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搖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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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唯十一年十月,都招討大元帥杜先苦守北境,屢次派人催軍糧,戶部都遲遲交不足數,於是憤然上了一封密折,不知寫了些什麼,看得鍾啟明雷霆震怒。

於賀三令五申地封鎖消息,可宮裡哪有不透風的牆?葉照鴻被罷官下獄時,夜兒正在司苑局拈著新熟的冬棗,一顆一顆地端詳,時不時地湊在鼻尖嗅著果香。

「上回你跟太后,都說什麼了?」岳琅實在忍不住,悄聲問。

「噓,」夜兒挑出碧瑩瑩的兩盤,含笑掃了她一眼,「康寧宮不用熏香,只用鮮果湃在山泉水裡熏屋子。太后還埋怨公公們挑果子不仔細,我便親自挑好送去——別用瑪瑙碟子,取兩個藤黃的柳編碟子來,配上綠棗,才古樸好看。」

鍾啟明急召三司會審時,懷秀宮裡正議論紛紛:

「聽說了嗎,前些日子戰事失利,國舅爺還試著派人和談。可你們猜怎麼著,韃靼大汗擺了好多酒肉,全是些腥的、膻的,還說是最上等的待客之道呢!」

「嘻嘻,聽說韃靼民俗與咱們不同,熱情豪邁得很,只苦了使臣大人,對著一桌難以下咽的酒菜……不過那大汗真是豪邁過了頭,一個勁地誇葉太傅,敢情還以為使臣是葉太傅派過去的!」

「怪就怪在這。使臣大人剛一解釋,說他是國舅爺的人,大汗立馬換了一副臉色,酒宴也撤了,稱兄道弟也免了,三句話不投機,當場就把他趕出來,差點連腦袋都沒保住。」

「這算什麼,」吳淑女「嘖嘖」道,「你們不知道,我叔父奉令查抄葉家,抄出了不少和韃靼大汗來往的信函,信里直稱葉照鴻是『天生聖人』呢!」

眾人七嘴八舌,都說太傅與韃靼私交甚密,乃至那些沒開化的韃靼人只知有太傅,竟不知有皇帝。

「當真是他?」聽了岳琅的密稟,夜兒擺弄著一塊方方正正的木料,出神了一會。「看來,是該好好敲打了。」

兵敗被俘的葉翎得知,父親為了他不惜賣主求榮,竟羞憤得對著韃靼大汗破口大罵,一頭撞死在石柱上,濺了那大汗一臉鮮血。

消息傳來時,夜兒正束著腰重練胡旋舞,聞聲腳下一絆,險些跌出去。岳琅趕忙扶住,見她呆了半晌,才怔怔地道:「倒是……養了個好兒子。」

雖說證據確鑿,但葉照鴻死不認罪,堅稱葉翎是戰死沙場,葉家更是一片赤膽忠心。刑部忙得人仰馬翻,以至於每年照例的秋後復讞都靠後了,可鍾啟明不依不饒,非要一張葉照鴻親筆畫押的供詞,才肯結案。

直到葉照鴻的多年友鄰、刑部尚書上官靖當朝請罪,痛陳自己不該徇私,發覺葉照鴻私拆軍報卻為他隱瞞,致使泄露了緊急軍情,鍾啟明這才流著淚,親筆勾決葉照鴻,定於臘月廿一日問斬。

葉家親眷都被沒入官中為奴,族人豐厚的家產也被充作與韃靼議和的和談金。幾乎與此同時,大軍班師回朝,十二萬分的風光。

臘月,杜先升任兵部尚書兼靖遠殿大學士,成了皇帝最倚信的股肱之臣。太后深感欣慰,隨即一道懿旨,冊封淑女樓氏為昭妃,入主懷秀宮。

「這下能說了吧,娘娘?」岳琅懸心了三個月,終於等來了陶源復讞的結果——依然是可疑,留待來年再審。

「早說了,叫你只管放心。」夜兒剛剛行完了繁複的冊封禮,也鬆了口氣,笑吟吟地拉著她坐,綉翟紋的霞帔熠熠生輝。

「我猜你和太后達成了默契,扳倒葉照鴻,扶她兄弟杜先上位。可這,」岳琅急切地問,「這是暗中干政,她竟也能容得下?」

「太后眼裡,當然是皇上最要緊。皇上身邊的人若是不牢靠,她必將除之而後快。無論是孫選侍、葉太傅,還是我。」夜兒指尖在封妃的寶冊上輕輕一劃:「唯一不同的,便是我甘心為她所用,早早奉上我最大的籌碼。」

