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九十八、壑之舟

五百九十八、壑之舟

見齊允狼狽失措,盛家娘子忽而有些不忍。他雖然比不得如同己出的齊恪,然亦是自小就長在眼前之人,心中怎會不存疼惜?娘子想起彼時的皇后還常玩笑,說盛家原是一門四子、是以家園易保--可如今呢?

「若他母親知曉他們兄弟倆終是難逃煮豆燃萁,不知會是何等心酸,也不知我們兩人相比,會是誰更心酸些。」娘子哀心萌動,方想緩一緩自己這咄咄逼人之勢,卻聽見齊允爆出一疊聲的慘笑。

「哈哈!」如墜谷底的齊允只求此刻笑得酣暢--既已墮深淵、不得迴旋,那麼懼又何來?恐又何存?

「朕--原來卻是爾等圈養的困龍嗎?是否不止是朕,齊家列輩皆是如此?盛家高祖所謂之讓只是為不擔天下之責而享天下之福?真乃妙算!」他瞪起血紅的雙眼一步一步地往娘子逼去,「如若娘子當真出自東方氏族,那慣來以仙人自居的你們也不過爾爾--世人以為的壑舟,栽的無非亦是紅塵中人人嚮往、一成不變的權勢富貴......」

「然朕不懂,齊家如何不濟盛家?為何爾等不擇已得天下之人、卻偏選居心叵測之佞臣?不僅如此,爾等居然還要對朕的皇兒做出、那等、那等之事!?」

誰人都知而今血脈僨張的齊允是將郎主與娘子的姻緣當作是東方與盛家的「聯姻」之舉、是有「契約」之能,然卻無人替他道破這錯認之識。他們想的皆是「若他之錯認能更添些忌憚之心,又雲胡不為?」,至於東方家是否會因此怪罪,那都是后話,屆時再行斡旋也是不遲。

見齊允欺近,娘子拎了拎眉眼、冷了冷心就要迎上,卻被郎主一手拉住輕輕往身後一帶、又跨步上前將她遮了個嚴嚴實實。

眼見齊允驟然枯槁,郎主知道他的采央是賭對了--原來李卉繁所生的皇子當真不是天賜,卻是拜東方舉所「賜」。他頗感震撼、震撼東方舉為了劉赫居然是能「逆天而行」到如此地步;他又十分慶幸、慶幸當日不曾將書簡「借」與東方舉「稍事一用」;他亦然有些唏噓、唏噓齊允尚且不知自己為了後嗣,究竟是踏進了一個何樣的迷局。

「賢侄的孩兒就是孩兒、無人意欲於他不利......」郎主摁下了心中憐惜,向已止步不前的齊允說道,「若有不利者,那源頭亦在賢侄。」

「哈哈!」齊允的一滴淚跌落在郎主眼前,「實則,朕又何須理會於他?竟不知他本是何方妖孽投奔而來。然朕知他來日定是個昏庸混亂之君--你們當真是好機謀!縱然盛遠不能成事,盛念亦可反那德不配位之君......試問反一個如同、不!勝過商紂之君,豈不是大快民心之舉?替天行道!屆時爾等逆賊就是替天行道!」

「『壑舟無須臾,引我不得住』。」郎主發出了一聲只得自己聽見的喟嘆,「時至此刻,賢侄還不懂得,我盛家若要行事不必費此周章。且那孩兒並非妖孽,我們迄今也無有那等之想!今日種種,不過是受了賢侄的逼迫罷了!」

「朕的逼迫?」齊允指著自己的鼻樑咆哮,「既然爾等確證鑿鑿,緣何當初不說?緣何當初還要讓朕安然繼位?是因為當初盛遠一心只在兒女情長、無心顧忌他事么?」

「而今爾等這般逼迫於朕,讓朕退位讓賢、將江山拱手送予你那不成器的大郎,是因為他歸正藏不住野心了么?」

「來啊!來殺了朕啊!」齊允瘋癲了似得別過身去,在滿殿里尋起刀劍來,「天網恢恢,勿以為你們當真是可一手遮天,勿以為朕當真是無人可用!終歸是會有人替朕報仇、誅了爾等全族!什麼世外東方、一個不留!」

「賢侄以為你那些親信會有機緣么?」郎主的眼隨著盛遠挪動、但見他提起一柄素日里只當依仗用的金環刀時,忍不得「呵呵」一笑,「方才還說斷不自戕,如此之快就要食言了么?」

「不!」齊允取刀出鞘、鋒指寶珠,「朕寧可力戰而亡,此前此殿中能殺幾人便殺幾人......」

「笑話!」娘子聲落影至,齊允只聞見一陣莫名之香便不由自主地撒了刀去,雙膝酸軟到只想跪下。

「妖孽!」他以鞘支地、拚命地撐起身軀,竟有些自悔還不如方才趁有刀在手,了斷了自己才是乾淨,「休再羅唣!快些來殺了朕,都是一了百了。」

「至尊為了不肯認錯、居然連死都不怕了?可至尊既一心想死、想好了要去地府見祖宗們,也當事前唱個喏、告知一聲,如何也是無有?」

「可見至尊心中還是存著生念--既然至尊都心存生念,就更何況於我們?「娘子的手輕輕一揮、齊允的雙膝居然再不疲軟,「我這也並非妖術。不過是藥理罷了,至尊也不是不知我熟通此道。」

「朕連死都不足平爾等之心,還要如何戲弄?」齊允一旦能夠動彈,又發了狂似得要往另一側奔去、好取了金戟來用,怎料卻遭逢了「銅牆鐵壁」--「阿彌陀佛!貧道師兄弟兩人今日隨盛家郎主、娘子進宮,一不要陛下之位、二不需陛下性命,只想化干戈為玉帛。」

