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緣深藏

前緣深藏

花貓兒渾身濕淋淋地被送回浣衣房。妙妙迎面直撲上來,擁著她嗚咽不止:「嚇死我了,你沒有逃!」

「逃?」花貓兒輕拍著她的肩頭,搖頭苦笑:「鐵桶似的宅院,逃到哪兒去?」

「那,明日你會不會受罰?」

方才薄雲開的書童特地傳話,命她明日午後去莊主書房。

「大約,不會?」花貓兒遲疑著打了個寒噤,「莊主要罰,何必等到明日。」

次日午後,花貓兒裹著輕軟如雲的碧紗裙,梳起圓圓的雙髻,被人獻寶似的送入書房。書童在門外肅然侍立,板正得如同啞巴一般。

隔著鏤花屏風,花貓兒隱約瞧見一抹鴨卵青的身影,慌忙下拜:「拜見莊主。」

許久,屏風后才傳來翻頁聲,卻聽不到隻言片語。

日影越拖越長,書童已進來添過四五遍茶水。

花貓兒暗暗叫苦,只得筆直跪著,絲毫不敢妄動。待到夕陽西沉,她早已兩腿酸麻,渾身微顫,鬢間的汗珠隨著滴漏中的清水一顆顆落下,縱然閉著眼強撐,也禁不住腦袋越來越沉,終於不由自主地斜斜倒在地上。

「熬不住了?」屏風後傳來薄雲開淡淡的問話。

「奴才不敢,」花貓兒掙扎著直起身板,「奴才甘願領罰。」

「你可服氣?」薄雲開緩緩放下筆。

花貓兒一愣。莫嫂子管束她們,向來張口便罵,伸手便打,從不問是否心服。

「奴才心服口服。」花貓兒緩過神,一口氣說下去:「都說莊主格外開恩,換做旁人,腿都要打斷了。」

「你倒明白好歹。」薄雲開輕聲一哂,負著手踱步出來,瞥見她這身裝扮,語調霎時又變得低沉冰冷:「再敢任意妄為,這雙腿便是不打斷,也要跪斷的。」

花貓兒抬頭望定薄雲開,嗓音低啞,信誓旦旦:「奴才,再也不敢了。」

話音剛落,一個花枝招展的舞娘翩然進屋,軟綿綿地扭著腰肢問安:「莊主萬福。」

「音奴,瞧這丫頭資質如何?」

花貓兒下頜猛地被抬起,只見音奴眯起略帶細紋的雙眼,將她上下打量一番,這才拈著香噴噴的羅帕擦了擦指尖:「資質尚可,可惜破了相。哪年出生的?」

花貓兒緊緊抿嘴,卻聽薄雲開隨口答道:「長啟十八年。」

她心頭一驚,飛快地瞥了薄雲開一眼,蒼白的臉色越發襯得雙眸漆黑,懵懂無措。

薄雲開暗自嘆了口氣,只得解釋兩句:「念你昨日的忠心,往後便跟著音奴習舞,也好掙個像樣的前程。」

花貓兒睜大了圓溜溜的雙眼。薄府的舞姬頗受優待,其中不乏嫁入高門做妾室的,也不乏攢夠賞錢贖身的,實在是個惹人艷羨的美差。

一語既出,音奴即刻收起嫌惡之色,滿面春風地虛扶一把:「妹妹別愣著,快謝過莊主。對了,妹妹叫什麼名兒?」

「花,花貓兒……」花貓兒困窘地趔趄起身,惹得音奴又是一聲輕笑。

「這名兒彆扭,不如改叫——」薄雲開望著窗外的夜色略一沉吟:「夜兒。」

莊主賜名,天降肥差,夜兒本以為做夢都能笑醒。然而她剛剛進入暈暈乎乎的美夢,便聽「啪」的一聲脆響,手臂上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痛意。

「起來練功!初來乍到,也不知勤謹些。」音奴不耐地揮著竹板。

夜兒驀然驚起,同屋的幾名舞姬卻並未起身,唯有她被睡眼惺忪地拽出房門,茫然瞧著夜色中憤憤然的音奴。

「蠢丫頭,呆站著做什麼,連下腰也不會?」

下腰?

夜兒怔了怔,只得應了一聲,忖度著屈膝跪下,深深俯首,將腰身伏低到極處。

音奴退後半步,硬生生地氣笑了:「叫你下腰,不是磕頭!仔細瞧著。」

她挺身舉起雙臂,腰身款款後仰。夜兒滿眼驚羨,眼見她整個身形倒彎成一座拱橋,直到雙手穩穩地撐住地面。

「瞧明白了?」音奴雲淡風輕地起身:「好生練,往後別亂拜,我可受不起。」

竟要逼她練成音奴這樣的身段么?夜兒慌了神,局促地扯著手指:「奴才蠢笨,只怕學不來……」

「學不來?學不來就對了,」音奴冷笑而去,「以為做舞姬那麼容易么?」

夜風寒浸浸地刮過夜兒身後。她爬起身,稚拙地試著下腰,卻灰撲撲地栽倒在地。她低低喘息幾聲,扶著腰繼續苦練,直到破曉時分,同屋的舞姬們有說有笑地結伴出來。

「咦,這新來的醜丫頭是在練功么?」

「說到練功,我倒聽見一件趣聞。音奴姐姐叫她下腰,你們猜怎麼著,她竟跪下磕了個頭!」

歌姬們頓時嘻嘻哈哈樂成一片,更有無事生非的,一昧拿新人逗弄取樂:「哎,你倒是也給我『下個腰』啊。」

夜兒漲紅了臉,竭力避讓著眾人團團包圍的眼神。沒曾想,歌姬們七嘴八舌,越發起勁了:

