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坤寧老賴
二更天,紫禁城的宮廊上響起了鳴鑼聲,亥時已過,值夜的提鈴宮女途徑坤寧宮景佑門,高唱「天下太平」。
「張星夢,說,今日你又幹什麼壞事了?」
「我沒有。」
「你鐵定幹壞事了,要不就是之前害了那仨姑娘,現下遭報應了。」
「呵,遭報應……姐,你專程跑這兒來,就為了看我笑話?」
西暖閣書庫內,如燕與星夢對坐於長案前。但見如燕從紫檀提盒裡取出副銀筷子,緊接著端出熱騰騰的紅湯麵一碗,配以剛出鍋的響油膳糊澆頭一盆,那香噴噴的誘人滋味,對於晚膳只用了凍粥和窩窩頭的星夢來講,簡直是天仙般的享受。
之前礙於面子,星夢不允許自己表現出飢腸轆轆的狼狽相,直至當下看到這碗面,終是再也忍不住了,在姐姐面前,她也顧不得吃相難看,抱著面碗如同抱著個聚寶盆似地,立馬狼吞虎咽起來。
「夢兒,我就不明白了,」如燕收拾好提盒,托腮盯著妹妹大口吃面的樣子,碎碎念道,「申時收繳冊寶、酉時傳冷宮膳、戌時搬空暖閣,陛下擺明了是在與你置氣,這都一個時辰一道旨意了,你怎麼還能坐得住呢?讓我瞅瞅,你讀的這什麼……《剪燈新話》?還是本禁書!你到底怎麼想的啊?我要是你,我立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換上素服背上草席,去乾清宮席藁待罪,即便跪上個一天一夜,也要把這局給扳回來呀!」
星夢啖得正香,此刻連連搖頭,「還扳啥扳,想我白日里當著外臣的面,往他身上扔蘋果核、潑茶水、懷疑他居心不良、訕論他惺惺作態,若他真想治我的罪,我早已不知死在後宮哪個犄角旮旯了,還能像個沒事人一樣坐在這裡么?」
「什麼?你居然朝他扔……」如燕愈聽愈瘮,不禁嚇得面色慘白,「張星夢,你是不是真瘋了?他畢竟是皇上吶!你……你簡直倨傲無禮,大逆不道!」
「呵,我大逆不道,莫非你以為他是什麼善茬?」星夢不以為然地斜睨如燕,待啖完最後一口面,愜意地抹了抹嘴,將昨日替何世恩求情之事據實相告。
「三表弟……殺良冒功?這怎麼可能?」
「我好說歹說,求他務必一查到底,他明面上答應了,暗地裡卻把人從錦衣衛詔獄帶出來,在兵馬司注了宮籍,連夜送到西苑中海做侍衛。直到今晨,我仍然被蒙在鼓裡,完全不曉得他要安排我們兩個坐竹筏游湖,而且單單就我們倆,那筏子上還別出心裁地置了一柄鴛鴦壺,三表哥和我都嚇懵了……而他自己呢,當時居然就坐在望月亭里,還時不時地往下瞟我們!你品,你細品,正常人誰能做出這等噁心事?」
「算了,丁點醋意而已,若論對錯,分明是你無狀在先好不好?此案涉及遼東邊防軍務,你這一開口便是僭越,還把那紙作廢的婚約也抖落出來,莫非你嫌咱們全家人命長啊?至於三表弟,我們退一萬步講,他究竟冤不冤,只有天知道。這其中的是非曲直,自有聖裁公斷,更何況距離三司會審尚有月余,你大可慢慢籌謀從長計議啊。」
「我何嘗不想,可菜市口的刀太快,我賭不起,」星夢長長地嘆了一聲,埋首胳膊肘里,悶悶地吐露心聲,「姐,你知道么,若非我昨日冒死陳情,只怕這三司會審就是個紙糊的擺設。那上書挑事的右副都御史王獻,原是陛下在東宮的授業師傅,難保他不會偏聽偏信,先入為主地欽定掉這案子。要真那樣就完了,為著他的一句話,甚至一個念頭,三表哥就得多挨幾千刀,我實不敢再往下想……」
「喵——喵——喵——」
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小貓咪的叫聲,加之對面的人兒久無回應,星夢悵然若失地放下了手,豈料如燕早已不見蹤影。
又是那隻頗具靈性的灰貓,打從昨日在坤寧門下偶遇,就與她分外親昵,此刻小傢伙蹦躂到了書案上,吃著面前一大盤變戲法似地,不知從哪兒憑空多出來的碎魚骨頭。
星夢二丈摸不著頭腦,不知所措地想要站起,卻被搭在肩上的一雙手輕拍了數下,注意到來人手上戴了白玉扳指和小兔玉戒,她的心莫名跳到了嗓子眼。
「這司膳司做的什麼鬼東西?」朱祐樘從盤子里取過她啃剩的半個窩窩頭,不假思索地放進嘴裡咀嚼了會兒,時下眼睛眯成一條線,「我讓他們去把冷宮的晚飯勻份過來,他們可倒好,直接拿百獸園的豬飼料敷衍了事……你沒吃多少吧?」
