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六章番外——狸貓換太子(五)
窗外不知是雪是雨,撲簌簌叩打窗紙。漪瀾靜靜地守著冷燭,眸光獃滯。
丫鬟小魚同尺素進進出出收拾行囊,都偷偷地窺視她不敢多嘴問一句話。只致深在一旁靜坐,似在絲毫不肯松泛的提防她,怕她稍有不慎鑄成大錯。
「瀾兒,莫急一時。恕兒在宮裡,一時半晌不會有差池。若是我們輕舉妄動,反而害了他性命。你相信我,不用幾年,我必會奪他回來。」致深的信誓旦旦,漪瀾已不再相信。她只是冷笑,她漸漸的安靜。哭是徒勞無益,或是她的孩兒如今也在宮內害怕得哇哇大哭,那凄清冷漠的宮廷,這孩子豈能存活?
她苦笑片刻道:「怕是命數,怨不得人。」旋即一聲慨嘆。
「瀾兒!」致深心疼的一聲呼喚,湊在她身邊,攬住她的肩頭,靜靜將她的頭貼去自己懷裡。
此刻,她心裡一陣抵觸,但她深知她不會哭,因為她是謝漪瀾。
行囊打理好,她看看窗外微明的天色說:「我要去法華寺進香。臨出門時,翠芬叮囑我去替他給熙成小王爺點一盞佛前長明燈,照亮小王爺回家的路。」
「我陪你去,」致深說。她搖搖頭道,「不必了,你進宮去向老佛爺辭行吧,我怕我會失態。你去看一眼咱們的孩子,哪怕一眼也好。」她靜靜,又道,「讓乳娘留在宮中伺候恕兒吧。」
清晨,夫婦二人分道揚鑣。漪瀾將虎頭鞋,長命鎖等物盡數塞給致深說:「給孩子帶去。」致深頗是為難,卻未拒絕,只是凝視她眼中蒙了層薄霧說,「苦了你了,瀾兒。」
漪瀾人向法華寺而去,車馬轔轔蕭蕭,只是她從法華寺後門而出,換車直奔去不遠處的攝政王府後門。那曾經熟悉的庭院,如今草木凋零沉沉的綴著積雪,冷冷清清。
濃郁的葯香瀰漫小院。
攝政王正在禮佛,她便在廊下靜候。不過她並非沒有耐心,只是沒有太多時間虛耗。她打量一眼那老管家,老管家尷尬的眸光避開。她笑笑說:「我不過是來向老王爺請安,順便還有光兒,啊,就是那個小王爺的……都是翠芬多事,說是民間的習俗,孩子的尿褯子納鞋底可以讓老人長壽,家中老人純白的鬚髮討兩根納入棉服內,可以保小兒平安。既然王爺不便,漪瀾告退了。這雙鞋,是翠芬做給王爺的……」她在外面絮絮地說著,說得平淡無奇。
見門內沒有答話,漪瀾對了門內輕服一禮就要離去。
「進來吧。」門內木魚聲停,攝政王蒼老的聲音傳來。
漪瀾心一顫,卻倏然平靜許多,她緊緊披風入內,毫無懼色。那不過是一樁與虎謀皮的生意,雖然勝數少,但她也要一拼。人稱攝政王是老狐狸,同狐狸斗,她也要捨身一搏,為了她的孩子。
她入內,恭敬的給王爺見禮,她說明來意后。攝政王上下打量她不覺一笑:「夫人迢迢勞碌來見我,不止是為此事。」
他開門見山,她一笑也不遮攔,對了明白人不說糊塗話,她直言道:「求王爺救救光兒。」漪瀾跪下痛哭。
攝政王聽她講述了太后易換儲君一事,震驚之餘卻是冷笑:「我如何能信你的話?周懷銘都不顧及他的骨肉,你如何要心急如焚?」
漪瀾凄婉地望一眼攝政王道:「男人的心大,非小女子所能懂。」
「周懷銘落個現成的攝政王太上皇,何樂而不為?」攝政王呵呵的笑,捋了鬍鬚。那聲音有些咬牙切齒,似在恨太后那狡猾的婦人,恨周懷銘這賊子野心。只是,此事若是揭發了去,無憑無據,太后都可以推個乾淨,這時發難實屬不智。這婦人瘋了不成,壞她男人的好事,更何況老佛爺若是得知,惱羞成怒,還不殺了那孩子?
