最早從震驚中清醒過來,納頭便拜:「草民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有他的示意,何心隱和初幼嘉兩人也醒悟過來,趕緊跪了,一齊叩頭三呼萬歲。

朱厚熜見三人都向自己俯首跪拜,微微一笑,說:「起來吧。不過朕還要挑禮說上一句,你等都是有功名之人,『草民』這等賤稱就莫要再說了。」

三人哪裡敢起身,只能叩頭謝罪:「我等干犯朝廷律法,請皇上責罰。」

「責罰?」朱厚熜啞然失笑:「你們不會以為朕是親自帶人來鎖拿你們的吧?莫說是你們,便是位居一品的公侯卿相,若是犯了朝廷律法,朕也不過下一道詔書著有司將其緝捕下獄依律問罪而已,何需朕親自出馬!」接著,他又笑著說:「都是飽讀聖賢書之人,即便不說君臣之綱,朕的年歲也大著你們不少,莫非連『長者命,不敢辭』的聖訓都不記得了嗎?」

見皇上抬出了聖人教誨,三人無話可說,只能惴惴不安地起身,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等著皇上訓斥。但經過這麼短短的一息,即便是方才已認定自己罪無可赦即將身陷牢獄的何心隱和初幼嘉,也斷然不會再自以為是地認為皇上親自帶人來捉拿自己,此刻心裡都輕鬆了下來。

朱厚熜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然後指指面前的幾把椅子,說:「坐啊!朕便是在雲台召見朝臣也是命人賜坐的,如今又非是在朝堂之上,更是朕來拜訪你們。俗話說客不壓主,哪有客人坐著,主人卻站著回話的道理。」

張居正他們三人哪裡敢坐,仍規規矩矩地垂手站著。

朱厚熜仍將笑容寫在臉上,說:「方才貢院之時人多嘴雜,朕也沒有看清楚你們幾人的模樣,如今見了,果然都是風流倜儻的青年俊傑,不愧為名動江南的大才子。」

見著皇上如此和顏悅色地說話,就象是一個寬厚的師長在與自己話家常,張居正便大著膽子說:「湖廣應試舉子張居正要諫皇上一句:皇上身負天命,掌社稷宗廟,治九州萬方,不可白龍魚服,輕出九重。請皇上速速移駕回宮。」

「茶也未請朕吃上一杯就下逐客令,這該不是士子儒生的待客之道吧?」朱厚熜話鋒一轉:「也不消得你催促,方才在貢院上說了那麼多話,回到宮裡卻總覺得還有意猶未盡之處,這才冒昧前來,再和你們說上幾句話就走。你們都是大才子,朕想問一個問題。聖人有雲『男女授受不親』,為何又說嫂溺之時,叔可援之以手?」

三人對視一眼,心裡都泛起了一個疑問:這麼簡單的道理皇上怎會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鄭重其事地垂詢這個問題?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還是張居正起身回答說:「回皇上,男女授受不親是經,嫂溺援之以手是權。」

這是最標準也最得體的回答,朱厚熜點點頭,說:「那朕還要問你,何時用經,何時從權?」

三人都是聰慧機敏之人,頓時明白了皇上的深意,初幼嘉面色微微一紅,說:「事緩用經,事急從權。」

「看來天理也可以常情度量,即便是祖宗成法聖人之訓,也要因情勢而變。」朱厚熜說:「那依你們看來,如今國朝之局勢是否已到了危急之時?」

三人誰也不敢回答這個問題。

皇上由淺入深,一層層地剝繭抽絲,誰都知道他的意思是想說形勢所迫,變法在所必行。可這話他自己說可以,旁人說卻不行,因為眼前的皇上並不是剛剛即位大寶的新君,而是已經垂拱九重御極天下二十三年的天子,若說是國家已經到了危急之時,那便是否認皇上前二十三年的治國之能。這樣的罪責可不是誰能承擔得了的!

