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人間客 第一章 千年一槐

第一卷 人間客 第一章 千年一槐

扶舟縣裡秋風蕭瑟,除了寥寥幾棵松柏還有些綠意,整個扶舟縣城,就只有那劉家的大宅子,還有一棵始終不會掉葉子的槐樹還是綠的。

有個一身黑衣的小丫頭坐在城門口旁的大石頭上,雙手托著下巴,看著已經緩緩陰沉起來的東邊天幕,腮幫子一鼓一鼓的。

一旁的守城兵卒湊過來,笑著打趣道:「小槐冬,你咋個就長不大咧?你看看,跟你一般大的孩子都要比你高個一個頭了。」

說著就要伸手去摸小丫頭的腦袋,小丫頭一巴掌將其拍開,漠不關心道:「我哥說了,長得快就老的早,等那幫小丫頭都成老太婆了,我還是個小姑娘,不得羨慕死她們?」

守城兵卒嘆了口氣,搖頭道:「劉清回來幹啥來了?好好在書院求學,有個功名了再回來不好嗎?」

小槐冬皺了皺淡疏眉頭,撇嘴道:「爺爺死了后一直是老管家幫著照看家裡,現在老管家也死了,他要是不回來,我咋辦?」

兵卒搖了搖頭,拾起長槍笑著說:「那你盼望著他快點兒吧,再等一會就關城門嘍。」

正說著,小丫頭忽然喜上眉梢,猛地站起來,踮起腳尖使勁兒朝著東邊看去。

原來是有個騎著毛驢的青衫少年在斜陽下緩緩走來。

小槐冬跳下大石頭,蹦蹦跳跳的就往青衫少年去,到其身前縱身一躍就掛在了少年身上,撇著嘴巴,哽咽道:「你怎麼長這麼高了?也不等等我。」

說著就有淚珠往下落,「爺爺三年前就死了,說……你要是回來,不許去他墳前。」

少年人揉了揉槐冬腦袋,撇嘴道:「都是死鬼一個了,還由得了他?」

一把將槐冬放在毛驢背上,少年人牽著毛驢往城裡走,到方才與槐冬說話的那個兵卒前停下步子,恭恭敬敬作揖,笑著說:「這些年多虧黃椿大哥照看了,劉清記在心裡。」

黃椿搖了搖頭,

輕聲道:「大少爺救了黃芽兒,我也始終記在心裡的。」

劉清笑著說等不當值了就來家裡,接著便邁步踏進他離開足足五年的扶舟縣城。

劉家幾年前還算是扶舟縣的大戶人家,可惜劉老爺子死後就一天不如一天,到今時今日,只留下一座極大的空宅子,一眾傭人早就樹倒猢猻散,家中值錢物件兒也被人順走光了,也就是床鋪之類的還留著。

少年人時隔五年重回這個曾經讓他恨得牙痒痒的家,看見前院兒那棵不知長了幾百年的槐樹,忽然就覺得沒那麼恨了。

好像從有了槐冬開始,那棵槐樹上就長了一顆小冬青樹,怎麼都長不大那種。

解了毛驢韁繩,任由它在空空蕩蕩的宅子四處亂啃,劉清轉頭看了看槐冬,苦笑著說:「那死老頭子真不會一點兒錢都沒給我留吧?」

小丫頭搖了搖頭,取出來個小荷包,笑著遞給劉清,笑嘻嘻道:「留了十文錢呢,我可一直沒捨得花。」

劉清捂住腦袋,心中把那個不近人情的老傢伙罵了個狗血淋頭。

剛剛收拾出個住處,屁股都沒坐熱,已經有人在大門口喊叫不停。

劉清慢悠悠走出去,打開門一看,好傢夥,門口站了十幾個人,吵著還錢什麼的。

倒都認識,劉清朝著喊的最歡的那人招了招手,示意其過來,「這不是城南的錢掌柜么?來來來,說說我欠你多少錢。」

說著已經開始捲袖子,那位錢掌柜咽了一口唾沫,嗖一聲就退到後邊兒去,周遭眾人跟著齊齊退了幾步。

好傢夥,這劉清打小兒就一身怪力,三四歲時就拎著一根兒竹杖滿大街追著打人,十來歲就敢把衙門口的石獅子背起來偷著去賣掉,現在要給他碰兩下,那不要死翹翹?

畢竟凶名在外,只卷了捲袖子,就沒人敢吵吵了。

見眾人安靜下來,劉清這才咧出個笑臉,緩緩開口:「諸位,我既然回來了,要是真欠你們錢,自然會還,不過我總得查查賬吧?不如你們先回去,回頭我挨個兒登門造訪?」

說話時眼睛有意無意掃了幾眼錢掌柜,後者趕忙開口:「說的也是,這麼大宅子放著,我們還真不怕你跑。不如我們大傢伙兒先回去,等著劉大少如何?都是扶舟縣的大戶,也不是差了這點錢就活不下去了。」