「王爺,都是漪瀾擅作主張,漪瀾帶入宮的,非是漪瀾的兒子恕兒,而是,而是……」她結結巴巴,攝政王的眸光眯成一線,震驚之餘,那牙關冰寒發顫地抖出幾個字,「你是說,是,是光兒?」
漪瀾點點頭痛哭嚶嚶,「也是翠芬想讓孩子去熙成小王爺墳上磕個頭,我便將孩子帶來。致深他是不允的,但是臨行之日恕兒高燒不退,我們不想違逆了老佛爺,就帶了光兒進京。誰想,老佛爺她……」
她深深咽口吐沫說:「事發后,致深說,這也是將錯就錯。熙成小王爺的骨血,本來就是宗室之苗,若能得王爺庇佑日後繼承大業,也是寬慰熙成小王爺英靈。只是妾身不肯,孩子年少,那麼多人對著位子虎視眈眈。若是老佛爺日後不喜歡這孩子,弄得同圈禁在湖心島的廢帝一般,那豈不是……漪瀾沒了主張,求王爺做主救出孩子,就是養在王府,愧對了熙成小王爺也要保孩子一命呀!」
攝政王只剩冷笑,打量了漪瀾道:「老夫多謝你夫婦成全,若熙成的兒子能繼承大統,倒是以慰我聖朝列祖列宗的英靈。養在宮廷,比養在老夫身邊穩妥的多。」
不知這話是真是假?
漪瀾起身告退,只留下一句含糊的話:「只怕是紙里包不住火,人多口雜。萬一太后老佛爺得知孩子的真實身份……」
皇后所生之子被立為儲君,立嗣慶典要昭告天下,太廟祭祀。
因為立儲一事,致深也必須在京城耽擱數日。
那日他朝服乘轎離去,漪瀾在府里心懷惴惴。晌午時分,致深匆匆歸來,愁容滿臉,拉了漪瀾去一旁:「出事了!大事!」他說,眉頭緊蹙。自然是大事,漪瀾心裡暗笑。相比攝政王如約行動出手了。
「太廟祭祀時,孩子被人換了。」他說,打量漪瀾的眸光,很是悲慟。
「孩子,恕兒嗎?」漪瀾問。
「是,這孩子多災多難,不過祭祀的那點功夫,就被換掉了。可是此事不能聲張,也不知恕兒去了哪裡?」致深摩拳擦掌跺腳興嘆,「老佛爺疑心是我,可是我有口難辯!」
「恕兒,恕兒他能去哪裡?」漪瀾故作糊塗地問,心裡還在暗中慶幸,攝政王,果然是個說到做到的人物,他心裡對這個「孫子」顯然放不下。
夫妻二人沒說上幾句話,宮裡就來人傳懿旨召周懷銘入宮。漪瀾心裡暗喜,忙隨後吩咐尺素備轎去攝政王府。
誰想攝政王府的老管家來了,就在後花園的銅亭內候著不肯露面,待見了漪瀾痛哭流涕道:「夫人,大事不好了。咱們老王爺依照夫人的計策,掉包去換了光兒小爺出來,可是才到金水橋,孩子就哭了,紙里包不住火呀,這麼爭鬥中,孩子就被扔進了金水橋,死了!」
啊!
漪瀾震驚之餘都不敢相信此事為真。
「老王爺聞聽此事立刻昏厥,如今中風不起。夫人,這真是,天災人禍,哎呀!」老管家跺腳捶胸嘆息不已。
漪瀾扶著柱子的手漸漸發軟,身子也癱軟下去。怎麼會如此?她分明同攝政王安排妥當,她分明可以救出那孩子,哪怕是冒充是光兒,也好讓孩子逃離宮廷保全一條性命。可是如今,反是她害了自己的骨肉嗎?五內俱摧一般,她幾乎要發瘋。
「夫人,夫人節哀順變,夫人對咱們家小主人已經盡心,想必小王爺地下之靈不會怪罪的。夫人,老奴去了!」老管家蒙面低頭閃出,只剩漪瀾愕然在冰冷的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她已再沒了勇氣爬起來。孩子,她的孩子。猛然她起身,推開門大嚷,來人,備轎,去,去金水橋去,去太廟……
「夫人,夫人,老爺吩咐過,夫人不可以出府去。」
「夫人,夫人不可!」拉拉扯扯的一片混亂,漪瀾歇斯底里的喊著,「孩子,我的孩子!」
「出事了,出事了!洋鬼子打進京城了,快快逃命吧!」
依約響起爆竹般的槍聲,她依稀中記得丈夫說過,洋人從海上殺來,從天津衛而來,攝政王在議和。雖然怨聲載道,民意沸騰不許割地求和,但是聖朝積弱難返,打不過洋人的洋槍洋炮的。
好端端的,怎麼又打起來了?
