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五個小時后。
雨還在下,天邊甚至出現了滾滾雷聲。
小艾的聲音從藍牙耳機里傳來:「周總,張副總已經替您趕過來了,正在和合作方的人接洽。您那邊怎麼樣?山上雨那麼大,要小心二次塌方啊。」
周枕月瞥了一眼導航,勉強維持著理智的口吻:「還沒有聯繫上她?」
小艾:「打了很多遍,一直是關機,我已經找人用衛星定位二小姐的手機,出結果了就發給您。」她頓了頓,有點猶豫,「其實……二小姐坐的那輛大巴車牌號不在失聯的那三輛中,您要是不放心讓我去找就好了,又何必……自己開車……」
小艾沉默了片刻,見周枕月沒有接話,又小聲說:「自從當年您出了車禍后,您還沒有自己開過車呢。」
周枕月在那場車禍后留下了一點心理障礙,這三年裡,別說是自己握方向盤,就連坐別人開的車也只敢坐在後排。
「……」周枕月沒說什麼,只是攥著方向盤的手指更緊了一些,「……定位出來了記得發我,先掛了。」
她盯著被大雨模糊的車窗,深深地呼吸了一個來回,強迫自己不去想起三年前的那個過於相似的雨夜。
一樣是模糊了所有道路的暴雨,一樣是不知所蹤的那個人。
而她,她就像個記吃不記打的傻子。不論過去發生過什麼,她還是會這樣在意和焦急。
十分鐘后,手機收到了一個地址。
是臨近塌方點的一個小村,放進導航地圖裡,只有小小的一個點。
又過去幾個小時,車子終於開到了目的地。
村子在一個山窪里,積水實在太深,車子進不去,只能步行進入。
雨還在下,村子里沒有亮起的燈,應該是雷雨導致的停電。手機信號也非常不穩定,導航一直在提示定位信號丟失,完全沒辦法再進一步確認對方的位置。
周枕月撐著被狂風吹斷了一條傘骨的黑傘,艱難地在淹沒大腿的積水中行走。這種時候,傘只能頂頂風,完全起不到避雨的作用了。
冷風卷著大雨,像沾著鹽水的刀一樣刮割她暴露在外的皮膚。秋雨陰寒,長時間泡在水裡的腿與膝蓋慢慢地失去了大半知覺,好似只有神經末端還透著痛和麻。
後來她也不記得自己找了多久,只記得後來積水淹沒了腰際,每一次閃電都像是流竄過她灼痛的太陽穴。麻木中帶著愈來愈濃的昏沉。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三年前的那場車禍。
那時候,她趴在破碎的窗玻璃上,雨水把額頭上的血帶滿臉頰。身上很多地方都扎入了車骨的碎片,扎得最深的右胸在極度寒冷的天氣下竟也沒有想象中的痛。
在意識逐漸模糊的邊緣時,她想,如果這輩子再也找不到穆雪衣了,就這樣死去也挺好。
哀莫大過於心死。
那也是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失去穆雪衣的餘生,竟是這樣無可留戀。
恍惚之中,被大雨瀰漫的視線里,一個熟悉的輪廓忽然撥雲破霧般出現。
愈行愈近。
像從過去無數個輾轉反側的夢中走出一樣,撐著傘,水漫著腰線,彷彿那場永遠都等不到的雪。
那個人顫抖著喚她的名字:
「……阿月?」
周枕月花了足足一分鐘的時間去確認眼前的人是不是真實的。
等到那個人喊了第二聲「阿月」后,周枕月錯亂的思緒才緩緩回歸到現實。
已經不是三年前了。
她回來了。
她現在回來了,就在她身邊。
就在這裡。
就在她周枕月的身邊。
周枕月攥緊傘柄,眼尾微紅,嗓音里是少見的虛弱:
「雪衣。」
穆雪衣感覺自己的心被這一聲「雪衣」狠狠揉了一下。
她忙淌著水走過去,用自己的傘罩在周枕月的身上,托住她凍得僵硬的身體:「你怎麼……我先帶你進屋裡。」
周枕月沒說話,但也沒有拒絕,任由穆雪衣扶著她進了最近的一家民宅。
屋子裡暖和很多,主人也很熱情,拿了多的毯子與熱水過來。聊天之間,他們提到了事情的原委。
他們的車還在山路上時接到了前方塌方的消息,返程回去不太現實,司機只能憑著記憶找到這處村落。被迫停運后,村長將大巴車上的遊客們安排在村民家中,穆雪衣和其餘兩個遊客恰好就留宿在此。
穆雪衣倒好熱水放在周枕月手邊,看到她凍到失去顏色的手指,心裡一陣揪疼。
她小心地輕聲說出剛剛沒有問完的話:「你怎麼會找到這裡來?」
周枕月握住熱水杯,過了一會兒,指尖被暖成了淡淡的粉色。她看了一眼穆雪衣,熟悉的理智與沉靜彷彿又重新回到了那雙眼中。
穆雪衣心裡一沉。
她知道,周枕月不會再像剛剛一樣叫她「雪衣」了。
周枕月沒有直接回答穆雪衣的問題,只在那短暫的一眼后別開了目光,說:
「……飛機票我不是買不起,你不用給我省這點錢。」
穆雪衣併攏膝蓋乖順地坐在一邊,雙手握在一起,低眉順眼的樣子,「我也不知道會出這樣的事,反而麻煩你跑一趟……」
