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天聽自我民聽
平日里活菩薩一樣的呂公公突然勃然大怒,是誰也不禁要怕上幾分,那個東廠當值太監趕緊跪了下來,說:「奴婢只想著祖宗家法,這才不敢領命。拂了呂公公的面子,請呂公公恕罪!」
「到了這個時辰還一口一個『祖宗家法』,敢情抬出祖宗家法來壓我,我就不敢治你的罪是嗎?」呂芳說:「咱家告訴你個狗奴婢,干好各人的差使就是最大的祖宗家法,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看你也幹不了東廠的差事,就到上駟監伺候馬去吧!」
「啊!」那個東廠當值太監拚命將頭在地上磕得咚咚直響:「是奴婢讓豬油蒙了心,呂公公饒命,呂公公饒命!」
這個時候,方才領命而出的王天保拎著一個小包袱進來了,見有旁人在,就站在那裡也不說話。呂芳惱怒地看一眼那個東廠當值太監,說:「念你進宮也快三十年了,伺候過兩代主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今天的事我也不與你計較,辦好了差使自個到提刑司領二十篾片!」
提刑司就歸東廠管,自家人怎麼也會手下留情,呂芳這樣發落已是開了天恩,那個東廠當值太監忙說:「是是是,奴婢這就去辦,這就去辦。」
等他走了之後,呂芳焦急地問王天保:「人呢?」
王天保躬身抱拳道:「回呂公公,奴才方才出了禁門,並未見著有什麼人在外面,只有這個——」他將手裡的包袱抖開,是一件胸前綴有綉著兩隻白鷳補子的五品文官官服,不用說就是那個修撰陸樹德脫下扔在那裡的。
呂芳原本是想讓王天保偷偷帶著陸樹德進來,由自己想辦法勸說他收回奏疏,不要攪亂了朝局;此刻見王天保只帶了他的官服回來複命,已經明白那陸樹德是鐵了心要上疏,不惜觸犯朝廷律法觸怒君父龍顏,心涼了半截,便對王天保說:「五爺,你帶幾個人即刻趕到城東狗尾巴衚衕,把一個名叫陸樹德的翰林院五品修撰偷偷拿了,莫要驚動了其他人。」
王天保見呂芳眼中露出一絲陰冷的光芒,也不敢怠慢,應了一聲「是。」放下官服,轉身就往外走。剛要出門之時,就聽到呂芳在身後喊了一聲:「等等!」他趕緊停住腳步,轉頭看著呂芳。
呂芳眼中陰冷的光芒已經消逝,代之以無可奈何的失望。他嘆了口氣,說:「還是先請旨吧,你回值房候著。」
呂芳跪在東暖閣的門外,叩頭說:「奴婢給主子萬歲爺請安了。」
「哦,進來吧。」
呂芳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只見朱厚熜手裡端著碗,正挑著一筷子面片往嘴裡送,眼睛卻一直盯著面前御案上擺著的一張草圖,見他見來,高興地說:「兵工總署軍器研究院的那幫專家終於開竅了,拿出了神龍炮的圖樣。哼,當初一個燧發槍的扳機原理就讓朕給他們講了三天,真把朕給累死了!」
呂芳見這個時辰了主子還不歇著,還在研究軍器,想到陸樹德奏疏之中那樣激烈的言辭,不由得一陣心酸,哽咽著說:「奴婢要斗膽諫主子一句,我大明的江山都在主子一人的肩上擔著,主子且要將息龍體才是。」
朱厚熜將嘴裡的面片咽下去,將碗放在了御案上,拍著那張圖樣,笑呵呵地說:「南有倭寇,北有韃靼,沒有這個玩意兒,你主子可擔不起大明的江山。」
「這些事兒,主子都可以著外頭那些官員屬吏去辦,他們吃著朝廷的俸祿,也該為主子分憂才是。」
朱厚熜苦著臉說:「你以為你主子願意這樣啊!要真能交給外頭那些官員屬吏,你主子又何苦熬更守夜到這個時辰!」接著,他得意地說:「不是你主子吹牛,我大明數千萬官員百姓,能看得懂這張圖的不過十餘人,可要說到修改圖樣,卻只有朕一個。哼,天下之大,捨我其誰!」
「主子聰明睿智,確是無人能比的。」呂芳說:「只是主子也太辛苦了些個……」
「這匾上『宵衣旰食』四個字是朕自己寫的,朕總不能自打耳光吧!你呂大伴這個時辰不也還在司禮監看摺子嗎?」說到這裡,朱厚熜才想起來,除了個別要緊的急務適時急送司禮監之外,內閣總是在下值時將一整天的公務送到司禮監批紅,這個時候應該是呂芳最忙的時候,他不會無緣無故地跑到東暖閣來給自己請安,便焦急地說:「發生什麼事了?可是九邊有緊急軍報?」
歷來軍情如火,只要是邊警報到內閣,內閣值守的閣老總是一刻也不耽擱地直送司禮監;而軍務關係國家安危,不同於尋常地方政務,誰在司禮監當值也不敢私自扣壓更不敢擅自做主,總是要立刻呈送御覽,因此朱厚熜見呂芳深夜前來覲見,還以為是韃靼犯邊,邊軍發出了求援的警報!
