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獻給她的一朵黃玫瑰
「什麼?!」
陸天俊呆住了。
在喜翠庄的這段時間,他已經完全習慣了這種生活。更別說,這裡還有他少數幾個能稱得上朋友的人。
小老闆站了起來,「媽!」
「女將大人!」次郎丸急切的跑到她面前,「難道是因為我?島村說的也的確是事實,我根本就不……」
「我是說給島村帶薪休假。」老闆娘看向陸天俊,「別想太多,好好放鬆三天。而且你的手剛才也受傷了,注意休息。」
陸天俊低下頭,沒有說話。
次郎丸伸出右手食指指著自己鼻子,目光獃滯地左右打量眾人:怎麼感覺好像沒人在意我?
……
陸天俊回到依媛家時,那種奇妙的違和感比昨日又重了一些。一切都與往日相同,卻又感覺有什麼地方改變了。
「阿俊哥,你回來了。」依媛奈緒笑著迎了上來。
「嗯。」陸天俊答應了一聲,走向了浴室。
蓮蓬頭淋下的熱水澆在陸天俊身上,身上那些帶有草莓香氣的沐浴露泡泡被沖走。
陸天俊的頭髮濕漉漉的,貼在頭皮上。陸天俊抬頭,看著模糊不清的鏡子。
他不用將鏡子上的水汽擦乾,也能夠猜到,在這層薄薄的水氣下,隱藏著的,是他那張彷彿被遺棄的可憐蟲一樣令人厭惡的臉。
令人厭惡的臉?!
陸天俊身子一震。他明白為什麼會覺得回到依媛家有違和感了。
他的表妹,依媛奈緒,竟然露出了那樣高興的笑臉。
自從4年前,她在外面便沒有笑過。總是一副悶悶不樂,好像有什麼心事的樣子。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更是會流露出格外悲傷的神情,看到陸天俊時,又立馬做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她以為自己隱藏的很好,卻沒有瞞過陸天俊。因為陸天俊在夜晚時,也會露出和她一樣的表情。
為什麼奈緒她會露出那樣開心的笑容?
陸天俊所能想到的,他們生活中唯一的改變,也只有春日野兄妹的到來。
「她……發生了什麼?」
4年前那場事後,陸天俊成為了今天的他,依媛奈緒也變得陰沉了起來。
因此有人把問題歸咎於陸天俊。
但陸天俊所能憶起的回憶中,卻沒有任何有關的信息。
不高興。
陸天俊心中突然有些悶煩,就好像失去了一個同伴一樣。一個和他同樣孤獨的人,這一刻卻離他而去。
當左手的痛覺傳來時,陸天俊突然驚醒。
我這是在幹什麼?
我明明應該高興才對。
陸天俊輕輕搓著左手。
看著左手的傷,陸天俊想起了兩個女孩。
「緒花和奈緒,她們都成功了,我……」
一進房間,就看到那盆朋友送的薰衣草。
陸天俊坐下,凝視著它。
……
早上六點。
陸天俊剛把衣服拉鏈拉好,才想起今天自己不用上班。
但他還是出了門,向東邊而去。
路過一片綠樹白花,陸天俊在一棵高大的枇杷樹前停下腳步。樹榦筆直,高大。還能看見已經模糊了的刻字。
他已經4年沒有來過這裡了。
陸天俊伸出手,從已經完全看不清楚的一端開始,像學寫字的小孩一樣,緩慢的描出了這幾個字。
島村、春日野……
也不知過了多久,陸天俊看到了她。
他曾經無數次幻想過與她的重逢。
是櫻舞翩躚的仲春時節,還是蟬鳴喧囂的盛夏?
什麼都沒有。
只是在綠樹白花之後,陸天俊看到了她。
似奶油一般閃著銀白光澤的長發,白色的長裙,臉色蒼白,如同透明的冰雪。
是夢?是幻?