岳琅眼皮一跳,見她湊過來,聲音輕得幾近耳語。

「比如永不覬覦后位;比如在皇上大婚前,替她牽制後宮這些鶯鶯燕燕;比如,和皇上有關的,事無巨細地向她稟報。再比如,我可以侍寢,但太后不發話,我絕不敢生養皇嗣。」

「你這……」岳琅臉色霎時變得難以名狀,夜兒卻乜斜著眼,嫵媚入骨地笑了:「在太后看來,自然都是為了聖寵,為了妃位,為了此生名正言順地站在皇上身邊。」

然而,本就不能生養的人,又談何「不敢生養」呢?太后枉費了心機,這個妃位,簡直得來全不費工夫。

「往後朝堂上有杜大人,後宮有我,太后可算是高枕無憂了。對了,聽說明天,葉氏一案的功臣們進宮謝恩,想必吳御史也在其中吧?」

岳琅會心地躬身一諾,正要出門,卻又被叫住:「岳姐姐!」

她一愣,趕忙回身推辭。卻見夜兒拖著沉重的禮服走來,緊緊將她抱住,幾乎掛在她身上。

「對不住,岳姐姐。太后不許任何人走漏風聲。你性子耿直,我生怕你一個不小心,叫人看出端倪。不過你放心,」她鬆了手,眼角還掛著微微的潮紅,強笑道,「公子的事兒,有我呢。等他出來,我就找個借口趕你出宮,你們,好好的……」

次日午後,吳中直跟著一群面君謝恩的命官,剛從勤政殿出來,肚裡便翻江倒海地鬧騰起來,忙悄悄拉著引路的太監打聽恭房。誰知那太監帶著他七繞八繞,等他暈頭轉向地回過神,但見眼前的匾額上,明晃晃地寫著「懷秀宮」。

吳中直慌了,腳下一頓,竟被那太監推推搡搡地趕了進去。只見吳淑女抽抽搭搭地跪在殿外,膝下墊著幾塊碎琉璃,小臉凍成了紅柿子。一見他,就「哇」地一聲咧著嘴哭開了。

「聽說吳大人年終考績得了上佳,眼看要升任都察院經歷,可喜可賀。」正殿寶座上,夜兒裹著艷麗的海棠紅宮裝,懷揣暖烘烘的手爐,輕輕撥著茶盞里熱騰騰的鐵觀音,示意賜座:「吳大人精擅律法,我卻年輕識淺,偏偏遇上了幾件難事,只好請你來指點一二。」

吳中直弓著腰,斜簽著謝坐,連說不敢。

「這第一件事,我宮裡有個淑女年少無知,宮裡的秘辛,什麼都敢外傳;宮外的政事,也是對誰都敢宣揚。依照宮規應當嚴懲,」瞥見吳中直提心弔膽,臉憋得通紅,夜兒舒了口氣,「嗤」地笑了,「可我聽說,這是吳大人的親眷,功臣之後,於是小懲大誡。吳大人,我這不算徇私吧?」

「娘娘寬宏,大人有大量……」吳中直擦了一把虛汗,囁嚅著,眼皮都不敢抬。

「第二件事嘛,說來好笑。我宮裡的小太監三鮮,就是方才請你來的那個,他家是專給人刻章的。前些日子,有人要高價刻一顆奇怪的印,那文字曲里拐彎,竟像是梵文。他家人怕惹事,就託人來問,還捎來一方一模一樣的——岳琅,叫吳大人也開開眼。」

吳中直猛地打了個冷顫,只見一名頗為眼熟的宮女捏著一塊印進殿,「咚」地拍在他面前。他顫著兩手,將將把印文翻過來,就聽夜兒慢悠悠地笑:「聽說,吳大人從葉太傅府上抄出不少書信,都是韃靼大汗的親筆,還蓋著印……」

「昭妃!」吳中直突然挺了挺腰,厲聲道:「你難道不怕皇上知道你改名換姓、潛入宮中的私心?」

「怕,怎麼不怕?」岳琅橫眉冷笑了一聲,便見夜兒眯著眼,輕輕點頭:「果然,你是存心抬出葉太傅對付我。我與葉太傅誰輸了,你就踩著誰的屍首上位。」

吳中直被逼得無法,臉憋成了血紫的豬肝,一甩袖子:「臣只願娘娘,不要欺人太甚!」

哪知夜兒極快地接話:「倒不如你我同去勤政殿,坦誠一切?」

岳琅驀地回頭,卻見她舔著后槽牙,泰然地笑著,頓時安下心來。

「看皇上是更恨我的欺君之罪,還是更恨你的殺師之仇。」

吳中直一時噎住,乾癟的脖頸抽動了幾下,才勉強喘出一口濁氣。

「第三件事,我得親口問問大人。」聽他呼吸越來越急,夜兒的心口也漸漸地起伏:「告御狀那天,廢了我姐姐武功的,是不是你?」

岳琅渾身一抖,連眉眼都扭成了一團。殿里暖熏熏的,她卻從骨子裡發著冷,恨不得捂進最厚的棉被,將耳朵也捂得嚴嚴實實。卻見吳中直掃了她一眼,揉著肚子「哈」地一聲乾笑:「關我底事?」

「還想抵賴?」夜兒拍案而起,卻聽「吱」地一長串聲響,從他座下斷斷續續地鑽出來,殿里霎時充滿了異樣的氣味。

夜兒掩著鼻尖,遮住了嘴角促狹的笑。岳琅終於醒過神:「大膽!敢在娘娘面前出虛恭?來人!」

殿外早已備好了刑杖,小太監三鮮帶著幾個人,拖著吳中直就往外走,七手八腳地按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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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家丫鬟白切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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