星夢不動聲色地將案角的《剪燈新話》藏進懷裡,繼而起身朝他作了個揖,「臣妾都吃了,清淡養胃還挺好的。」
「下午我去了趟崇華殿,何世恩看著精神還不錯,」朱祐樘繞到案前抱下灰貓,將碗筷一一收拾進提盒裡,「聽劉文泰講,他之所以心脈驟停,是因為後背的三處箭傷開裂,目前吳娘娘已安排了倆宮女,晝夜為他進葯療傷,我也吩咐了劉文泰,往後每隔五日複診一回,直至下月十六的三司會審。」
殿外的月光與殿內的燭光交相輝映,顯出他清逸如竹的身段輪廓。
頭頂半透明的漆紗方巾,身著一襲松花色交領襯道袍,腳蹬鋥亮的白麂皮靴,比之早晨在瓊華島望月亭的穿戴,這套新行頭更添了幾分寫意瀟洒。
星夢悄然上下打量著他,「陛下何時來的,方才可是聽了牆角?」
「聽什麼牆角,這裡是我家哎,」朱祐樘收拾好提盒,挪坐到她身邊,耳鬢廝磨道,「前面在詔獄和祐杬小酌敘舊,敘著敘著就忘了時辰,回來聽李廣絮叨,說你夜裡不許膳房加菜,打算一個人在這兒看書到天亮,怎麼,『打入冷宮』那套下三濫的把戲,你還真玩上癮了?」
「原來陛下也知道這樣很下三濫啊,」星夢嘴角微挑,揚眉斜睨他,「您既有心報復,臣妾又怎敢抗旨,要不讓您出了這口惡氣,沒準明早李廣就收了三表哥做徒弟,那也未嘗可知啊。」
弦外之音,教人細思極恐。朱祐樘微微眯眼,撩撥她額前薄如紗的劉海,「夢兒,我在你眼裡就這般不堪么?」
「唯有把事情計算到最壞,那才能避免不堪。」
「好俏麗的一張臉,好冷厲的一顆心。我承認,在望月亭那會兒,我的確很生氣,可我氣的不是你發瘋撒潑,而是得了魔怔似地要為何世恩殉死。拔鳳簪刺心、爬闌干跳崖,今兒皇后要真有個好歹,朕就是零刀碎剮了他,他也賠不起!」
「得了吧,臣妾算哪門子皇后?兩份冊寶被收,名分早就一杆子擼到底了,東暖閣被抄,起居用品也教內廷悉數拿走。到頭來,臣妾只怕與當年的吳娘娘一樣,逃不過北安門冷宮的宿命。」
星夢說罷,忿忿甩開他的手,繼而抽身離席站起,獨自跑到西暖閣書庫外,瞅著前院人來人往狼藉一片,復又回進來合上殿門,大步流星地朝那南面的十餘排書架走去。
朱祐樘不遠不近地跟在她後邊,注目她的背影在長長的過道里疾步穿行,「你能不能別再一口一個臣妾?我都說了,是一時賭氣,陪你鬧著玩的。你的家當都在乾清宮東暖閣,我都給你好好存著吶,反正你也不喜歡坤寧宮,以後咱倆就一道住前邊,早晚不耽誤見面,你看成么?」
藻井下,八角福壽燈照出暖暖柔光,轉角處,宣德爐散開裊裊沉香,星夢的步子忽然停了,停在擺放清一色古典小說的書架前。
倚靠在書架上的人兒抬眸一笑,從懷中掏出吳娘娘送的那本《剪燈新話》,轉身塞進那堆書里,「陛下當初允鄭氏搬去前邊的時候,可也是這套說辭?我猜那丫頭肯定嘚瑟壞了吧,只是不知臨了那會兒,她在橋上回首這過往種種,心中究竟作何感想。」
「又跟我翻舊賬了啊,」朱祐樘瞥了眼架子上的那本《剪燈新話》,從袖子里取出本同名的冊子扔給她,語帶玩味道,「好生瞧瞧,這是初十那日李獻吉托希林進呈的,道是要給皇后解解悶。」
星夢不明所以,小心翻開閱看,說來也巧,她翻開的頭一頁便是問題之所在,但見扉頁的空白處,李獻吉以極工整的小楷抄錄了《長門賦》末段八句。
顯而易見,這不是寫給她的。
遙想當日水煙橋頭的那場爭執,是為宮裡宮外各種明暗局的導火索,李獻吉亦未曾覺出端倪,誤以為是帝后失和,遂以進呈中宮之名,行進諫天子之實。
終究,恨歸恨罵歸罵,真到生死關頭了,對於這對不告而別的無情姊妹,他還是於心不忍……
「李生是怕我失寵,姐姐也會跟著受牽累,」星夢捲起那本《剪燈新話》,敲了敲丈夫的網巾,故作鎮定地解釋道,「瞎琢磨什麼呢,我們自小一起長大,他就像我哥哥一樣,我是清白的。」
「呵,前有李獻吉,後有何世恩,你似是而非的兄長還真是多啊。」
「何謂似是而非,何又謂似非而是?想我孤女出身,娘家親眷本無一血脈相連,可家就是家,他們掏心掏肺地待我好,我又豈能不管他們?但凡我在宮裡頭還有口飯吃……就絕不會……教他們餓死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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