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饕餮之徒

第72章 饕餮之徒

那是一個平凡的小鎮,平凡得好像以前來過。

紅妝盟伏牛寨一行幾十人瞬間就將小鎮擠爆,流氓土鱉見來了好多鮮衣怒馬的姑娘,眼珠子都抹亮,又見後面緊跟著許多步行的彪形大漢,頓時打消歪念。殊不知前面那些鮮衣怒馬的姑娘更招惹不得。

紅妝盟素來儉樸,出門都是挑乾淨實惠的地方落腳。伏牛寨卻是綠林好漢,出手闊綽,把鎮上最氣派的客棧整棟包下來,邀請紅妝盟同住。屠姑推辭不過,欣然同住。至於客棧中已經零零散散入住的幾個客人,伏牛寨好漢帶著大刀和銀子逐一敲門拜訪,客人們紛紛表示自願滾蛋。

客棧掌柜夫婦見來了個凶財神爺,硬著頭皮接待,後面還跟著一個梳雙丫髻的小女童,身段纖瘦,雙目靈氣。屠姑很喜歡,想拉著她說話,那小女童朝她做了個鬼臉,躲回娘親背後,惹得眾人呵呵大笑。

至於美酒佳肴,自然不在話下。反正銀兩都是搶來的,揮霍起來毫不心疼。白如雲乘機上前請示:金創葯所剩無幾,急需購置藥材煉製。屠姑澀生生的掏出錢袋,殷離大手一揮,牛霸又雙手捧上一袋銀子。

待左右無人,牛霸神秘兮兮的拉他到角落,說他帶兄弟們一起逛青樓喝花酒,邀他同行。白如雲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心中想道:這樓好端端的幹嘛塗成青色,那酒香噴噴的幹嘛要泡花,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遂義正言辭的拒絕。

多年之後,每想及此,都悔青了腸子。

然而當時,他是不知道的。

白如雲不想與這群凶婆娘共餐,遂借口藥鋪遲則打烊,匆匆出門,按照《臨證實錄》上面記載的藥方,把小城鎮能買到的藥材全部買下來,缺少的部分只能等到大城市補齊,藥材自然是不用勞煩他搬運的,老闆恨不得將整間藥鋪都搬過來。

只是這樣一來,有錢有時間,身子忽然就癢了。

月掛樹梢,最宜阿哥阿妹約橋頭。恰逢圩集,平日熱鬧,今晚倍加熱鬧,好多大城市才見得著的新鮮玩意兒都有了,賣小食的,擺街攤的,捏泥人的,彷彿約好一般,同時如雨後春筍冒出來……

白如雲剛剛吃完一碟蟹粉小籠,心滿意足,嘴裡叼著一根牙籤,晃晃蕩盪的走在長街上,看見那個姑娘都覺得好看,尤其被她們狠狠瞪一眼時,那嗔怨的眼神簡直不得了。

忽然,他看見一抹銀色。

小鳳仙的銀色氅衣,即使在川流不息的人群當中,也是那麼惹眼,何況鎮上也沒有第二個人戴著披風逛街。

不知道是姐姐還是妹妹呢?

他躡手躡腳的走過去,拍了一下右肩,卻從左側鑽出來,正要嚇她一跳,那是他小時候經常逗妹妹頑耍的遊戲,屢試不爽。眼前猛然寒光閃爍,一把鋒利的匕首抵在喉嚨,差一點點就割破皮膚,頓時不敢動彈,連牙籤也掉了。

正是先前大義斷指的那把家傳匕首。

霍英瓊冷聲道:「下次不要隨便從我背後靠近。」

白如雲屏住呼吸,輕輕點頭,幅度都不敢稍大,唯恐不小心蹭個皮破血流,待輕輕的將匕首推開些許,呼吸方才順暢,活動一下脖子,腦袋還在。

「霍師姐不用那麼認真吧,這傢伙可鋒利了。」

霍英瓊嬌瞥他一眼,一邊把玩匕首,一邊挑選貨物。

只見那是一個賣胭脂水粉的簡易攤子,不大,密密麻麻的擺滿女兒家的東西,紅的黃的綠的,方的圓的長的,一應齊全,不必跑第二家了。

攤主是個濃妝艷抹的中年婦女,厚撲的粉底,腥紅的嘴唇,反正自家的東西不要錢。她怔怔的看著霍英瓊手中那把鋒利無匹的匕首,都忘記招呼客人了,大約從未見過這麼漂亮又潑辣的姑娘。

「老闆娘,打個折?」

老闆娘忙不迭的點頭。

霍英瓊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手腕抖動,那匕首倏忽不見了蹤影,就像變戲法一般,又把老闆娘看得一愣一愣。

