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清
「你到底鬧夠了沒有?」
在素和青問出這句話后,朔風寒許久沒有回答。
而她也似乎並不需要他的回答。
她只看了他一眼,隨後就將全部的目光轉移到懷中的玉瓊樓上。她細心地撫平他的傷痕,她耐心地擦凈他的血跡。她的眼裡心中彷彿除了玉瓊樓再也裝不下其他任何人。
剛開始的時候,朔風寒難免得意,就好像是與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而她還毫無辦法唯有接受。他笑著看向擁抱著的兩人,還用那種看熱鬧的心態瞥了一眼雲岫仙君。
直到他發現雲岫仙君殊無反應,再看到素和青並無多少起伏的情緒之時,他的笑才慢慢地凝住。
「鬧?你說我在鬧?」
雲岫仙君提起劍站在她身後,他什麼也不說,唯用不善的目光警告著朔風寒,無聲地守護著她。
素和青不想回答。
於是,朔風寒的情緒愈發濃烈。
「這就算鬧?」
他打了一個響指,笑得悲傷且詭異。
「這才是鬧。」
隨著那指節間迸發而出的脆響,周遭的一切在俄頃之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整個世界就像是一幅為水泅染的圖畫,分裂成無數個模糊的碎片,又在風中消散無蹤。
素和青眼見著雲岫與小樓化作飛沙而逝,天地之間只剩下她與朔風寒二人。
一串又一串熒綠色的編碼穿過她的身體,像是倒流的雨,瘋狂地朝天衝去。
「阿清,我知你恨我。」
素和青咧嘴笑了一下。
「倒也沒有。」
她對朔風寒談不上愛或恨這樣強烈的情緒。
她只覺得他所做的一切莫名其妙毫無邏輯。
「我知道你想殺了我。」
素和青想了一會兒,大方點頭承認。
是,她的確是動過殺了朔風寒的念頭,自從來到這個泥沼般的世界之後。
可她一個凡人,要如何弒神?
這個問題她思考了很久,前一陣子才終於找到了答案。
「阿清,你連哄我一下也不肯嗎?」
「你覺得我們之間有這個必要嗎?」
本就勢同水火。
朔風寒苦笑三聲,解開上衣,露出磨砂黑色胸膛。素和青本欲轉過不看,卻被他一聲叫住未能動作。
「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
他指著自己胸前那銀白色的可怖傷痕,不知是在嘲笑自己,還是在嘲笑別的什麼。
「畢竟阿清已經殺死過我一次,自然也不會介意殺我第二次。」
朔風寒的心口上有一道深入骨骼的傷痕,從那爛熟的血肉之中,甚至可以隱約看到他身後的無邊深淵。
素和青將手背了過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結下一個又一個符印。
「魔尊。」
朔風寒從噩夢般的悲悒中醒來,好整以暇地等待她的下文。
「我不是她。」
不管他們以為她是誰,她只是她自己。
她不是什麼人的轉世,她不是什麼人的替身。
她只是素和青。
朔風寒弔詭地笑了一下,猛地上前扯開她的雙手,打斷了她逃出此界的全部努力。他等待著素和青露出他想看到的表情,是驚詫、不解、恐懼還是仇恨?
無論是哪一種情緒,他都欣然接受。就算是負面情緒又有什麼關係?至少有那麼一刻,她的眼中全然是他……
令他失望的是,素和青的表情依舊毫無波動。
她看著他,就像是在看一個毫不相干的人。
「你是阿清,你是阿清,你就是我的阿清!」
朔風寒激動的神色溢於言表,他的五官連同整個世界漸漸消融,看起來像是什麼恐怖影片。素和青掙不開他的手,只有被他拽進了另一個幽深的世界。
在失去意識的前一秒,素和青的唯一念頭是:
她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呢?
素和青再次醒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通體上下是前所未有的自由。
雲霞鋪地,芳花盛開;山林蔥鬱,水流潺潺。
她一會兒從雲的這頭跳到雲的那頭,一會兒聽鳥兒婉轉歌唱,累了就躺在巨大樹木的枝椏小憩片刻,醒了再回到雲間自由自在地玩耍。
她好像記得自己曾經是一個人。
她好像記得自己叫素和青。
但她繼續再想下去,卻什麼也想不出了。
她就在這片新開闢的世界中遊盪了幾萬年,直到她連自己是什麼也想不起來。
一天,她惡作劇般地從高高的樹梢俯衝而下,要去嚇嚇草間啄食蟲子的鳥兒。那鳥兒呆得很,看她來勢洶洶也不知躲,她本以為它會撲楞飛走,不料鳥兒一動不動。
為了不傷到那鳥,素和青只好緊急轉換方向,整張臉差點兒全搶在地上。
之所以差那麼一點兒,是因為她的腳踝正被人一把拎住。
「你,你捉我的腳做什麼?」
她像個愛玩愛鬧的孩子,在那個人的手上掙扎不已。
來人長發及尾,雌姿英發,尾巴上的鱗片在金光的照耀之下閃爍著瑩潤的光澤。
那一點光澤就十足迷人,素和青不由得被蠱惑了。她伸出模糊形狀的手指,戳了戳那個人的尾巴尖。
「腳?手?難道你這團清氣已……」
那人設下一面足以覆蓋天地的水鏡,在這面水鏡之中,素和青第一次看清了自己。
不是沒有過疑慮,不是沒有過猜想。
但當她看見那如羅網般籠罩在重重山林上的氣體,她那本不存在的心臟還是猛烈地跳動起來。
這是什麼?