眾人一想,還能怎樣?總不能給這小子揍上一頓再走,那多劃不來。找衙門口報官?得了吧,除非成州衙門派兵下來,若只靠扶舟縣那十幾個捕快,誰打誰都不一定呢。

一夥兒討債的剛走,劉清還沒來得及進門,就一個一身白色長裙、亭亭玉立的女子來此,腳步略顯匆忙。

少女一臉笑意,輕聲問道:「清兒回來了?怎麼不說一聲?」

劉清笑著招呼女子進門,「城門口見過黃椿大哥了,打算把家裡收拾一下再去找黃芽兒姐姐蹭飯呢。」

黃芽兒圍著劉清轉了一圈,仔細打量了一番后才開口打趣,「哎喲,咱們清兒再不是那個門前小霸王了,瞧這,一看就是個讀書人,長得賊俊俏,小白臉兒似的,以後找媳婦兒容易了。」

少年有些不知怎麼接話,只得撓了撓頭,憨笑幾聲。

槐冬拉著毛驢滿宅子亂跑撒歡兒,劉清與黃芽兒尋了個還算乾淨的亭子坐下。

劉清想了想,還是開口詢問:「聽說尤家還是經常尋事?你為了不讓黃椿大哥受連累,打算尋個富戶嫁了?」

黃芽兒苦笑一聲,無奈道:「我也十八了,到了嫁人年紀,老給哥哥添麻煩不好。」

劉清點了點頭,撇嘴道:「那可不行,找姐夫這事兒得我把關,此事以後再說,我先想個法子把家裡收拾出來,你跟黃椿大哥住過來幫我照看宅子吧,我其實待不了多久的。」

兩人就這麼聊了許多,天黑后黃椿拎著飯盒過來,知道劉清不愛喝酒,就只帶了一壺自己喝的。

黃椿已經二十七歲了,早年間從戰場回來后就一直在守城門,拗著性子,從來不吃拿卡扣,可不但沒讓人覺得他是個正直之人,反倒讓人覺得不近人情,就連一眾同僚都排擠他,覺得他耽誤了自個兒掙錢。

有一年來了個外地富商,城門早就關了,那富商便在門外叫喊,說是縣老爺請他來的,速速開城門。可黃椿哪兒會搭理他,在他眼裡,規矩就是規矩,何況這是大秦律法。可第二日那富商進了城,在扶舟縣令面前抱怨了一通,黃椿就給罰了一個月的俸銀。

黃椿是真不知道他到底哪兒做錯了,當年在軍營時,同僚個個都是自己,可回了家鄉,怎麼個個都是這種人了?

明日不當值,所以黃椿喝了許多酒,借著酒勁兒與劉清問道:「小清兒,你也長大了,也是個讀書人了,你來說說,我就想做個清清白白的人,有錯嗎?怎麼就都不待見我?老子身上十七處傷疤,哪個不是為了大秦而來?我一營弟兄死絕,就剩下我一個,現在活的這麼窩囊,可真給他們丟人。」

劉清沉默片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輕聲道:「好像世人眼中,大多數人都會做的就是對的,時間長了,大家都習慣了,反而對的就成了錯的。」

黃椿喝的伶仃大醉,只得由黃芽兒背著回去,留下沒喝酒的劉清與槐冬坐在台階上,抬頭看著天上小小月牙兒。

小槐冬已經困的不行了,腦袋不住的往下墜。劉清笑著將其抱回屋子,自己轉身出門,到前院看著那棵槐樹,久久無言。

猛地一陣涼風吹過,少年人這才回神,看了看滿目蒼夷的家,又摸了摸口袋裡那十文錢,忍不住的苦笑,「老傢伙你這是故意的啊!不管槐冬到底是個啥,她是我妹妹,我自然會護著,可你也不至於把這個家敗成這樣,這叫我咋辦?」

說著搖了搖頭,幾步走到樹底下,幾下刨出了個土坑,裡邊兒安安靜靜躺著個木匣子。

劉清將其掏出來,取出個銹跡斑斑的鑰匙打開木匣子,看了看裡面東西,苦笑著搖頭,「這麼多年了,真沒想到還跟以前一樣。」

木匣之中,有一本線裝拳譜,封面啥都沒有,是一本無名拳譜。底下那柄長劍,瞧著十分古樸,通體泛著青銹,兩側劍身各有篆文,可劉清愣是沒看懂。

這兩樣東西劉清打小就喜歡,只不過那時候劉老爺子打死不讓他練拳,都不讓翻開看,還當著劉清的面把拳譜跟長劍埋了,說要是敢偷偷取出來,就不用再姓劉了。後來獨自離家,一晃神就五年過去了,沒想到這長劍居然銹跡不增,拳譜也並未受潮腐爛。

少年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左看右看發現並沒有什麼人,這才苦兮兮道:「老子今年才十六歲,小時候練武不讓練,搞的我空有一身神力,現在念書念得好好的,又跑回家收拾這個爛攤子,這叫我如何是好?」

抱怨歸抱怨,還是翻開那本書瞅了一眼,一看之下,劉清沒忍住大罵不停,「我他娘的,小時候怎麼就沒發現,合著給我一把劍一本書,教我做神棍怎麼地?」

那本書前頭都在講拳法,攏共也就九式,劉清看了一遍就記下了,可最後一頁卻畫著幾幅圖,一旁還寫著幾個字,「仗劍作法,踏罡步斗,敕起五雷。」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又睡不著,劉清便按照拳譜中的法子演練了一番,一練之下就好似忘了時間,不知不覺已經天光大亮,青衫少年出拳不停,帶起風聲無數。

