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捕風捉影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北宋)晏幾道
「微臣何世恩參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竹筏已備妥,隨時都可出發,恭請娘娘示下。」
歲月的印記彷彿並沒有烙在他那張絕美的顏上,何世恩還是何世恩,和四年前一模一樣。
那如刀刻般精雕玉琢的五官,如星辰般明亮有神的雙眸,他的聲音好似故鄉的秦淮河,將星夢的思緒淌進再也回不去的從前。
「免禮,即刻出發吧。」
星夢極力剋制住心緒,轉身朝李廣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帶著林子外的儀駕悉數退下,而後壯著膽子步到哥哥身旁,扶過他堅實的臂彎,從容不迫地躍上了那竹筏。
兩人起先彼此沉默,直至何世恩將竹筏劃到中海湖心,星夢叫住了他。
「三哥,這裡說話安全了,你且把竹篙放邊上,過來吃個橘子。」她用金陵方言道。
何世恩愣了片刻,繼而警覺地環視四下里,確定無人窺視之後,這才坐到星夢對面,開始剝橘子。
星夢盯著他看了好久,見他剝完一個橘子,習慣性地放到自己手心裡,不免感慨萬千,「還恨我么,這些年你在邊關可好,娶妻生子了沒?」
何世恩苦笑搖頭,從盤子里拿了個蘋果啃上,「星兒,有件事我之前沒敢告訴你,其實當年白微螢跳燕子磯前來找過我,同我說什麼七出三不去,有所娶無所出之類的,她要我去向父親說情恢復婚事,見我不肯答應,當即惱羞成怒,咒我五年內必死。那會兒我也沒太在意,不過現在看來,這個詛咒就快要應」
「呸呸呸,休得胡說!」星夢趕忙打斷哥哥,取過條案一隅的青花瓷壺,為他斟了盞普洱,「我知道你在擔憂什麼。鶴齡都同我講了,殺良冒功罪在不赦,放心,我已為你在御前陳情,陛下答應三司會審,一旦查明真相,便會還清白於你。」
何世恩聽了這話,臉上並無多少欣喜,端起那小盞一飲而盡后,為星夢指了指岸邊的青磚屋。
「高大人和我昨夜到的錦衣衛詔獄,子時打更,幾個百戶點名找我,把我提去了刑房。本以為要被卸胳膊卸腿,卻教他們給灌下迷藥,連夜送來了這兒。等我醒來時,已是後半夜,有位姓蕭的公公,自稱是乾清宮總管太監」
「蕭敬?他是御前的人,跟你說什麼了?」
「他要我穿上這一身蓑笠和曳撒,口口聲聲稱是聖諭,已為我在兵馬司注了宮籍,命我即刻下榻更衣,然後跟著直殿監的內侍們學宮規、學禮儀、學做竹筏,道是今早皇後娘娘要來西苑游湖,他們這邊缺可用的人手。」
星夢覺得事有蹊蹺,便按著時間推算——想來昨夜用罷晚膳,她用檸檬片、鹽晶和茶籽油為朱祐樘安神助眠,等他打鼾了她才安寢,之後一覺睡到天亮,這期間他是否起夜,抑或到外室召見了誰,她不得而知。
思緒至此,她不由心煩意亂起來,執壺續斟的手一抖,普洱全都灑到了條案上,正要去擦,卻發現壺口空了,再無茶水能從裡頭倒出來,可明明這青花瓷壺還挺沉。
一絲不祥的預感閃過腦海,她抱起那瓷壺細細端詳,果然不出所料,壺蓋上嵌著枚可活動的藍玉髓。
如此暗藏玄機的構造,上回她在浴山堂中見識過,猶記得那柄梅子青釉溫酒壺,是一種能倒出六種飲品的九曲鴛鴦壺。
她嚯地站起,繞過條案,抓住何世恩的肩膀使勁搖晃,「三哥,你剛喝了多少普洱?快嘔出來,用催吐之法全都嘔出來啊!」
「別傻了,星兒,我斷不會也絕不能牽累你。」何世恩似乎早有預料一般,推開她的雙手,兀自扶著條案有些艱難地站起來。
「別過四年,今生能再見到你,我死而無憾……」他蹣跚地步到筏子另一頭,拾起竹篙,慢慢搗進湖裡,「那位蕭公公叮囑過,晌午要送你去瓊華島,所以我料想……毒性應不會馬上發作。若你還有哪兒想玩想看的,我這就划你過去。」
「三哥……不要!我不要你死!」星夢瞬間淚目,義無反顧地衝到他跟前,搶下那根竹篙,直接給扔進了水裡,「你覺得你死在我面前,死於我親手為你斟的茶水,我還能活得下去么?」
何世恩趕忙探身去撈,幸而竹篙尚未飄遠,被他撈了上來,「你冷靜點,聽我說!自古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如今這樣也算是留了全屍,總好過原先凌遲抄家的下場。何況我家中尚有兩位娘親,往後還要麻煩你多多照顧。」
「不行,三哥,我不能讓你死,一定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
