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廣西灌陽縣。
山區,是壯瑤雜居地。在篦子山麓,有一座五十多戶人家的瑤寨。這幾天,連連的暴雨已攪得人們心煩意亂。這不,早上起來,人們發現似乎開始放晴,可是竟然沒有多少人出門,他們擔心這陰沉沉的天馬上又有瓢潑大雨。
有人發現,就在這晴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裡,篦子山腰有一個黑影,「哧溜哧溜」三下兩下便爬上了一棵楓樹頂端。
甭猜,肯定是那十分調皮機靈的瑤家少年任我行,他上樹掏鳥窩呢!
任我行剛剛掏了兩枚斑鳩蛋,這雨又「嘩啦啦」傾盆而下。
猛然,一個劈雷,將任我行嚇得不輕,他不敢再呆在山上,猴急地往山下溜。
就在此時,一幕讓他目瞪口呆的恐怖場景出現了!
只見他腳下的小山包突然出現一道裂縫,越裂越大,傾刻間小半壁山坡轟然傾覆,那山包猶如被老天活生生剜割了一大砣肉,迅速解體!
巨大的泥石流和衝擊波向山下吞噬,坡下的那間木樓瞬間沒有了蹤影!
「爸,媽!」任我行撕心裂肺地狂喊。
被吞噬的木樓正是任我行的家!
那天,他父親在家照顧病重的母親。這一股泥石流,將木樓和父母同時掩埋其中。
任志山扔了斑鳩蛋,發瘋般衝到木樓前,在垮塌的木樓殘骸中拚命地刨挖……
鄉親們聞訊趕來,冒著山體再次垮塌的危險,幫著任我行挖出了他父母的遺體。
任我行撲在父母的遺體上,欲哭無淚,他癱軟地依偎著父母,手中卻緊緊地捏著一隻裹滿泥漿的小花布包。這是任我行之前刨出的裝有一節牛角的小花包,這節牛角長約三公分,上端寬約8公分,下端寬約9公分。
埋葬了父母后,他逢人便問,這節牛角是什麼東西?上面的刻紋是什麼意思?
可是,連寨子里的長老們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任我行初中畢業了,家窮念不起高中,但他聽說過中國最古老的文字是甲骨文,莫非這節牛角上刻的是甲骨文?他認定這節牛角是父母的在天之靈留給自己的傳家寶,於是想找行家打聽清楚這節牛角的來歷和上面刻紋的意思。
失去父母的心靈重創讓任我行不敢留在家鄉,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收起那節牛角,離開瑤寨,外出尋找識寶高人。
幾經輾轉,任我行來到桂林。
任我行想得太天真了,在這個如花似錦,山奇水美的小城市裡,沒有人相信他,更沒有人相信那節毫無生氣、黑不溜秋的牛角。
帶來的錢花光了,兜里越來越癟倒無所謂,肚子越來越癟可受不了。
任我行只好與街邊的小乞丐們混在一起,靠乞討和小偷小摸過日子。
那天他們正在行竊,無緣無故被人打了一頓,後來才知道行竊是有「領地」的。為了混口飯吃,他們只好投靠外號「洪六公」的大乞丐頭。經洪六公安排,街邊「神仙洞」成了他們的窩點,任我行從此也有了自己的綽號:「山貓子」。
這天,山貓子因行竊連連失手,挨洪六公暴打一頓。
他偷偷溜去睡了一覺,醒來肚子實在太餓了,便又溜達上街,趁機偷了街邊小吃攤的兩隻「馬打滾」充饑。不巧被攤主發現,將他抓了起來,搜身搜出那節牛角,卻未搜到半分錢。
無奈之下,攤主想扣下那節牛角,說是賣給收廢品的得個三毛五毛也好。
山貓子不幹,攤主威脅說要將他扭送派出所,怕見警察的山貓子只好答應去找錢來贖這節牛角。可是除了偷,他又能到哪裡去找錢呢?