白如雲諂笑著湊過來:「霍師姐想買什麼,師弟我給你把把眼。」

「我想買盒胭脂。」

甫說到自家產品,老闆娘登時鮮活過來,擠出笑容,差點連粉底都迸裂,唾沫子亂飛。

「本店都是上好的胭脂,抹了嬌俏嘞。我看姑娘平時都是淡妝吧,看看這款,揚州戴春林新上市,淡粉色,和姑娘最是般配了。」

「我要很紅很紅的。」她低下頭,「買給我妹妹的。」

原來,妹妹甫到客棧,什麼東西都不吃,就上床躺著。她也無心吃飯,早早出來逛街。白如雲頓時呆愣,心窩沒來由的堵悶,彷彿被人狠狠的捶了一拳,滿肚子的調皮話說不出來。

「好勒,那姑娘看看這個。」

霍英瓊接過,小巧精緻的白瓷盒子,正是妹妹平時心愛的款式,擰開,重絳的玫瑰膏子,果然是極紅的。不由心頭歡喜,妹妹的臉色很白,塗上紅胭脂就好看了。

白如雲搶著埋單,霍英瓊推辭不過,只好作罷。暗自尋思道,小師弟又是施藥又是付錢,果真心腸好,日後見了葯姑,定要大大的說一番好話。

接著,白如雲又帶著霍英瓊從街頭逛到街尾,從街尾逛到街頭,小鎮果然是小鎮,就這麼一條街。以前在玉華山,霍英瓊專心練武,甚少外出,終究少女心性,忽然見著這麼多新奇稀罕的玩意兒,也是開心。尤其巷子口那個惠山泥人,手藝真是絕了,一團泥巴,搓揉挑捏幾下子,一個圓渾渾胖乎乎的大阿福就出來,比變戲法的手還靈巧。

白如雲越發得意,尤其兜里揣了點銀兩,底氣十足,所以前面那間燒烤攤,務必要坐一坐的。

《東京夢華錄》有云:「冬月盤兔、旋炙豬皮肉、野鴨肉、滴酥水晶鱠、煎夾子、豬臟之類,直至龍津橋須腦子肉止,謂之雜嚼,直至三更。」

白如雲嚮往久矣。

那間燒烤攤甚是簡陋,雙輪車推來,高鐵架支起,沿著江邊擺上三張矮桌子,鬧中取靜,看著星月,吹著江風,閑坐聊話最好不過。生鏽的鐵架,勾吊著血淋淋的大塊肉,木碳灰白燒得正旺。燒烤漢胸脯橫闊,光著膀子,肩搭抹布,腰系圍裙,厚重的殺豬刀將肉切成一條條,再用長鐵簽穿成一串串。

不待老闆招呼,白如雲和霍英瓊揀中間那桌落座。

白如雲忽然想起,上次在藥王谷,虎妞的炭燒獐子肉,灑上十三香,可好吃了,大家吃了還想吃。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吃上那野丫頭的手藝?

「老闆,有獐子肉么?」

「客官見笑了,小店哪裡有這些稀罕東西。」

燒烤漢聞聲抬起頭,聲線里混著濃濃的西北口音。

霍英瓊瞥他一眼:「你以為這裡是玉華山么。我看你啊,平時定是偷偷溜出去捕獵,教葯姑知道,准要責罰。」忽地看看左右無人,壓低聲音道:「小白,下次有什麼好吃的,記得叫上師姐,我不舉報你就是。」

紅妝盟僧俗參半,尊重出家人的飲食習慣,戒葷茹素乃是不成文的規定,俗家弟子難免嘴巴都要淡出鳥來。

白如雲啞然失笑:「霍師姐發話,師弟豈敢不從。老闆,來兩串羊腰子、兩串雞翅、四串板筋。」

「好勒。」

燒烤漢應了一聲,又埋頭忙乎起來。

正是三月,晚風送爽。江水倒映著彎月,微風吹亂了劉海,霍師姐托著腮幫,痴痴的看著那水那月,白如雲偷偷的看著她,忍不住說了一句「好美。」

霍英瓊扭頭望著他。

白如雲趕緊補充道:「這江水好美,真想跳進去。」

「那你跳啊。」

霍英瓊莞爾,嘴角勾起,自從將妹妹大義切指以來,頭次見到如此燦爛的笑容。

「我跳了,誰來替你妹妹換藥?」

眼見霍英瓊的笑容瞬間凝結,白如雲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這嘴刁,哪壺不開提哪壺。