說時遲那時快,星夢風風火火跑回條案邊,接連轉動那青花瓷壺蓋上的藍玉髓,待從裡頭倒出白茶、雨前龍井、鐵觀音、苦丁茶、六安瓜片,不等何世恩上前阻止,將那五盞滾燙的茶水一股腦兒吞進了肚裡。
「這下好了,不論死葯摻在哪兒,都被我們喝遍了。」
「星兒,你瘋了么?堅持住,我這就帶你上瓊華島!」何世恩用力撐篙,將竹筏掉頭,駛往中海和北海之間的林蔭水道。
長長的水道兩岸,鬱鬱蔥蔥的雲杉林在半空互為交織,陽光順著枝杈間的縫隙,零零落落地灑下來,和著竹篙泛起的層層漣漪,蕩漾出美麗的星光點點,遊船其間,宛若置身夢境,似真非真,似幻非幻。
然而在星夢看來,這難得一見的如畫風景,不過是在為他們兄妹送行。
「也怪我,昨日聽聞了你的冤情,將過去的事情據實相告,以求憐憫昭雪。誰料竟是病急亂投醫,自尋死路了。呵,先誆我見你,再引我殺你,他可當真是煞費苦心啊!」
「星兒,你別再說了,我願意死在你手上,我認命。」
「可我不認命!」星夢撩起鞠衣寬袖,循著何世恩之前的樣子,大口朵頤地啃起蘋果來,「等竹筏靠了岸,我就去找陛下要解藥,他若不肯給,咱倆就一塊兒死!」
話說皇城另一邊,朱祐樘從清寧宮出來,披上墨狐皮大氅,仰眺那萬里晴空,只覺神清氣爽。
按計劃,他啟程前往西苑北海,登臨瓊華島望月亭。不多時,柯尋奉旨覲見,彙報北鎮撫司的近況及近來諸多的處置事宜。
山頂的望月亭內,皇帝屏退一眾內侍,單獨與柯尋對坐。
「祐杬、祐棆和祐枟,他們現下都還好么?」朱祐樘閱過柯尋進呈的幾本摺子,逐一批閱完畢,往下瞥了眼平靜的湖面。
「回陛下,興王無恙,岐王和雍王前夜受了涼,有低燒流涕癥狀,微臣已讓獄醫為他們看過,並無大礙,按方子服藥后,昨夜都退了燒。」
「那就好,」朱祐樘啜了口茶,復又問道,「前面奏請興王留京的那位董侍郎,你們審得如何了?」
這一問正中下懷,柯尋忙將近來的委屈道了個清楚,「微臣正要與您說這事,十日以來,已換了五名千戶問話,可人家來來回回就那麼一句,『若問居心,兩朝元老,忠心蒼天可鑒;若問同謀,山東二聖,孔丘孟軻是也』,微臣斗膽,若對這廝不動刑,怕是他不會輕易招供。」
「不必,他會開口的,」見底下有竹筏從林蔭水道中駛了出來,朱祐樘欣慰一笑,回頭與柯尋指點迷津,「朕近日欲遣人赴廣西,尋訪孝穆皇太后親族。你不妨問問他,是否還記得二十四年前在賀縣的瑤寨里,對那些當不了苦力和貢女的寨民,都做了些什麼?」
柯尋聽得是雲里霧裡,忙起身作揖,「微臣愚鈍,不甚明白,還請陛下明示。」
朱祐樘吩咐他坐下,沉了半晌,緩緩道:「當年董宦欽作為五軍都督府文職,隨韓雍征討廣西大藤峽,留守賀縣募糧時,私自強征苦力與貢女,並將剩下的老弱婦孺實行車輪斬,此事已由廣西布政使司查證,孝穆皇太后在世時亦與朕提過一二。你告訴董宦欽,倘若朕尋來了母族親眷,便是此案最好的人證,倘若朕尋不來,那便是拜他當年屠戮所賜。」
「微臣明白了,」柯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既是有司查證屬實,料想董宦欽也抵賴不了,若他如實招來,陛下可是有所處置?」
「此事不宜深挖,點到即止,」朱祐樘揉了揉睛明穴,幾經思量,淡淡道,「但凡他招了,就送件金扣子的棉衣過去,務必同他講三遍,扣子是金的。」
扣子是金的,即吞金自戕的暗語,柯尋自是拎得清,又聽皇帝吩咐道:「明日天穿節,朕夜裡要去趟詔獄,探望祐杬,順便和他敘敘舊,你安排下。」
「是,微臣領旨。」柯尋見皇帝又轉頭看向外面的風景,知道他已無其他事情要交辦,便欲叩首請退,卻不想聽到一陣急促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紛沓而來。
山腳處,竹筏停在了水煙橋頭,無論是何世恩還是星夢,時下都不見了蹤影。
朱祐樘正納悶這半炷香的功夫,兄妹倆能跑到哪兒去,忽覺腳上被什麼東西砸了下,低頭一瞧,竟是個啃得乾乾淨淨的蘋果核。
而朝他扔蘋果核的不是別人,正是剛剛爬至山頂,此刻佇立在望月亭口,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星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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