周枕月打斷她:「我們之間是有一些問題,但沒必要生疏成現在這個樣子。」
穆雪衣沉默了一陣子,低聲說:「我知道,可我已經欠你很多錢了,合同上的都沒還完,怎麼能再花你的錢呢。」
周枕月抿了一口熱水,「新欠的我會算在賬里,還不起就延長合約。」
穆雪衣:「……我不想延長那麼久。」
周枕月喝水的動作一頓。
她扣住水杯的大拇指壓得很緊,指甲根都捏得發白了。
「你……很想早點結束?」
穆雪衣垂著眼:「嗯。」
周枕月攥住水杯,手指在顫抖,泛著霧氣的水面晃出一圈又一圈波紋。
穆雪衣抬眼看向她,聲音和目光一樣溫柔輕軟:「阿月,我想做你真正的女朋友。我只是覺得……如果可以早點還清那些錢,我們或許還有一個重新開始的可能。」
晃動的水面慢慢恢復了平靜。
周枕月不著痕迹地吐出一口氣,把水杯放回桌面,不置可否。
周枕月沒有做出回應,氣氛開始變得有點尷尬。
穆雪衣掩住眼底的失落,主動說起別的一些事:
「這家除了我以外還有兩個旅客,住的地方很緊張。你如果不想和我一起睡,就睡在我的床上,我在桌子邊坐一晚就好。」
周枕月淡淡地嗯了一聲。
穆雪衣沉默片刻,輕嘆口氣:
「唉,我還以為你會不忍心,願意和我一起睡。」
周枕月:「床板太窄,我不可能抱著你。」
穆雪衣輕輕一笑:「我抱你也行。」
周枕月眉眼間又冷了起來:「是什麼讓你覺得可以和我開這樣的玩笑?」
穆雪衣表情一頓,低下頭小聲說:
「對不起。」
女主人郭紅霞過來送多的被褥,聽到了零星兩句她們的對話,對周枕月說:
「別這麼凶呀。他們那大巴車今兒一路淹著開過來,這小姑娘在水裡泡了十來個小時,腳凍得又紅又腫,站都站不起來。剛她在窗口望見你來了,大家都勸她別動彈,我去接,可她偏不,非要硬撐著去親自接你。我看她踩進水裡的時候整個人都在哆嗦。你是她姐姐吧?得心疼心疼她呀。」
穆雪衣忙接道:「我已經沒事了。」
周枕月依舊沉默,看起來並不怎麼關心。
穆雪衣也不知該說什麼了,低頭絞著手指,對她們之間的冷淡產生了溺水般的無力感。
她們之間,確實有些東西變了。
如果是三年前的周枕月聽到這些話,一定心疼得眉毛都皺起來,或許還會用很小的聲音說一句:「笨蛋。」
可現在……
腦子裡出現「回不去了」這四個字時,穆雪衣突然很想哭。
那種曾經擁有過、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再重現的溫情,越是在回憶里閃著光,就越是讓人淪入絕望。
周枕月把衣服烘乾后就躺上了那個狹窄的床板,裹著她的小西服外套,面朝牆睡下了。穆雪衣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她的背影,揉了揉酸澀的鼻尖,在桌子邊上找了個相對舒服的位置趴下。
一開始她還無法入睡,可後來困意卷上來,她便伴著那些擺脫不掉的噩夢睡著了。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
到了晚間十一點,郭紅霞在睡前來到這邊看看客人們還有什麼需要。
房子另一頭的旅人已經開始打呼嚕,牆面上燭光隨著窗縫透進來的風輕輕晃動。郭紅霞見大家都睡了,便輕手輕腳地走近桌子,想要吹滅蠟燭。
她才走過來,就看見窄床板上的周枕月緩緩坐起身。
郭紅霞:「姑娘,你要什……」
周枕月把食指豎在唇邊:「噓——」
周枕月動作很輕的下了床,走到桌邊,小心地將熟睡的穆雪衣橫抱起來,放到了窄床板上。她彎著腰,很仔細地把被子的每一個邊緣都沿著穆雪衣的身體輪廓掖好。
昏黃的燭光里,長垂的黑髮幾乎沒有擺動的幅度,沉默得像死水裡的水藻。
掖到穆雪衣的腳踝時,她的動作頓了頓,指尖懸在被子上方,像是不敢去碰。
過了很久,她還是落下了手指。隔著被子,輕輕地、輕輕地撫了一下穆雪衣的腳踝。
郭紅霞看到她在黑暗裡皺了皺眉。
然後,又聽到她用很小的聲音說:
「……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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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們之間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回不去了」
因為阿月從來就沒有走遠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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