「恕兒,我要尋我的恕兒回來,恕兒!」漪瀾拚命的沖了出去。
三月後。
冀中一處山溝里,浩浩蕩蕩的逃難人群中,一隊驢車上坐了一位富態的老婦人,灰布大襟,目光獃滯。
「老祖宗,老祖宗,烤紅薯!」安公公一路小跑趕上來,將一個冒著熱氣的烤紅薯遞給車上的太后老佛爺,太后老佛爺已不顧了許多,捧了那滾燙的紅薯就向嘴裡塞。
一旁的廢帝眼巴巴的看著,深深咽一口吐沫,飢腸轆轆作響。
「哎!出京城一個月了吧?今年春來晚,一路都沒見楊柳。」太后老佛爺慨嘆一聲。
「那是乾旱,」皇上在一旁嘀咕一句。老佛爺憤恨的目光瞪向他,又無奈的收回。
「咱們,這是向哪裡去呀?奔西北,投奔聶大帥,還是奔興樊,投奔周大帥?」安公公試探的問。他深知那孩子死了,周懷銘悲痛欲絕的離京,這梁子就結下了。如今朝廷風雨飄搖,他周懷銘手握重兵,興樊一代富足,朝廷之命未必肯受,還哪裡會收留他們這些難民?但是去陝西嗎?那邊的官員又何以忠心?老佛爺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銘哥兒都不肯收留,那誰還肯收留他們呢?
「去,去興樊。」太后牙關里擠出幾個字。
「老佛爺,周懷銘那裡,」
「銘哥兒,他不敢!」老佛爺斬釘截鐵道。
遠遠的,煙塵滾滾。
「那是什麼?颶風嗎?」有人大喊著向回跑。
「是馬隊!」
「強盜嗎?」
一陣慌亂中,忽然其中有人大喊:「是周大帥的人馬!」
馬隊停住,來人中為首一人甩鞍下馬,闊步奔來老佛爺面前倒身就拜。
「臣周懷銘接駕來遲,太后恕罪!」一身戎裝,風塵僕僕,可不正是周懷銘?
「銘哥兒,銘哥兒,」太后掙扎著起身,上前抱住了周懷銘痛哭失聲。
「銘哥兒,是你嗎?」太后捶打他的肩頭,「罪孽呀,罪孽呀!」
宮裡這些人將此番的西行逃難起個美名叫「西狩」。如今果然如外出狩獵般的愜意,去往興樊享福。聽說興樊可是魚米之鄉。
太后的車馬登了船,安公公在船尾同艄公說話。船尾一漁家小姑娘彎身趴在地上扇著風爐燒水,炭灰嗆人,輕煙裊裊瀰漫風中。
「這孩子,看著就機靈。」安公公望著淼淼煙波,又看看那紅杉藍褲的小姑娘,那身材,那模樣,分明像極一個人,他心裡一動。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安公公問。
「她叫樵姑,鄉下的孩子,沒見識,大人莫怪。」艄公說。
「巧姑?」安公公叨念著,仔細看著那孩子,「抬眼給我看看!」
那女孩子一歪頭,說一句:「我叫樵姑,不是巧姑。」
只那眉眼同他對視時,帶著冷箭一般的寒氣。
「你,你是……」安公公瞠目結舌。
「安公公,老佛爺傳呢。」小太監來喊,安公公才作罷。他一下午魂不守舍,晚間再來到船尾,見那女孩子依舊在哪裡扇風爐。
這可不是呆傻了,風急浪大的,這妮子還在這裡。
「巧……樵姑……」他露出隱隱的笑,不管你是人是鬼,都是我手中的玩物,爺正悶呢,缺個解悶兒的。
「爺來了?」樵姑也不抬頭,「外面冷,湊來暖暖手吧。」她說,那聲音忽然變了,變得同慧巧一樣,嬌柔的,善解人意,曾經那個明眸清亮可人的小丫頭,如今又似在眼前。
「誒,來了,讓爺好好看看。」他湊近,忽然那丫頭抬頭,竟然是青面獠牙。
「鬼呀!」他驚得慘叫一聲,掉頭就跑。
「安公公,安公公怎麼了?」
「鬼,鬼呀,是慧巧,是慧巧,鬼呀!」他凄厲的叫喊著,噗通一下掉入江水中,再沒有上來。風急浪高,無數人下去打撈都不得,也不知就這麼被衝去了何處。第二日,有人偷聲議論,慧巧姐姐是被安公公折磨死的,是來索命的。
漪瀾在廟裡,燒了一炷香在觀音大士像前。
身後一道陰影漸漸靠近,腳步聲,是他來了。
「瀾兒,你還好嗎?」他問。
她淡然一笑,如今是寵辱不驚。
「恕兒,他還好嗎?」她問。
「恕兒很好,他同光兒如今都在攝政王府,王爺待他們很好。」致深說,「議和成功了,國恥終須雪。我知道你恨我,但是光兒和恕兒都要承擔這使命。瀾兒,苦了你了。」
她神色安詳,安靜道:「佛院清凈地,修身養性極好。你若操勞國事,就不必來看望我了。」
一陣沉默,他點點頭說:「瀾兒,陰沉沉的天總是會晴朗。你等著,定然聽到驚雷看到閃電,只有暴風驟雨後,才能有朗朗晴空。天,該變了!」
她手中木魚聲徐徐敲起,梵音陣陣,依稀中,回到昔日,那青帷小轎出入周府,那前生的纏綿繾綣,都如一夢。亂世,哪裡能有安穩的夢。或許,驚雷后,晴日高好,才有家宅安寧,才有那繾綣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