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深夜

第一百四十四章 深夜

夜已經深了,守衛禁門的士兵也杵著長槍打起了瞌睡。正昏昏將欲睡去,卻聽到旁邊的小門「咯吱」響了一聲,一個激靈就醒了過來,正看見三五個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職責所系,那個「王大哥」和年輕的士兵都一起挺起了長槍,喝問一聲:「什麼人?」

頭前的一個人低聲吼道:「瞎嚷嚷什麼,干好你們的差使!」

兩人剛要分辯,就看到當值的太監不住地給他們使眼色,將已經到嘴邊上的話又咽了回去。

當值太監雖說是個生面孔,但兩位御林軍士卒從他今晚與那個大鬧禁門的瘋子交手時可以看出來,他儘管職位不低,卻是個沒用的主,根本無法與提刑司那些如狼似虎一身殺氣的公公相比,因此也就不怕他,反而笑著說:「公公,這些人是什麼來頭,這個時辰要出宮?」

當值的太監、尚膳監管事牌子孟沖聲音顫抖著說:「不……不曉得……」

經過這麼一折騰,兩個士卒睡意全無,饒有興味地說:「這個季節還穿著兜頭的斗篷,鬼鬼祟祟的,八成不是什麼好東西……」

孟沖嚇得都要哭出來了,連忙拱手說:「兩位小哥別再說了。你們忘了咱家方才說什麼了?今晚無論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都要爛在肚子里一個字也不要說出去,這可是鎮撫司傳下來的話,兩位小哥要體惜自家的性命,也給咱家留條活路啊!咱家今天第一次在禁門當值,遇到兩位小哥也是緣分,待下了值咱家請兩位小哥喝酒。」

那個「王大哥」是京城裡的混混更是禁軍里的兵痞,見這個公公甚好說話,也就更起勁地打趣他說:「雖說有酒無菜,不是慢待,但我哥倆站這一晚上的崗,早就餓的前心貼後背了,空腹喝酒可是易醉,倒讓你省了酒錢了。」

孟沖怎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忙信誓旦旦地說:「咱家成心交兩位小哥做朋友,怎能有酒無菜?咱家如今正管著尚膳監,要幾個下酒菜有什麼難的。不過兩位小哥且要記得咱家方才說的話才是。」

兩位士卒還以為他是哪個當值太監偷懶,隨便拉了個人來頂崗,沒想到居然是宮裡二十四衙門排名不低的尚膳監管事牌子,嚇了一跳,也不敢再跟他胡亂開玩笑,立正應了一聲:「謹遵公公吩咐!」

出宮的那幾個人此刻已經走到了京師城東的狗尾巴衚衕,這裡已屬偏僻小巷,不比正街那通衢大道那般平整,他們又沒有打燈籠,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走在前面的那個人回過頭來,低聲說:「呂公公,天黑,您慢點走。」

「有勞五爺記掛著了,沒事,咱家還沒到老眼昏花的歲數,咱們還是趕緊些個。」走在中間的呂芳說:「待會到了我一人進去,你們就在外面守著,不許其他人進來。若是碰到五城兵馬司巡夜的人,也只你出面即可,不要說我也在此。以你五爺的名號,想必也沒人敢追問個究竟。」

「是,奴才曉得。」王天保很不好意思地說:「唉,呂公公這話折煞奴才了。哦,就是這裡了。」說著上前拍拍門:「請問陸大人在家嗎?」

門應聲開了,倒把幾個人嚇了一跳。定神開過去,一把椅子正擺在門的當中,顯然是主人正坐在這裡等著他們上門。

呂芳心裡慨嘆一聲,問道:「請問貴駕是翰林院修撰陸樹德陸大人嗎?」

那個穿著布衣常服的青年男子點頭說:「正是在下。」接著沖呂芳拱拱手,很平靜地說:「我跟你們走。」

「走?」呂芳一愣:「到哪裡去?」

「各位不是來拿在下去詔獄的嗎?天色已晚,左鄰右舍都已睡了,莫要驚擾別人清夢。」

呂芳眼中閃出一絲憐憫一絲陰冷的神光,臉上卻露出了微笑,說:「倒也不急這一時半刻,我等深夜冒昧前來實屬唐突,不過既然陸大人還未就寢,家中又無女眷,不若請准咱家進去吃杯茶如何?」

這下該陸樹德**了,他怔怔地看著來人,但天上月亮早被一片烏雲遮住了光亮,院里也沒有掌燈,他只知道來的人是個公公,到底是誰卻看不真切,但上門都是客,也不能將人拒之門外,便拱拱手說:「公公請。」

隨陸樹德進屋之後,見他忙活著要掌燈給自己倒茶,呂芳說:「不必麻煩了,咱家說兩句話就走。」

陸樹德想知道自己的奏疏是不是已經上達天聽,便問道:「請問貴駕。」

呂芳淡淡地說:「我是呂芳。」

陸樹德驚呼一聲:「啊?是呂公公!」

儘管決定上疏之時便已料定必死無疑,也以為自己心如止水,陸樹德此刻卻感到心中頓生波瀾,立刻跪下:「下官拜見呂公公。」

呂芳坦然受了一拜,待他拜完之後才說:「陸大人請起。唉,久聞翰林院探花郎陸修撰陸大人為官清廉,日子過的甚是清苦,咱家卻沒有想到竟是一貧如斯,連條多餘的椅子都沒有,咱家就反客為主,請陸大人與咱家同坐在這張條凳之上吧!」