垂頭喪氣的山貓子回到神仙洞,乞幫小頭目見山貓子兩手空空回來,又打了他一頓,攆他去繼續行竊。
山貓子漫無目的地來到海藍公司總部大樓東側,遇到一對在當街親密接吻的戀人,他巧妙地與那對戀人擦肩而過,順手偷得一隻錢包。
這一幕,被正在巡邏的黃鴻濤發現,就在出貓子躲到一隅,得意地打開錢包清點錢物時,黃鴻濤如一座大山似地堵在他面前。
黃鴻濤逮住了山貓子並扭送派出所。
在派出所,黃鴻濤聽到了山貓子可憐的身世。他對山貓子痛失父母和家園的處境十分同情,於是請求充當山貓子的臨時監護人,將山貓子從派出所領了出來並安排他與自己住在一起。黃鴻濤得知山貓子被小攤主訛了一隻小花布包,毫不猶豫地帶著山貓子尋到小攤主贖回了小花包。
黃鴻濤的俠骨柔情被宋小娟看在眼裡,內心十分喜歡這位正直而敢作敢為的青年。她建議父親宋春林,讓黃鴻濤當上了保安部一組的組長。
山貓子拿著失而復得的牛角節反覆揣摩,忽然靈機一動,到農貿市場用黃鴻濤給他零用的兩元錢買了一節爛牛角。他按照自己手中的牛角節細細加工,竟然有幾分相像。山貓子頗為得意,想用這支假牛角去換取錢財。
在周家峒的安排下,李敬堯隻身到桂林打前站。
他住進了榕湖飯店,可是細心機靈的他發現似乎有人在跟蹤自己。
果然,第二天他的錢包和行李被盜了!
所幸的是,謹慎的李敬堯已將那節牛角委託周家峒保管,安全無恙。可是無錢無行李的他在桂林寸步難行,只能打電話向周家峒求援。
周家峒接到李敬堯的告急電話,非常著急。他連忙叫來周美華,讓她立即出發,帶上一筆錢前往桂林助李敬堯一臂之力。
周美華不再與父親頂撞,她表現得非常驚訝也很貼心:「爸,怎麼會出這種事!我想哪……李敬堯會不會不可靠,或者就是個騙子?」
周家峒眉頭一皺:「美華,你不是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嗎?」
「知人知面不知心。爸,你想哪,他讓你匯錢去,可趁機將兩大筆款都私吞了。如果你讓我送錢去,我又沒有社會經驗,說不定連錢帶人……」
「別說了!你是對李敬堯有成見。十萬火急,你不去我去!」周家峒再也不說什麼,急匆匆走了。
這回周美華也學著李敬堯的習慣動作,沖父親的背影吐了吐舌頭。
「你這丫頭片子,得意了哦?」周公甫從背後敲了一下周美華的腦殼。
「太爺爺!」周美華每次在周公甫面前都會撒嬌,「你捨得讓我隻身去桂林呀?你就不怕丫頭片子被送進虎口呀?說呀說呀,你說話呀。」
「來,你坐下。」周公甫嚴肅地讓周美華坐了下來,「美華,從小你就喜歡聽太爺爺講故事。今天給你講一個太爺爺銘記最深卻又最不願講的故事。」
周美華被太爺爺的神態弄得雲里霧裡:「只講給我一個人聽?」
「你爺爺和你爸爸聽過。」
「傳家寶哪?」
「噓——想聽故事就別做聲。」
周公甫說起了七十年前的一段難忘的經歷。
周公甫說,當年與廖家豪的爺爺廖火生離開全州的老家那一畝三分地上的辛勤勞作,來到廣州打工。他倆同年同月生,親如兄弟。周公甫稍長几天,充當起了「哥哥」的腳色。兄弟倆的事,往往是周公甫拿主意,想辦法。在廣州,兄弟倆起三更、熬半夜,多少有了一丁點積蓄,他們決定回全州娶妻成家。
1933年夏,奉福山在灌陽邀集數千瑤民,要回千家峒祖居地重建自己五百年前的家園。
此舉被當地的軍閥鎮壓,奉福山被逼無奈,在西山五龍廟誓師起義。
新婚不久的周公甫和廖火生毅然投身到義軍之中,他們和瑤族起義軍一道,浴血奮戰,攻破了李家橋村公所。接著又在羅家坪與灌陽民團打了一仗,取得勝利。在進軍灌陽縣城的路上,他們被當地軍閥包圍了,苦戰三天三夜,終因寡不敵眾,數千瑤族義軍死的死,傷的傷,被俘的被俘。
周公甫和廖火生僥倖逃出重圍,而他們手中,各自都有一世姓氏族長暗自託交的一節牛角,誰都沒有告訴,誰都不知情。
周公甫受傷了,廖火生護著周公甫,晝伏夜行,悄悄往南邊流浪。
沿途上,那一派肅殺凄慘的景象,令人心如刀絞:或有義軍被斬首示眾,懸顱樹上;或有老弱瑤胞沿路乞討,瘦骨嶙峋;或有饑寒交迫而逝者,餓殍驚心!