回過神來,劉清攤開雙手,微微張開嘴巴。他只覺得自己好像打開了某一扇門,自小便覺得難以發揮的力道,現如今居然被鑿通,竟是有了那種酣暢淋漓之感。

打小自己就一身怪力,橫行鄉里,是十足的小霸王孩子頭兒,可慢慢長大后,他總覺得自己的力氣沒辦法完全用出來,就好像自身是個大水潭,可每次都只能用溢出來的那一丟丟水。

劉清猛地往前一步,深吸一口氣,一腳輕輕踩在石板路上,再抬腳時,已經有個腳印烙在石板之上。

少年人猛地皺起眉頭,再次抬頭看向那棵槐樹,小丫頭槐冬也嘰嘰喳喳的跑來。

劉清笑著抱起槐冬,心中自言自語:「這下我真的信了。」

槐冬其實只比劉清小四歲,可這麼些年來,她好像怎麼都長不大,一直就是五六歲的模樣,劉老爺子在世時就沒少花大價錢請郎中,可看來看去,誰也不知道小丫頭是個什麼情況。

可現在,劉清知道了。

十年一木,千年一槐。

多年的扶舟縣,經常有個穿的破破爛爛的老者來乞討,大傢伙兒都管他叫安老三。尋常人家施捨飯菜,總要安老三唱幾段老腔才行,唯獨還是個小孩子的劉清,每次都只給他吃的飽飽的,也不作賤他。

所以那個安老三最好一次出現在扶舟縣時,就當著劉清的面,給了劉老爺子一本拳譜與一柄劍。

安老三離去之前對劉清說過一句話,你妹妹不是人,惹得劉清差點揍了他。

那時那個老乞丐笑著說了句:「十年一木,千年一槐。」

……

年幼時的玩伴,劉清沒幾個想見的,唯獨有個傢伙,劉清想與他見一面,破天荒喝頓酒,可那小子還不知道跑哪兒去了,聽人說是被個老道士收了做徒弟,跟著雲遊四方去了。

這些年劉清在東海之畔的觀水書院,雖說聖賢書讀了幾籮筐,可肚子里那幾籮筐書也沒法兒倒騰出來換錢用,哪怕現在他相信這世上真有仙人存在,家也得保住是不?至於老頭子留的十文錢,劉清壓根兒沒打算花。

那些話本小說裡頭儘是說,一旦踏上仙路,就得與凡俗做個分割。這也是劉清不太喜歡看那種話本的緣由。

少年人始終覺得,讀書也好習武也罷,哪怕是修仙,起於微末就要歸於微末。說什麼踏上仙路就要遠離世俗的,劉清覺得都走不長久。

凡人也好仙人也罷,總要知道一句水有源頭樹有根,難不成有了飛天遁地的本領,人就不是人了?

這天午後,胡亂湊活了一頓飯,劉清領著槐冬出門,打算四處看看,尋個賺錢法子也是好的。

才走了沒多遠就碰到三個外鄉人,這三個女子說著大秦官話,一看就是大地方來的。不是背劍就是挎刀,瞧著也像個江湖人。

劉清沒打算搭理他們,早年間跟著先生往西北去,在個叫季國的地方,那兒的遊俠才叫遊俠呢。

劉清不搭理人家,可那三個年輕女子卻瞧著劉清眼睛放光,準確說是看著小槐冬。

嚇得小丫頭抱緊劉清大腿,嘟囔著說:「這三個女的不會是人販子吧?」

劉清無可奈何,只得轉頭,以大秦官話詢問:「三位姑娘老這麼盯著我妹妹,不太好吧?」

三個女子中有個瞧著年輕些的,蹦跳著跑來劉清這邊,笑著說道:「這小東西好可愛,能不能賣給我?」

劉清氣極而笑,「我瞧三位姑娘都很漂亮,能不能賣給我?都做妾如何?」

三位女子盡皆黑起臉,只聽得幾聲冷笑,有個手持摺扇的青年不知何時出現在劉清背後。這人一臉笑意,對著劉清說道:「怎麼跟我師妹說話的?說要買你這個小東西,給你的錢夠你吃八輩子。」

劉清緩緩轉頭,只覺得眼前白衣青年比先前女子更討人嫌。

少年咧出個笑臉,乾脆以扶舟縣方言開口:「咋跟你爺說話哩?你狗慫是個啥子東西?」

白衣青年臉色頓時冷冽起來,雖然不曉得後面半句說的是什麼,可總不會是什麼好話。

只見那白衣青年身形飄逸,幾個呼吸就到劉清面前,一把攥住劉清脖領子,想要將其掀飛,可憋了半天,劉清愣是半點兒沒動。

青衫少年無奈嘆氣,抬起腿就是一腳,將白衣青年踹飛三丈有餘。

少年人整了整衣領,自言自語道:「咱是個讀書人,能動手就不吵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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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落山河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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