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月教01
隱月教01
往前三十里就是肅州衛,邊關要塞,埋骨之地。
柳黛腳踏紅綢,要遠嫁。
蘇長青長劍在手,要搶親。
滿眼黃沙遍地,寸草難尋。
殷紅的送親隊伍成了這天地間唯一一點顏色,卻也似一把刀將黃土劃破,從這乾涸龜裂的泥里滋滋流出一汪血,吸引著山谷左右蟄伏的狼群。
蘇長青伏在山坡后,計劃在花轎入谷之後動手,直取要害,免傷無辜,正要抬手示意,卻見山谷對面驟然間泉水一般湧出一群白布蒙面短刀雪亮的匪賊,徑直衝向送親隊伍。
狼是殺紅眼的狼,羊是懵懂無知的羊。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師弟陳懷安一刻不停點著數,「四十六個!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人又這麼多,師兄,咱們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呢?
箭在弦上。
趕了三百里路來做山賊,還要讓同道人截了貨不成?
眼看洪水入黃沙,將隨行護衛沖得稀碎,車中人岌岌可危,蘇長青劍已出鞘,腳尖使力,輕輕巧巧越出沙與天的接線,踏沙似行雲,半點漣漪也不留,正正好是九華山的輕靈功夫,劍尖一收一遞,對方剛從馬夫腹中抽出刀來,再想轉個手腕應敵,驚覺手上無力,平日里熟悉的花活兒全然挽不出來,低頭一看才發現右手手腕已整齊沒了,手掌連著長刀落盡沙里,連個聲響都沒聽著。
那人斷了手,瞬時疼得斜倒下去,如同一條離了水的泥鰍,在黃沙地里撲騰打滾,神飛心裂的呼痛聲就在馬車旁炸開。
蘇長青伴著烈馬嘶鳴與敵手呼喊,推開馬車已然半開的門,入眼即是一片瀲灧的紅,兩個丫鬟穿沉綠,戴紅釵,身後藏一襲纖細紅妝,在這兵荒馬亂的黃沙地顯得格外孱弱,彷彿一裊輕煙,倘若他話說得大聲些,這一裊煙便要雲散隨風去似的。
「姑娘。」他盡量穩住聲線,「在下九華山蘇長青,此行奉掌門之命,特請姑娘上山一聚。」這話說得堂皇,彷彿他真是從天而降救人於水火一般,連自己也禁不住赧然。
再一抬眼,綠衣丫鬟讓出半個身,露出新娘少女面龐,乾乾淨淨似初雪長夜一輪月,照得這滿眼的風卷黃沙,刀劍齊鳴瞬時間都明艷可愛起來。
「姑娘,請與蘇某……」話到一半,橫空多出來一柄長刀,破開馬車外壁,自綠衣丫鬟後背穿入前胸,小丫鬟雙眼鼓脹,銅鈴一般大小,清清楚楚倒映著蘇長青的舒朗眉目。
「紅鳶!」
隨著柳黛一聲驚叫,紅鳶徹底斷了氣,可一雙眼仍瞪得要脫眶而出一般。
等不得了。
蘇長青嘴上道一聲「得罪了」,扣住柳黛手腕,一拉一拽將她帶出那雕花描金的馬車。
甫一落地,西北烈風便吹飛了柳黛頭上掀到一半的嫣紅錦袱,綴滿珠翠的鳳冠也歪歪斜斜,岌岌可危。
陳懷安見蘇長青已接了人出來,半戰半退,雪亮長劍與對方一柄外曲短刀風沙中撞得鏗鏘放鳴。