當時,他們怕連累家庭,不敢貿然返回全州,只能輾轉來到恭城。
周公甫繼續說道,你太爺爺和廖家豪的爺爺廖火生僥倖逃脫,與幾位同鄉義軍一路走一路尋找千家峒。
他們來到恭城縣一個鎮子,廖火生敲開了一戶人家的大門。
一位中年婦女探出頭來:「什麼事?」
廖火生:「大嫂,打擾了,我們又冷又餓,能不能給點米飯充饑。」
中年婦女很同情,但她猶豫不決,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唉,兵荒馬亂的年頭哪來的糧食喲,前邊集市,可能會有人施捨米飯錢物。」
這時,一位十歲左右的小孩突然從中年婦女的何如間探出個小腦袋,將手上捏著的糠粑粑遞給周公甫。
中年婦女連忙將小孩拽了回去,關上大門。
周公甫將糠粑粑一分兩半,與廖火生勉強充饑。
廖火生攙扶著周公甫,跌跌撞撞走向不遠處的集市,哪有什麼人施捨米飯錢物!他們只好在集市旁的空地席地而坐。
無奈的廖火生拿出嗩吶,吹起《地老天荒永不忘》曲子。
高亢清亮的嗩吶聲招來了一大群人人圍觀。
席地而坐的周公甫強打精神,流著淚抱拳作揖:「各位父老鄉親,我等家鄉受災,流落貴地,又冷又餓,望各位鄉親大發慈悲,施捨一點錢糧。」
周公甫哽咽地隨廖火生的嗩吶聲唱起了《地老天荒永不忘》:
千家峒哎千年的天堂,
慘遭殺戮瑤家逃四方,
飽受磨難千般苦,
流浪的孩兒思故鄉,
望眼欲穿哭干淚,
地老天荒永不忘。
涓涓溪流奔大海,
孤雁南飛痛斷腸,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
漂泊的遊子想爹娘,
千呼萬喚心欲碎,
地老天荒永不忘。
圍觀的人群中不少人在嘆息、抽泣。
廖火生與另外一位瑤胞向大家鞠躬:「請各位鄉親修點陰功,幫幫我們吧。」
黃昏時分,狂風大作,電閃雷鳴,可憐的瑤族兄弟竟然沒有討到一分錢。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終於有人匆匆地丟下幾張紙幣,又匆匆地跑開。
這時有兩張紙幣被風刮落。周公甫扶著傷腿急忙彎腰撿起,當他再爬去追撿另一張時,眼前一黑,「噗通」跌倒在地,廖火生趕忙將他扶起躲雨。
中年婦女開著門,看著不遠處貧病交加的瑤胞,聽著他們尋根思根的歌聲,喃喃自語道:「我們都是瑤家人呀。」她淚眼汪汪走向周公甫他們,掏出一張紙幣,可是她突然停下了。
這時,突然衝來幾個凶神惡煞的民團團丁:「就是他們,這幾個鬧事的千家峒瑤佬。打!」
瑤民四下跑散,民團追打他們。
廖火生扶著昏厥的周公甫,不知所措,眼看有兩個團丁沖了過來。
中年婦女向跟在她身後的兒子高叫:「小骨么,快,帶兩位本族大哥回家!」
那位叫小骨么的小孩帶走廖火生和周公甫。
中年婦女不顧一切地攔住團丁,被一團丁的槍托打中頭部,跌倒在地。
小骨么猛撲回頭,抱著漸漸冰冷的媽媽:「媽媽——你不能丟下我呀!」
媽媽走了,走得是那麼的悲壯,那麼的慘烈。
廖火生埋葬了小骨么的媽媽,周公甫暫時住在小骨么家養傷。
周公甫他們這才知道,小骨么名叫李東明,早幾年他爸爸也到千家峒尋根,病死在韭菜嶺。
從此,廖火生起早貪黑到碼頭扛麻包,辛辛苦苦得幾個錢買米買葯,日子相當難熬。
一天,廖火生突然奇迹般帶回一包滷肉和一瓶酒,沖周公甫神秘地笑了笑:「來,開開葷!」
周公甫驚詫地問:「哪來的錢!」話未落音,李東明已抓起一砣滷肉狼吞虎咽地嚼了起來。
「別問,吃就是了。」
過了幾天,廖火生臉色越來越不好看,背著周公甫唉聲嘆氣。
剛能走動的周公甫起了疑心,他悄悄跟著廖火生出門。
天哪,廖火生竟是走進賭場!