「聽說這個夜兒本是浣衣房的粗使奴婢,前幾日還在操持賤役,今日搖身一變,竟也成了舞姬,這能耐,怎生了得!」

「我也聽說了。先皇駕崩,國孝三年,如今剛允許民間宴飲舞樂,這丫頭便借著莊主的門路混進來,連名字都是莊主親自取的!」

「當真?莊主何等英明神武,怎會瞧上一個醜丫頭?瞧她臉上,嘖嘖,被貓撓過似的。」

「誰知她使了多少下作手段勾引莊主?音奴姐姐最見不得狐媚子,有的是法子整治她。」

眾人越說越不堪入耳,像一群蜂子嗡嗡直響,吵得人頭昏腦漲。夜兒捂著雙耳躲閃掙扎,「狐媚」「下作」「勾引」種種不堪的言辭卻層出不窮地傳入耳中,眼前天旋地轉,儘是譏誚的、輕蔑的、妒忌的神情……

「夠了!」夜兒拼盡全力地嘶喊。歌姬們愣了愣,霎時蜂擁而上,扯住她撕打咒罵不絕:「沒見過這樣囂張的臭丫頭,竟敢還嘴?」「該死的下作種子!」「何必啰嗦,賤人果真欠打!」

混亂中,不知是誰摁住了夜兒的腦袋,朝地上死命一磕。

熹微的晨光照進夜兒眼裡,幾道又黏又腥的熱流順著額角汩汩而下。她透過血色,瞧見眾人一鬨而散,終於迎著晨光慢慢閉上眼,又陷入了深不見底的夢魘。

夢中她穿著錦衣,在鬱鬱蔥蔥的山林中盡情玩耍。不知怎麼,忽然聽見令人膽寒的吞咽聲,她猛一轉身,竟撞見一頭目露凶光的惡狼。

夜兒抖抖索索地摔倒在草叢。眼看她退一寸,惡狼便矜持地逼近一寸,她越發頭皮發麻,只得一橫心,爬起身玩命地拔腿狂奔。

身後的風聲越來越響,惡狼不甘示弱地追著,前爪幾乎蹭到她后襟。夜兒抱頭一滾,眼看便要淪為盤中餐,冷不丁一桿明晃晃的長/槍攜著金風,堪堪橫在她與惡狼之間。

夜兒脫力地癱在草叢裡,循著長/槍緩緩望去。夕陽下佇立著一條黑沉沉的人影,雖看不清模樣,那桿長/槍卻隱隱有幾分眼熟。

「跑!」那人直面惡狼,勢同搏命地廝殺。夜兒眼花繚亂,卻分明瞧見槍尖深深刺穿了惡狼的肚腹,而那張血盆大口,已狠狠咬住了那人的手臂。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卻不知為何如此哀慟。直到惡狼憤怒無力地轟然倒下,那人扶著手臂緩緩轉身,她的驚呼才被驀然噎了回去——那槍頭染血、神情冷肅的負傷少年,儼然便是高高在上的通天島主,薄雲開。

夜兒高懸的心沉沉跌落,一口氣好巧不巧地卡在嗓子眼,掏心抖肺地咳了起來。

耳邊傳來一聲輕嘆,一隻溫熱的手撫著后心替她順氣,又酸又苦的暖流汩汩湧入口中。她勉力一掙,總算睜開了迷濛的雙眼,只見一位藍衫書生放下藥盞,長舒一口氣:「可算醒了。」

「是陶公子救了奴才?」夜兒說著便要拜謝,誰知將將咬牙起身,轉瞬又倒在榻上,一陣頭暈眼花。

「你撞破了頭,傷口剛剛包好,身上還未塗過跌打藥酒。」陶源不緊不慢地遞過一隻瓷瓶,調侃道:「你咬牙切齒地謝我,我可受不住,不如養好傷再說。」

「可是,」夜兒垂著頭接過藥酒,悶聲道,「奴才怎敢糟踐公子的客房,還是挪回舞姬的院子妥當些。」

陶源緩緩搖頭:「天地萬物,並沒有誰比誰卑賤的道理。你因『貴賤』二字落得滿身傷痕,未免過於實心了。雖然薄兄心思難測,但料想他要你學藝,不是為了受欺。你可明白?」

夜兒驀地眼中一亮,陶源笑嘻嘻地沖她擠擠眼。

流光逝水,夜兒用心學藝,安心養傷,再不理會旁人的閑言碎語。

音奴訓導,做舞姬應當身輕如燕,命她時時將灌滿細沙的布袋縛在腿上,夜兒不勝欣喜地生受了。

音奴一再訓導,做舞姬應當纖腰楚楚,命她每日只用一餐,夜兒畢恭畢敬地應諾了。

音奴再三訓導,做舞姬應當安守本分,不許她再出現在莊主眼前,夜兒怏怏不樂地遵命了。

然而,音奴卻無法阻攔莊主出現在夜兒眼前。此後每逢夜兒回想起來,都深感遺憾。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誰家丫鬟白切黑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誰家丫鬟白切黑
上一章下一章

前緣深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