九華山的劍法正而穩,恰逢對方招式卻刁鑽乖戾,全然不似中原門派,一把一尺二的短刀,刀身兩條血槽,是個殺人放血的好物,全為取人性命而造。
陳懷安被兩人死死纏住,一人與他正面纏鬥,一人左手從身後扣他肩膀,右手將短刀往前一遞,眼看刀劍就要破他側腰。
當下蘇長青不得已送開柳黛手腕,提一口氣,飛身而起,劍尖將將好松到那人腕下,只見他輕輕一挑,短刀便落了地,連著少少幾滴血,那人右手便廢了。
他以右腳為軸,劍尖在黃沙地畫一道弧,轉到陳懷安身前,兩人之間隔一個賊人,忽而似乎被點了穴位,石像一般立在當前,一動不動。
而蘇長青劍身染血,於陳懷安肩上輕推一掌,令他躲過身側撲來的蒙面人。
起先那位彷彿被點了穴位的,這一刻才似醒過神來一般轟然倒地,脖頸上一道細細傷口,紅線纏絲一般緩緩往外滲著血。
「好!」陳懷安看得興奮極了,取劍應敵之餘還不忘為蘇長青喝彩,「大師兄這一招『風底破』與『藏劍於身』使得真真好,人劍合一不若如是。」
蘇長青沒空理他,正急急向柳黛那方看去,餘光瞥見沙坡上一白衣男子向柳黛一指,餘下二十幾個蒙面人便如飛蛾撲火一般提刀齊齊向柳黛撲來。
他心中暗叫一聲「不好」。
那短刀從柳黛額前劃過,她下意識地往後一倒,摔落在地,刀鋒卻將鳳冠撞跌,鬆了她一頭瀑布似的長發。
少女烏髮如雲,紅衣鮮亮,成了黃沙地最醒目的活靶子。
風吹得她只能半眯著眼,隔著漫漫風卷沙,與遠處沙坡上的白衣人無聲對望。
「沒事吧?」不知何時,蘇長青已搶到她身前,正空出手來拉她,柳黛卻怯怯將手藏起來,似乎還在講究男女大防。
蘇長青無奈,也不催她,他挽劍如織網,與蒙面人斗得難分難割。
柳黛自顧自艱難地站起來,鬆鬆散散的長發墜在腰后,被風吹得向西拉扯。
蘇長青一道劍花晃過,了結了一個蒙面人,也斷了她一簇發,聽得他亂戰之中還抽出空來低聲道一句:「對不住。」
然而柳黛頭也未回,她直直望向前方,方才沙坡上的白衣人忽而不見蹤影,彷彿散了碎了融進了粒粒黃沙里,傍著風突然閃現在寸步之間。
「小心!」柳黛大喊,旋即向蘇長青身後躲去。
蘇長青醒神向前,側身繞過刀尖,長劍已送到白衣人肩頭,一招以攻代防,接住白衣人鬼魅般的第一招。
風沙越發大,吹在臉上似刀背刮臉,讓人睜眼都困難。
蘇長青與白衣人大風中對了十餘招,難分高下。但蘇長青是個遇強則強的性子,為人又極其穩,大把的耐心等對方漏破綻。
而白衣人招數詭譎,中原已多年未見,打鬥中佔據著招數新奇的優勢。無奈蘇長青招數穩健,可進可退,可迎可留,兩人斗得越久,白衣人越見吃力,隨即彷彿是打得沒了耐心,突然出刀向蘇長青面門砍去。
蘇長青當即收劍去擋,卻聽身後有人喊:「左手刀!」
他垂眼一看,原來白衣人右手乃是虛晃一招,左手抽出腰后藏得嚴嚴實實的另一柄刀,就要向他腹部送去。
這一招被柳黛打了岔,蘇長青收劍向後,又是一個閃身,劃破白衣人後背。
雪白衣衫染了紅,山谷已橫屍滿地,白衣人再看柳黛一眼,抬手下令,蒙面人便似泥牛入海,散開在漸漸平息的風沙里。
陳懷安正要去追,蘇長青止住他,「窮寇莫追,記住此行目的為何。」