見三人尷尬地站著不敢回話,朱厚熜嘆了口氣說:「曉得給朝廷和朕這個君父留面子,你們終歸還是忠於家國社稷,忠於朕這個君父的。朕還不算是個昏聵之君,也知道有許多人說朕這嘉靖新政是『改祖宗之成法,變春秋之大義』,可如今朝廷百弊叢生,既有內憂更有外患,局勢已然到了非變法不可的地步。正所謂事急從權,你們都是有良知又有才幹之人,只要能體諒國家的難處,朕相信你們也能體諒朕的一片良苦用心。」

皇上的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無論是否真心信服,三人也只有再次跪拜請罪:「我等朽木之才,不能上體家國之難君父之憂,妄議國政,擾亂科場,請皇上責罰!」

朱厚熜微微一笑,說:「說真的,朕還真想責罰你們,朝廷掄才大典讓你們給攪了,害得朕不得不停了這科大比,煌煌史冊絕無僅有之事竟出現在朕的身上,千百年之後世人又該如何評說朕這個君父?名聲都是身外之物,知我罪我,非所計也,朕也懶得管它。只是數百名有望今科中式為朝廷效命的青年俊傑沒了出身,即便不說他們之中有多少人能成為閣老尚書這樣的棟樑之才,數十年之後便有數百職官缺任,讓朕或是朕的子孫欲用乏人,於家國社稷,於我大明天下蒼生害莫大焉……」

停頓了一下,他又說:「可翻遍我大明律法,竟找不出一條合適的刑法來治你們的罪。論你們攻訐新政擾亂民心,便是將你們身送東市也在情理之中;即便免了你們的死罪,至少也該以大鬧貢院擾亂科考之罪論處,削籍充軍永不敘用。」

三人心裡一驚:果真是逃不過此劫啊!正在百感交際之時,卻又聽到皇上問:「你們可知道牌位上為何寫著『天地君親師』五個字?」

皇上說話雲山霧罩亂石鋪街,總是出人意料,令三人不禁又是一愣。已經知道了即將有什麼樣的懲罰在等著自己,何心隱反倒拋去了思想包袱,斟酌之後才回答道:「天覆之,地載之,君上父母師長恩養哺育教誨之。」

朱厚熜點點頭,說:「你回答的不錯,只是還有一點未曾說到:君上父母師長不但有恩養哺育教誨之責,還要呵護之。朕這個皇上既然排在天地君親師之中,自然也要呵護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的億兆生民。你等士子身為國朝根基,日後更為社稷棟樑,莫說是為了國家做杖馬之鳴,便是真有小疵,朕這個君父還有什麼不能包容的?再者說了,朕愛著你們的品行才學,自然捨不得削去你們的功名,誤了你們個人一生的前程事小,讓你們沒了報效國家的機會更是朝廷的一大損失,也就只好呵斥你們幾句,出口悶氣罷了。」

「皇上如天之仁,我等……我等……」張居正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朱厚熜說:「你們也別當朕就這樣輕輕饒放了你們。朕曉得你們都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之人,必不屑於再入國子監研習經學理學,朕也不願意你們埋身書齋皓首窮經,就許了三年之期,旁人可以遊山玩水吟詩賞月,你們卻不行,這三年好生給朕留心各地風土人情、民生經濟,三年之後再到京師來大比,朕可是要考究你們功課的。所謂磨刀不誤砍柴功,這三年怕是比你們在國子監里讀十年書還有用呢!」

看這情形,其他兩人還說不好,張居正已經被自己感動,但也只是感動而已,一時半會還無法說服這些深受封建禮教思想熏陶的士子改變固有的觀念,能暫時安撫住他們不再生出事端便是托天之福。朱厚熜便笑著說:「剛才那一席話就算是朕給你們臨別贈言。所謂秀才人情紙一張,張居正,你素有神童之名,朕就命你即席賦詩一首作為回贈。」

張居正自然不敢推辭,好在舉子的房中最不缺的就是文房四寶,他提起筆在硯台里潤了潤,略微沉吟了一下,一筆漂亮的鐘王狂草就落在了紙上:

「燕市重來二月初,翩翩意氣曳長裾;

金門未授甘泉賦,玄室何人問子虛。

太乙夜燃東壁火,天池時化北溟魚。

乾坤歲歲浮春色,環佩相將侍禁廬。」

看的出來,這位來自湖廣的青年才子不但有倚馬可待的急才,更有遠大的政治抱負,就是要「環佩相將侍禁廬」,問鼎人臣之極!

朱厚熜笑得合不攏嘴了:年輕人有理想就好,那驚世絕艷的才情終歸還是要貨於帝王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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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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