「回主子,沒有。」
「嗨,真真嚇了你主子一大跳,還想著這神龍炮還在紙上呢,韃靼就來犯邊,你主子的運氣也太背了!說吧,發生什麼事了?是江南又發了桃花汛淹了兩三個州縣,還是哪裡又鬧地震了?該發賑就按去年定下的規矩發賑,內閣票擬報來你批了就是。哦,對了,若是受災縣份不甚多,災情又重,每戶就加發一石口糧和五兩銀子的救濟款,戶部現在有錢,一兩個縣份受災還吃不窮他們,趕緊組織百姓生產自救,趕種秋糧才是正經!」朱厚熜一邊自說自話,一邊坐回龍椅之上,吸哩呼嚕地將碗里已漸漸變冷的面片拔進嘴裡。
主子正在用膳,呂芳哪裡敢把那樣的事情稟報給他?氣岔了氣噎著了誰擔得起這個干係?假裝忙著給主子添茶擰凈面凈手的帕子,一直等到朱厚熜用最後一口麵湯將嘴裡的面片送下肚以後,才說:「奴婢方才去禁門巡查,接了個本子……」
朱厚熜當然不知道呂芳是袒護老實的孟沖,把罪責攬到了自己的身上,便打趣他說:「方才還在說你主子大包大攬,你自己又何嘗不是事必躬親?巡查守衛一事,隨便派個人去就是了,何需掌你司禮監印的內相親自出馬?唉!真真跟你主子一樣,都是想不開的人!」
呂芳見主子心情很好,心裡安定了一點,說:「奴婢不敢跟主子相提並論,不過想做好主子交給奴婢的差使而已。奴婢方才接了個本子……」
「朕知道了。是告官的就轉三法司;告宗親的就轉宗人府。有朝廷律法在,哪怕告的是藩王閣老,朕也懶得去管,朕這裡還有更要緊的事呢!」說著,朱厚熜又拉過了桌上那份草圖,拿起鉛筆要在上面寫寫畫畫。
「主子,您還是看看吧。」
朱厚熜頭也不抬地說:「沒看見朕正忙著嗎?不要什麼為難的事得罪人的事都往朕這裡推,你酌情處置便是,惹了麻煩朕給你撐腰!」
「奴婢不敢自行處置,還是請主子裁奪處置吧。」
「唉!你這呂芳,也在司禮監掌印快二十年了吧?我大明朝除了朕,還有誰敢難為你?怎地還是這般膽小怕事?!」朱厚熜不耐煩地扔掉手中的鉛筆:「念吧,朕聽著呢!」
「回主子,奴婢不敢念,請主子親自過目。」
朱厚熜愣了一下,隨即笑著說:「嘿,你呂芳如今也長了本事,敢跟朕討價還價了啊!是不是你主子剛剛給外臣加了一成的俸祿,卻沒有給你們中官加,你就不滿了?你們跟朕都是一家人,朕自己的用度也沒有加一分半毫嘛!拿來吧,讓朕看看,到底告的是誰,竟然把我大明的內相嚇成這個模樣!」
呂芳趕緊把兩份奏疏擺在朱厚熜的御案前。
直到此刻朱厚熜還以為是普通的民本,一邊拿過來,一邊說:「這個百姓曉得投書午門的規矩,卻不曉得怎麼寫本子,連個題目都沒有!幸好遇到你呂大善人,換做別人,早給他扔了回去。」
呂芳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根本不敢答話。
朱厚熜在手裡掂了掂,說:「哦,這份奏疏你是不是拿錯了?翰林院修撰陸樹德參掌院學士陳以勤的奏疏怎麼也直接給朕拿過來了?嘖嘖,這個陸樹德也不曉得是何許人,一筆字倒寫得風骨不俗!」
「回主子,這兩份奏疏都是此人投遞午門的。」
「噢,都是他遞的?」朱厚熜也頓時警覺了,向呂芳剛才那樣扔下了那份彈劾翰林院掌院學士陳以勤的奏疏,打開了那份沒有題目的奏疏。
看了兩行,他的臉色變了,抬頭用含有深意的眼神看了呂芳一眼,呂芳趕緊低下頭不敢與他對視。朱厚熜收回了目光,繼續看了起來。
呂芳偷眼看著主子的表情,出乎他預料的是,朱厚熜的臉色先是鐵青,繼而慢慢變淡,一份六扣的奏疏還未看完,他的臉色已經完全恢復了常態。這份內斂養氣功夫令呂芳也在心裡暗自佩服:不愧是御極天下二十多年的主子,真有仁君海納百川的胸懷!
朱厚熜終於看完了那份奏疏,將它隨意地扔在御案上,問道:「鎮撫司的人派出去了?」
呂芳老老實實地回答說:「回主子,茲事體大,奴婢不敢自專,只讓他們在值房候著。」
「沒派出去就好。」朱厚熜說:「讓他們回家睡覺去。」
「這……」呂芳詫異地看著主子,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