「霍師姐不必擔心,你妹妹的傷不打緊,過幾天便活動自如,用劍也不受影響的。」

「嗯,那就好,謝謝你了。」

「話說回來,那把匕首可鋒利了。」

霍英瓊道:「那把匕首是我爺爺的遺物。他是朝廷文淵閣大學士,見到那些刀啊劍啊,就一個勁兒搖頭說兇器要不得,唯獨喜歡這把匕首,還給它取名郁離。」

有詩云:乍出城東門,秋禾郁離離。池塘漸為窞,雞犬亦聲微。

白如雲心道,此人和師公李布衣倒是絕配,大約讀書人都是這般德行。

「霍大學士果然好文化,取個名字也這般好聽。他是當大官的,怎麼會……」

霍英瓊頓時容色黯然:「爺爺為人正直,本想參閹黨一本,不想被閹黨先下手為強,污衊為反賊,朝廷便派遣六扇門一個很厲害的捕頭來抓人……」

白如雲憤慨道:「那些六扇門的走狗著實可惡!」

霍英瓊搖頭:「那捕頭與他們不一樣,他叫『鐵拳』風餘烈,是個好人。我爺爺自願受縛,說閹黨抓不到他不會善罷甘休,風捕頭便偷偷將我們一家四口人放了。閹黨知道了很生氣,又將風捕頭一同污衊為反賊,聽說後來冤死在天牢裡頭,死狀可慘了。」

白如雲沉默不語,心頭有說不出的滋味。

「那天其實我們一家人也沒有走遠,出了城東門荒郊野外,閹黨的爪牙便追上來,原來他們早就有明暗兩手準備,這次來的是自己人,下手是決計不留情的。」

「啊!那如何是好?」

雖然明知道她們姐妹倆活生生的就在眼前,仍然禁不住為她們擔心。尤其觸及白雲茶莊的滅門慘案,想起下落不明的妹妹,更是同病相憐。

「我爹娘就此罹難,那些壞人還要趕盡殺絕。多虧屠姑路過,將他們全部殺得乾乾淨淨,收留我們姐妹,帶回玉華山。後來,皇上終於平反我霍、風兩家的冤案。只可憐我爺爺爹娘和風捕頭,白白犧牲了性命。」

這些往事在霍英瓊心中憋了許久,平日極少和同門說起,今日卻不知為何,向這個素未謀面的小師弟推心置腹。緣之一字,妙不可言。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氣氛有點沉重。霍英瓊修心淡靜,不像虎妞那樣是個話癆子,半天憋不出一句話兒,白如雲聊得極為費勁。

忽然想起剛才那個捏泥人的糟老頭子,霍師姐甚是喜愛呢,便扯到他身上去。兩人談論幾句,都是欽佩不已。

說曹操曹操就到,咯咯走路聲傳來,轉頭一看,不就是那泥人佬嗎?

他肩寬臀窄,手臂修長,其貌不揚,瞧不出來手藝原是極好的。燒烤漢抬頭看他一眼,又低頭,也不招呼客人。泥人佬自行落座,從肩背卸下背簍,沉沉的都是討生計的家什,然後翹起二郎腿,斟滿海碗茶,仰頭咕咕喝乾,抹抹嘴角,口渴極了。

又有咯咯走路聲傳來,轉頭一看,竟是那賣胭脂水粉的老闆娘。

她拎著竹籃子,蓋著布,也是滿滿的貨物;翹髻金釵,粉臉紅唇,夜間乍看起來有些嚇人,細看卻有幾分妖嬈,水桶腰圍,屁股肥大,走起路來一扭一扭,風韻猶存。她在第三張桌子落座,手帕扇風,眼珠碌碌的盯著白如雲,彷彿要生吃了他。

時辰尚早,兩人竟提前收攤了。

燒烤漢沉聲問道:「兩位客官要烤羊肉串么?」

泥人佬眯著眼睛,從發黃的牙縫裡擠出一個字:「烤!」

燒烤漢又問道:「孜然還是黑椒?」

胭脂娘手帕掩嘴,向他飛了個媚眼:「黑椒有點辣,不好下嘴,孜然好了。」

聽他們說話,應是互相認識的。幾句過後,三人不再說話,只有燒烤滋滋的聲音,和越發誘人的香味。

終於,一盤冒著熱氣的燒烤端上來。兩人口水饞流,馬上大快朵頤。白如雲也就罷了,連霍英瓊也沒了小鳳仙的儀態,一手抓著羊腰子,一手抓著板筋,這邊咬一口,那邊咬一口,眼裡還盯著雞翅,若是屠姑在此,怕要氣歪臉孔。

白如雲心滿意足的摸摸肚皮,好好吃啊,懶洋洋的半靠在椅背,夫復何求,不想動了。看看霍師姐,也是滿嘴油膩,卻是正襟危坐,氅衣飄飄,手搭腰間劍柄,容色少見的凝重。

「小白……」

白如雲聞聲望去,只見她痴痴的拿著雞翅,僅咬了一口,難道沒熟?

「老闆……」

他生氣招手,忽然窒驚,手臂沉重得好像灌了鉛一般;伸伸腿,也是如此;除了腦子清醒,渾身力氣沒了七七八八。

燒烤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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