「Sora……」陸天俊呢喃。
她坐在自行車后,摟著一個和她有著一樣純白的發,長相極為相似的少年的腰。兩人朝鎮上走了。
也是,畢竟剛搬來,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都需要操心。
陸天俊也不知道是該失望還是該欣慰。
失望不能和她立馬見面。
欣慰她在最痛苦的時候,還有著哥哥陪在她身邊。讓陸天俊不至於那麼心疼。
「要不要去買些禮物呢?不,這樣好像太過世俗和客套了,又不是寒暄……」
陸天俊煩惱間,卻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一個黃色捲髮,身材嬌小,穿著黃色仲居服的女孩。
她雙手像是要被釘十字架一樣展開,腳下木屐發出踏踏踏的聲音,搖搖晃晃地走在農田邊,那條小小的水泥排水溝上。表情嚴肅認真,似乎是走在幾十米高的鋼索上的雜技演員。
她為什麼會在這裡?
即使旅館里的客人今天退房走人,她也沒理由出現在這裡。這附近又沒有菜市場和商業街。
陸天俊看著緒花的背影。發現她去的方向竟然是依媛家。
是喜翠庄的人告訴她的地址嗎?
難道……她是來看我的?
陸天俊被這個猜測嚇了一跳。像做賊一樣,蹲了下來,背緊貼在樹榦上。
他不想見到緒花。
他害怕來自別人的熱情與親切。
「嚯呀!」
聽到叫聲,陸天俊連忙探頭。
果不其然,那個笨蛋摔倒了。
「這傢伙……」陸天俊眉頭輕皺,像是有幾分嫌棄,嘴角卻止不住的往上揚。
不知為何,那種患得患失的失落感減輕了不少。
陸天俊並沒有出去,只是看著緒花離開。
「萬一人家只是剛好路過呢?我出去豈不是顯得自己很自作多情?」陸天俊自己對自己說道。
似乎是天也在幫他。
陸天俊看見春日野兄妹回來后,哥哥又騎車出了門。
陸天俊的心砰砰跳。
如果哥哥在,他上門拜訪,總不可能對對方說「讓你妹妹出來見我」。
而現在,春日野家只剩下穹一個人。
陸天俊按響了門鈴。
叮——
寂靜,長久的寂靜。
叮——
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莫非一切只是個夢?
還是那精靈已離去?
陸天俊說不出。
回去吧。陸天俊嘴角苦澀。
踏出第四步時,身後傳來一聲「喀——」的聲音。陸天俊急忙回過頭。
純白的少女,夢中的再會。
她似乎有些害怕,但還是不情願的走了出來。
「那個……請問你找誰?」
陸天俊渾身冰涼,有種說不出的恐懼和哀傷。
他幻想過和穹的再見。
很多次。
是像初見時,兩小無猜的親密。
還是分離時,嫌棄冷漠的無情。
可他從來沒有想過,穹會這樣看似親切有禮、實則冷淡客套,如同對陌生人一樣對他。
「索,索啦(Sora),你,你還好嗎?」
她抬起頭,疑惑地打量這個長相清秀、面色蒼白的少年。
「你是?」
「我是島村,就住在你們不遠處。我們小時候曾經在一起玩過。你身體不好,你父母給你做了一套黑色的祈願服。你特別喜歡吃零食……」
陸天俊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是一個勁的把對她的回憶說了出來。
「黑色的祈願服……」穹想了想,「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陸天俊心中大為振奮,還想說些什麼,就看到了她眼中那一絲不耐煩。
那種明明不想再聊下去,卻礙於禮貌不得不浪費時間的表情。
「啊啊……我聽說你們回到了這裡。來看看你……如果有什麼需要的,可以找我。」
陸天俊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
回到依媛家,姨媽正在打掃衛生。
「啊,小俊,你回來了,剛才有個女孩子來找你……」
「我有些累,想要休息一下。」陸天俊低著頭,快步走回了房間。
陸天俊一頭倒在床上,右手握住左手手腕,手背貼在額頭上。
「Sora……」
記憶又回到四年半前的那個夏天。
也就是失去父母的半年後。
父母去世后,他和姐姐分別被親戚收養。
那時他即將14歲。
客廳里,姨媽和前來拜訪的人相談甚歡。
陸天俊一個人坐在小院中。
身後傳來一個清脆的女孩聲音:「啊喏,你在這裡幹什麼?」