周公甫提心弔膽地跟了進去,只見廖火生在一張賭桌前坐下,與賭頭嘀咕著什麼,賭頭冷笑幾聲,賭局開始了。
突然,只聽廖火生驚叫一聲,跌坐在地上。
兩名打手如老鷹抓小雞般擒住廖火生,那賭頭提高嗓門叫道:「砍手仔羅!想看放血的五十錢,過來呀!」
此言一出,「呼啦」一下擁來了二三十個賭徒。
周公甫頓時覺得一股熱血涌了上來,他不顧一切地撥開眾賭徒,高聲叫道:「別剁他手仔!欠多少錢,我們賠。」
「賠?賭場有賭場的規矩。他下了一隻手仔做賭注,就得用手仔來償還。滾一邊去!」賭頭說著將周公甫推過一邊。
「他是我弟!要剁,剁我的!」
「哥,你別!」廖火生可憐兮兮地望著周公甫。
周公甫恨恨地盯著廖火生:「賭博贏也是輸,輸更是輸,惹得起的么!」
「唔,是條漢子。你真要替他?」
「少嚕嗦!哥哥為弟弟受一刀,沒說的,來吧。」
「行,我敬重你,只取你一根無名指。」
「不要!」廖火生慘叫著跪了下來。說時遲那時快,只聽令人毛骨悚然的一聲「咔嚓」,周公甫無名指被切斷!
血,隨之涌了出來。
周公甫帶著廖火生和李東明離開了這個傷心之地,來到了廣州。
後來還從全州接來了家眷,靠他們的勤勞,總算是維持起兩個家庭。
抗戰結束后,他們還為李東明成了家。後來周公甫和廖火生要到香港發展,打算尋機再回千家峒。李東明戀著廣州籍的新婚妻子,沒有隨去,時間久了,聯繫也就中斷了。
聽得入迷的周美華早已淚流滿面,似乎從中悟到了什麼。
周公甫語重心長:「記住,鷹有時會比雞飛得低,但是雞永遠也飛不了鷹那麼高!」
周美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桂林,榕湖大飯店。被盜了錢包和行李的李敬堯一面要應付飯店催交房款,一面得解決肚子問題。救急的周家峒又還未到,這兩天他真是傷透了腦筋。
這天,李敬堯實在是餓得不行,衣冠楚楚的他又不可能向別人乞討。於是他離開房間,漫無目的地來到大堂,有氣無力地坐在沙發上,思忖著如何熬過漫長的一天。
此時已是下午班時分,大堂里人不多,偶爾有幾位旅客匆匆而過,也是上二樓餐廳就餐的。這讓本來肚子就餓得「咕咕」叫的李敬堯更是飢餓難當,他打算躲開這裡,到榕湖邊做上幾次深呼吸,緩解一下飢腸轆轆的肚子。
李敬堯剛想起身,從電梯間走來一位小夥子,一屁股坐在他的旁邊:「先生,借個火。」
「對不起,我不吸煙。」李敬堯指了指剛從二樓下來的兩位女士,「為了女同胞們,建議你也別吸。」
「對不起。求職不成,煩!」
「大學生?」
「博士研究生,剛從北京大學經濟系畢業。」
「小夥子什麼名?」李敬堯立即對此人大感興趣。
「武尚哲。」
「我叫李敬堯,剛從香港到桂林辦公司。如不嫌棄,到我們公司來如何?」
中國有句老話,說是「騎馬不撞見親家,騎驢偏撞見親家」。就在李敬堯將自己的地位剛提升到令對方開始敬仰的關鍵時刻,那不爭氣的肚子「咕嚕嚕」不停地叫了起來,李敬堯不禁有些尷尬。
武尚哲禁不住開了個玩笑:「當老闆的,公司剛開辦就吃不飽了?」
李敬堯答得也妙:「老闆一粗心,餓肚子是常事。」
武尚哲苦笑了一下:「如今你自顧不遐,我們還是隨緣吧。來,一家一半。」說著掏出身上僅有的八百元錢,一分為二,遞了四百元給李敬堯。
李敬堯謝絕了:「當我是乞丐啦?實話實說吧,我剛來桂林辦公司就遇上了小偷,將我的錢包和行李偷了個精光。我再窮也算是個老闆呀,你的錢一分也不能要。不過……要是你請我搓一頓,我想我不會拒絕的。」
「大排檔?」
「好地方!省錢又有味道。」
於是,武尚哲拉上這位剛認識的陌生人,來到小吃街旁的大排檔,點了三個炒菜一碗湯,開了兩瓶漓泉啤酒,樂呵呵地痛飲起來。
兩人留了聯繫方式。武尚哲說,什麼時候餓了就打個電話,我們老地方喝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