這不合規矩,陸樹德並不坐,還是站在他的面前,坦然說:「清苦貧寒倒是不假,為官清廉卻談不上。翰林院讀書修史,便是想貪也無處貪去。」

呂芳點點頭:「這話說的實在!看來陸大人是個至真至誠之人。那咱家就多嘴問上一句:去年吏部要擢升陸大人為知府,陸大人為何堅辭不就?雖說皇恩浩蕩,為京官加了一成俸祿,但一個坐堂掌印的知府,即便不貪不佔,少說一年也有兩千兩的養廉銀,難道不比陸大人在翰林院坐冷板凳,吃那點乾巴巴的俸祿強逾百倍?」

來拿自己下詔獄的上差此刻正在門外候著,陸樹德就沒有了任何顧慮,直截了當地說:「那養廉銀取之士子,陸某受之不安。」

呂芳心裡又是慨嘆一聲:果然是個書生!他早就知道陸樹德抱定了必死之心,也不動怒:「陸大人這話說的奇!誰說那養廉銀取之士子了?你可知道,國朝推行官紳一體納糧當差,為的是清理偷逃國稅的刁民,但因積弊難理,一時還未有所動作,故此去年秋賦多征銀不過百萬兩,糧不到二百萬石,貼補寒門士子之五十畝奉養官田、為國子監監生及全國各地鄉學縣學府學生員增加廩膳便已花去了大半,所剩之數皇上也盡數給兩京官員增加了俸祿,哪有什麼節餘!這些收支戶部都有記載,雖屬朝廷機密,你陸大人若是不信,咱家也可向馬部堂討個情,你自家去看了便知。」

「這……」陸樹德卻沒有想到是這樣子,沉吟了一下說:便說:「陸某不敢違背朝廷規制,呂公公既然如此說,我自是信的。」

聽陸樹德不象是隨口敷衍自己,呂芳覺得有門兒,便又更進一步說:「說及養廉銀,那是皇上推行一條鞭法,將通省火耗歸公,由一省藩司將官員按缺分等,予以貼補,不過斷絕官吏借徵稅之機恣意虐民,也可為官吏增加俸祿。兩京一十三省牧民之官無不頌揚皇上聖明,怎地陸大人卻覺得受之不安?」他搖頭嘆息道:「你雖是探花郎大翰林,卻從未理過民政財政,未看懂皇上新政之用意也實屬正常,卻不該以自己的管窺之見隨意非議國政,擾亂視聽。」

陸樹德沒想到自己簡單的一句話竟然引起這個大明內相、司禮監掌印呂公公如此苦口婆心的勸說,心裡倒是有些感動,但他決心為萬世禮法為天下士子以死抗爭的決心也不是呂芳這簡單的幾句話所能動搖的,因此說:「無論是與不是,官紳一體納糧當差違背祖制,**士林。朝局動蕩,變在不測;士林積怨,實難名狀。呂公公知否?我主皇上知否?」

主子說的真真分毫不差,這個陸樹德與那海瑞一般執拗,都是不該出來做官之人!呂芳心裡泛起了失望之情,便說:「你今日在禁門落下了一樣東西,咱家給你送來了。」說著,將一直提在手中的一個包袱遞給了他。

陸樹德不想也知是自己脫下的官服,梗著脖子說:「道不同,不相與謀。我既已還給朝廷,便不會再收了回去。」

呂芳更加對他失望,便冷冷地說:「朝廷名器乃是君父所賜,豈能說扔就扔!」說著,他轉身就要出去。

陸樹德忙出聲叫住了他:「呂公公,下官的奏疏可是還在司禮監?」

呂芳停住了腳步,語帶嘲諷之意:「咱家沒有你陸大人那樣的膽色,收到之時便即刻呈送給皇上了。」

陸樹德還害怕是他把自己的奏疏強行壓下,專程跑過來勸說自己的,聽了之後頓感欣慰,誠懇地說:「多請呂公公!」

呂芳此刻的心情是無比的複雜,既有對他的惱怒和絕望,又有對他的憐憫和惋惜,便又想做最後一次的努力,說道:「不過皇上忙著審閱兵工總署進獻的火炮圖譜,還未顧得上看你的奏疏。咱家問你一句,聽了咱家方才對你所做的解釋,你可明白自己所言之事失之毫釐,卻謬以千里?若是願收回那份奏疏,咱家少不得也要冒著天大的風險,幫你一幫。你本是有才之人,既中了一甲進士及第,又點了翰林,就安心在翰林院儲才養望修史撰書,以備日後朝廷大用……」

「多謝呂公公抬愛。」陸樹德拱拱手說:「在下還請呂公公勸諫我主皇上一句,開工廠、造火炮不過是奇淫技巧之術,禮儀法度才是我朝立國之根本,皇上不可本末倒置!」

這便是委婉地拒絕了自己的好意了,呂芳看著這個親手給自己釘上最後一顆棺材釘的迂夫子,眼神慢慢由憐憫變得陰冷:「既然如此,咱家就告辭了,陸大人好自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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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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