她是什麼?
她是誰……
「你是誰?」
那個人笑了笑,用那種母親憐愛女兒的目光溫柔地看她。
「我是風皇。」
素和青眨了眨並不存在的眼睛,再次問道:
「那我是誰?」
風皇有點頭疼。
她不知道要怎麼和一團開了靈智的清氣解釋關於「我是誰」的終極問題。
儘管她創造了人類,她對人間還是有諸多不解。
也許,這團清氣就是天地贈與她的禮物,是造化衍生的奇迹。
風皇說:
「你是阿清。」
一位古老的女神,所有人類的母親,為這團遊盪於混沌之中的清氣定下那個即將陪伴她一生的名字。
而這時候的素和青對她的未來一無所知,她像是個剛剛長大的小孩兒,為了她新的名字、新的人生和新認識的朋友喜悅不已。
或許,這不是什麼新的名字,新的人生,新的朋友,是被她遺忘封存的前塵往事。
風皇向她吹了一口氣,她徹底化作了人形。
她為這健康、蓬勃而又有力的身軀而沉醉不已,她為體內豐沛、磅礴的靈氣而精神一振。
如果她是一柄絕世的神兵,那麼風皇就是她的鑄造者。
「阿清,跟我走吧?」
阿清。
素和青眨了一下她剛剛誕生的眼睛,像個小孩子一樣笑得天真無邪。
印象里也有一個人執著地叫她「阿清」。
那是那段被她遺忘的人生中唯一的遺迹。
「我還不能走,風皇。」
風皇早知阿清的不凡之處,否則,洪荒之中清氣萬千,緣何只這一團生出靈智?她對阿清有著別樣的期待,因此待阿清也就格外仔細。她從不把阿清當成什麼小孩子,她相信阿清是與她有著同等地位、神智、理性的生命體。
所以,她問:
「怎麼?」
素和青眯著眼睛,長臂一伸將另一團墨色氣體一把抓住,語帶深意地問:
「這東西要怎麼辦?」
風皇不免驚訝。
她還是第一次遇見兩團相生相剋的氣相伴而生的情況。
更難得的是,這一團與阿清截然不同的氣體同樣生出了靈智。
風皇也向那一抹墨色氣團吹了口氣,那氣團落地生根,俄而化出人形。
素和青想也不想就猜出此人是誰,她凝視著這個還不叫朔風寒的人,聽他用磕磕巴巴的聲音小狗似的叫著:
「阿、阿清。」
風皇皺了皺眉,與素和青並肩而立,悄聲說道:
「阿清,這是你的伴生。」
此生只為她而活,為她而死。
假若素和青是一把絕世的神兵,那麼朔風寒就是她的劍鞘。
「阿清,你是要當女人,還是要當男人?」
素和青愣了一下才想起來她仍是氣,談何性別?可是,這是一個需要思考的問題嗎?要當女人還是要當男人?她的答案當然從來如此。
「風皇是女人還是男人?」
風皇心道阿清果真還是孩子,竟會問她這樣的傻問題。
「阿清,我是神。」
「那風皇是女神還是男神?」
風皇嗤笑一聲。
「阿清你在說什麼胡話?這世上哪裡會有男性的神?」
在素和青的笑容之中,風皇懂得了她的意思。
「阿清,你要當女人。」
無論世人是否願意承認,在蒼茫的歷史之中,有一段女性是第一性的時間節點。
是什麼時候胭脂水粉黥刑上臉?是什麼時候束腰羅裙鎖鏈纏身?
可憐連她們自己也忘了女人是女人,而不是被人塑造而生的女人。
天生的性別並不代表天然的立場。
你不是生下來就是一個女人,即便你的生理性別屬於女性。
她的決定是成為一個女人。
「好,一切都依你。」
風皇就像是個溺愛女兒的強悍母親,用她的臂膀為這個新生的嬰孩遮風擋雨。當她的臉孔轉向朔風寒,風皇的心情顯然就沒有那麼美妙了。
任誰都看得出阿清是更為優秀的那個孩子。
她當然會更愛她。
「那他要叫什麼呢?」
素和青微微闔眼,輕聲說道:
「他不是我的伴生么?既然我叫阿清,那他就叫阿濁。」
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
自從盤古破鴻蒙,開闢從茲清濁辨。
阿清的故事就這樣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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