「陛下既動了往生執念卻又不能.......不如就當此刻已是重生。」寶珠按住了齊允肩頭,「佛家曰涅槃,俗世稱『置於死地而後生』--貧道以為陛下自此刻起是要放下前塵舊事、只期來日了。」

自幼齊允但逢心煩意亂之時,便去尋寶珠阿尚講禪。但凡聽禪還不足解其憂煩時,寶珠阿尚就會將雙手置於他的肩頭,以此平其心緒、去其雜念。可此刻齊允明明是想要依仗了那雙手帶來的慰藉、卻也惱恨無比--三十餘年的剖心之言已然悉數被當作了撬動江山的話柄、輜重,如此的干戈怎化玉帛?

「阿尚!你愧對我父母之託!」千詛萬恨在齊允唇間只化作這寥寥一句,原來怨恨到極致以後當真是會無言以對。

「阿彌陀佛!貧道所作所為皆是為了不負你父母所託!」寶珠阿尚緊了緊握在齊允肩頭的雙手,「那時他們要你以為東宮就要易主、無非是為了磨練你的心性--為君者胸懷不廣、仁心不厚又何能裝得下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可惜啊!可惜了!」

「至於盛家--依照你齊家祖訓,在你弱冠之年你父母就當將這祖傳書簡上所載之事告知於你,然郎主卻說不必......不僅是於你不必,是自此世世代代皆是不必,這般之人怎會逼你禪位、奪你江山?」

「時至而今,阿尚以為朕還可信你之言?」齊允嗤笑不已,「在爾等口中朕是不堪之君,可有誰解過朕的苦衷?於朕有過仁愛之心?」

「朕自入主東宮,於政事人務無一不勉、無一不勤,於父皇母后乃是盛家無一不嚴肅恭謹。朕向來愛護爾永,何曾有過半分忌憚之意?朕容忍盛遠,縱然早知他有取而代之之意亦然視而不見。」

「如此這般父皇母后還要磨練朕的心性?他們許了朕一個家世平淡之妻,卻一心促成爾永與梅素的婚事,可曾想過朕會因此如鯁在喉、橫生他想?」

「你們道朕逼迫、訴朕痛下狠手、既削爾等之勢、又欲誅兄弟手足。然爾等可曾自問,若不是有爾等在堂、朕又怎會許多年不爭不戰、任憑江山兩分?且還容得你盛家女郎胡作非為、養彪了那匹北地孤狼?」

「朕不可再等了!劉赫豺狼野心,朕若不滅他,便只能束手待斃。可若你們在、甚至爾永在,朕又何從下手?是以究竟是朕處心積慮還是爾等得寸進尺?究竟是朕退無可退、無奈獸窮則嚙,還是爾等慾壑難填尚不自知?」

「今日就是亂世之始罷!」齊允抬頭望天,儘管那處只有高梁深拱,「朕或者一敗塗地,然爾等縱奪了江山亦不能久坐.......」

「賢侄錯了!我等今日之來就是為了平息而今之亂!」郎主在齊允身後朗聲道,「齊、盛兩家若然反目,良朝定然無存。屆時盛家是可全身而退,然賢侄呢?」

「朕寧死也不做你盛家傀儡!」齊允掙脫了寶珠,別過身來嘶吼道,「亦不想朕的孩兒來日被盛念踏於足下--縱然他是妖孽、他是鬼怪,都是不能!」

「賢侄的心就如盛遠一般,都是太亂了!可知而今之亂皆源自於心。你之猜忌之心、盛遠之不甘之心,但凡缺一就不致於此--偏卻你們還道自己艱辛、怨旁人不解其苦......」

「休拿盛遠比朕!想來他自幼的不甘於後,是緣於他知曉所謂兩家淵源之故,郎主既無心龍榻,又何必讓他知情?」

「盛遠之知一憑無意間聽得你父皇與朕之談、二憑一己猜想、三憑有心去尋,並非我有意告知。」話到大郎,郎主亦然心之沉沉,「他此些年與家中不和,為的就是所謂『政見不同』.....我曾以為他有的只不過是微過細故,不想竟成大繆不然,是以我也錯了。」

「然人皆犯錯--我如是、至尊當年如是、盛遠亦然如是。錯已鑄,過已生,究竟是為了過錯究其一生、乃至再添殺戮為上,還是督其自新為上?我選後者。」

「我想若先皇來擇,定會選寬恕二字。逝者已矣,來者可追--當日先皇夫婦赫然崩逝我們選擇視而不見,亦為此理。因為我們知曉他們的心中的良朝至尊慣來只是齊允、而非齊恪,是以斷求真相、攪亂朝局又有何意?」

「良朝乃齊、盛兩高祖同心協力拿下的江山,又豈可因為幾人心亂而毀於一旦?今日我們先兵后禮,為的是想讓限制看一看若要兵見是何等之果,並非逼迫。」

「賢侄......」至尊過去握住了齊允的手,迫他強往龍榻而去,「我心所向、我盛家之心所向,兩位阿尚心之所向,皆是出殿前能拜別陛下......自此良朝還是風和日麗、萬物向生。」

「良朝陛下若要爭伐寒朝、盛家定然全力以赴。陛下若怕養虎為患、盛家可只出錢糧供給陛下招兵買馬。盛遠日後定然再不出世,至於盛馥,她早與劉赫再無瓜葛,再不會有『胡作非為』。」

「是以.......陛下還是賢侄?或者兩者皆不能足?選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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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斜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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