說到這,兩人一道回頭,看向黃沙當中穿一身大紅紵絲麒麟通袖袍的新嫁娘,蘇長青皺了皺眉,心中犯難,緩步走到柳黛身前,弓腰作揖,「多謝姑娘提醒。」
柳黛並不理他,兩條細長彎眉擰在一起,臉上儘是厭惡,她驀地大步向前,望黃沙深處走。陳懷安在她身後大聲喊:「你去哪?你站住!」
蘇長青嘆一聲,未料到此行還要擔當勸小姑娘的任務,無奈提步跟上,看著柳黛頭頂僅剩的一根固發的金簪,「姑娘請留步,此處賊人眾多,姑娘孤身上路實屬不妥。家師乃九華山掌門鄭雲濤,誠請姑娘九華山一見。」
誰知話說完已半晌,路走了百步,也見對方給出半點回應。
「姑娘……柳姑娘……」他繞到柳黛身前,卻見少女面龐已掛滿淚珠,更顯得她盈盈弱弱好不可憐。
便是苦行僧見了也要雙手合十嘆上一句「阿彌陀佛」。
「讓開!」柳黛咬著牙,含著淚,繼續固執地往前走,「我要去找我夫君,我夫君乃是西北郡指揮同知,駐守大同,待我見他,定要將你們個個治罪——」
話未完,人已被蘇長青點住穴道,閉眼昏了過去。
再醒來已回到她昨夜曾經留宿過的小鎮上,只不過昨夜她住的驛站,眼前顯然是鎮上唯一一間小客棧。屋內陳設簡陋,被褥也透著一股長久未洗的酸味。
守著她的是一青衣姑娘,她聲音清脆,小鳥一般背著門吱吱叫喚,「師兄不帶我去,你也不帶我去!偏留我一人在這破客棧里發悶,說什麼看守後方,還不是嫌我功夫不好,怕我去了拖你們後腿。」
另一個男聲耐著性子與她陪著小心,「那不是師兄為著你的安全著想么?你沒瞧見這半道殺出百來人,烏央烏央地殺都殺不完,元凌和朝華兩位師弟還負著傷回來的,你呀,可千萬安安分分的別讓師兄再操心了。」
「我哪就讓他操心了?」小鳥噘著嘴還要辯駁,卻忽然似老鼠見了貓一般咬住了舌頭不吭聲,悶悶說:「師兄——」
柳黛聽見了蘇長青的聲音,「人怎麼樣了?」
小鳥答:「睡著呀。」
「進去說。」他手上提著今日蒙面人留下的短刀,坐到客棧的土炕上來,「應該是苗人。」
他長身玉立,柳潤瀟洒,與這土炕,這炕桌,乃至整個房間都格格不入。
「苗人?隱月教?自月如眉死後,隱月教不已經銷聲匿跡了嗎?」陳懷安一連多問,問得蘇長青也皺起眉,只見他細細思量之後才答:「有些事情師傅未與你們說,近兩年南疆一代並不安寧。」
他輕撫手中短短苗刀,抬眼時恰巧撞上柳黛烏亮瞳仁,彷彿撞進一汪碧水清潭。
他微怔,繼而起身向內走來,「姑娘醒了?身上可有不妥?」
還未等柳黛開口,小鳥兒已嘰嘰喳喳飛到眼前,「柳家小姐,真是唇紅齒白,標緻極了。」
陳懷安連忙捂她嘴,「你可別跟個登徒浪子似的,當心把人閨閣小姐嚇壞了。」
柳黛一雙眼珠子再轉向蘇長青,他瞭然道:「我師妹鄭彤,師弟陳懷安。」
鄭彤生得平平,是個滿街滿巷都找得出的女孩模樣,但勝在年紀小,青春嬌艷,「柳家小姐,還有半部《十三夢華》呢?現下若交出來,便不領你去九華山了。此去路途遙遠,我怕你身子骨弱,熬不到我家山門呢!」
蘇長青與陳懷安雙雙錯愕,未料到鄭彤竟就這樣明明白白問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