陸天俊回頭。那是一個有著奶油一樣白的頭髮,身穿黑色祈願服的小孩。
陸天俊眉頭皺了起來。或許是因為嫉妒的原因,他不喜歡小孩,特別是哭鬧的小孩。每次看到有大哭的孩子,都會有種憤怒的感覺。
陸天俊只是狠狠瞪了她一眼,「走開!」
「唔啊!」小女孩被嚇得後退兩步。
陸天俊沒有理會,向外走去。
這便是他和穹的初次見面。
晚飯時,在表妹和姨媽的交談中,陸天俊知道了今日來訪的是春日野家。他們家在上一代就和依媛家關係很好,只是後來春日野夫婦定居東京,兩家關係才淡了下來。現在正是暑假,夫婦倆帶著孩子回老家避暑。
同時也知道了春日野家的女兒的名字——穹。讀作Sora(索啦),意思是天空。
陸天俊第2次見到穹,是一個星期後。
春日野夫人又來拜訪姨媽了。
因為大人就在不遠處,陸天俊不願意讓姨媽為難,沒有像上次那樣不耐煩的甩臉色。
但也算不上熱情,只是面無表情的坐在另一邊。
「哥哥,哥哥……」
小孩子似乎總是這樣,能很快將不高興的事忘記。她像是忘了上次發生的事,很親密的扯著陸天俊的衣角。
陸天俊不耐煩的扭過頭,盯著這個有著一頭純白的發的小女孩。「幹什麼?」
「你把嘴張開。」
陸天俊看著她,沒有動。
「把嘴張開,啊——」
看到姨媽似乎看向這邊,陸天俊皺著眉頭,張開了嘴。
然後,他感覺嘴裡多了樣東西——穹扔進來的。
這小鬼在耍我!陸天俊眼睛瞪了起來,舉起了拳頭,卻又突然停住——他感覺一絲甜意從口腔中傳來。
原來是塊糖。
陸天俊像一塊木頭,僵在原地,獃獃的看著那個像是盛夏的精靈一樣純白、夢幻的女孩。
穹露出了比試界上任何東西都要純粹的笑,「只要吃了糖,就不會生氣了。哥哥,我們去外面玩吧……」
看著她的笑,陸天俊突然有種羞愧感。
就像是醜陋的毛蟲在美麗的天鵝面前一樣,不敢直視對方。
我剛才竟然還用那麼大的惡意去揣測她,那麼生氣,我……陸天俊突然感覺鼻頭一酸,忙扭過頭去。
見陸天俊拒絕,穹臉上掛上了失落,一個人向外走去。
「等一等!」陸天俊叫住了她。
見陸天俊跟上來,穹又一次露出那溫暖人心的笑。
……
盛夏,蟬鳴,刨冰;海邊,煙花,波子汽水……
在那個夏天,陸天俊又一次感受到了溫暖和幸福是什麼意思。
陸天俊第一次說那麼多的話。他將自己生命中他覺得有意思的一切,全都向她說出。
雪燈節、螢火祭、放電影的茶樓……
陸天俊迫不及待地將自己的一切奉獻,希望能夠打動她,希望她能對這樣的生活產生好感。
和她約定,明年一起去看雪燈。
那成了陸天俊那段時間最期待的事。
「等到雪燈升起來時,就向她告白吧……」陸天俊這樣期待著。
直到某天,那個不幸的消息傳來。
姐姐溺水而死。
她在當地一家神社遊玩時,不幸失足落入湖水中。
陸天俊不敢相信,躲在自己房間里哭了三個小時,最後沉沉睡去。
由姨夫帶著他,前往札幌去參加姐姐的葬禮。
和不認識的人見面問好,聽他們說著感慨和安慰,又或者是得幾分眼淚。
陸天俊全無表情,機械而冷淡的回應。
之後就陸天俊的撫養問題,親戚們又產生了一些爭論。
陸天俊在北國度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
最後在他的強烈堅持下,他才又回到這個小鎮。
等他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年後,雪燈節已經過去很久。
那時又是一個盛夏。
當他從悶悶不樂的表妹那裡知道春日野一家又來到這個小鎮時,陸天俊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
他已經哭了太久,傷心了太久。已經到了一種迫不及待想要得到一絲安慰——那種真正的、能讓他心裡放鬆的安慰——的狀態。
一種已經到了極限的狀態。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跑向了春日野家。
然而,就是那一天,他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做絕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