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巧若拙(3)
第二天,阿南拿到了朝廷發的腰牌與名帖,成為了前往拙巧閣議事的一員。
「這個阿言,嘴上很硬氣,心裡很誠實嘛。」阿南滿意地打聽好了具體事項,開始收拾東西。
綺霞最近和「董浪」打得火熱,聽說他要出公差,過來給他送了些點心果脯。
「出門不比在家,路上要是餓了,千萬記得吃東西。」
「還是小娘子會疼人。」阿南笑嘻嘻地收下了,又看看她氣色,「最近身子怎麼樣?有繼續喝葯嗎?」
「有呀,我可不能辜負董大哥您的心意。」綺霞扯扯裙子笑道,「近來已經不再見紅了。只是大夫說落下病根了,以後怕是子息艱難……嗤,我這種人哪需要孩子啊?倒省了我買避子湯的錢呢!」
阿南撫撫她的肩,心口愧疚,但又無法說出口,只道:「養好身體最重要,你給我乖乖喝著!」
「行啊,反正你出錢,我會聽話的啦。」綺霞笑著和她一起歪在椅中,兩人嗑著瓜子閑聊。
聊著聊著,綺霞看著她的模樣,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董大哥,你這歪歪倒倒蜷縮椅中的模樣,和我認識的一個人可真像。」
阿南自然知道她說的是誰,便逗她問:「什麼人啊?」
「是個挺好的姑娘,你別打她主意,她可不是我們教坊司的,保准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綺霞白了他一眼。
阿南笑道:「我哪有空打主意,現在就夠煩惱了。」何況哪有人打自己主意的。
「你整天沒點正事,還會有煩惱?」
「別提了,我得罪了一個人,現在努力巴結他,可熱臉總是貼人家冷屁股上。瞧他那對我愛答不理的模樣,真是好沒意思。」阿南抬手攬住她的手臂,「你教教我,該怎麼辦才好?」
綺霞啞然失笑:「我又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又不知道你怎麼得罪他的,我怎麼知道你該怎麼辦呀?」
「那個人……」阿南想著他在激戰之中指揮若定的模樣,又想著他給自己當家奴時忍辱負重的樣子,不由得笑了出來,想說他啊,人前大老虎,人後小貓咪……可是終究不敢出口,只說,「算了,總之很難哄,估計你也幫不了我。」
綺霞道:「你再想想唄,他有什麼需要的,你有什麼拿手的,要是他需要的正是你拿手的,那就再好不過了,有什麼哄不好的?」
「唉,他需要的可沒那麼簡單……」她縮在圈椅內嘆了一口氣,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昨日阿言幫她整理衣物的那一刻。
明明他動作那麼輕緩、明明他們以前有過更親密的接觸,可他的手虛按在她背後的那一刻,她人生第一次覺得,有隻貓咪在輕撓自己的心。
一貫厚臉皮的她,如今想想還有些後悔,不應該鑽到石縫裡查看池魚的,以至於她要向他發出那麼尷尬的求助——
現在的阿言,一定在心裡暗自嘲笑她吧!
阿言並沒有嘲笑她。
他沉墜在一個虛幻怪異的夢裡。
黑暗之中,一雙晶亮的深琥珀色瞳仁打開,呈現在他的面前。
然後是一隻懶洋洋的黑貓,踱著緩慢輕盈的步伐,招展著那驕傲的尾巴,走到了他的腳跟前。
朱聿恆低頭看著它,還沒考慮好如何對待它,它卻高高躍起,撲向了他的懷中。
朱聿恆不得不伸出手,將它托在掌中。
那觸感又輕又軟。輕得就像阿南在他的托舉下躍向空中的身姿,軟得就像她在機關中緊貼著他時那溫軟的觸感。
不知不覺,他就抱緊了這隻黑貓。但等他低頭看向懷中時,卻發現懷中的貓已經變成了剛從水中鑽出來的、濕漉漉的阿南。
她朝他微微而笑,而他也順理成章地抬手輕撫她的髮絲,就像在逗弄一隻難以控制、卻又格外迷人的貓兒。
心裡難免升起怪異的感覺,但耳畔又傳來卓晏不知在何時說過的話——
「阿南姑娘看著就像我娘養的那些貓,忍不住就想順一順她的毛……」
於是,他看著她又大又亮的眼睛和鮮潤的面容,也覺得順理成章,甚至收緊了臂彎,低下頭用唇輕輕貼了貼她的髮絲。
梔子花的香氣淹沒了他的神志,在眼前的黑暗中,他猛然下墜。失重感讓他身體一顫,睜開了自己的眼睛。
眼前是黑暗的深殿,懸挂在檐下的燈暗暗透過門窗與紗帳透進來,香爐內的沉檀暗息飄散,取代了夢中的梔子花香。
夢裡擁抱她的觸感似乎還在肌膚之上,可其實,如果不算那些危急萬分的時刻,他從未曾真正擁抱過她、碰觸過她。
這迷幻的夢境,讓他抬起手盯著自己的手,彷彿還能感覺到夢裡阿南的體溫,恍惚看了許久。
最終,他揮開心口鬱積的情愫,不願再沉浸在這難以言喻的思緒之中。起身走出內殿,外面月朗星稀,明日又是晴好天氣。
「杭之……」他低低喚了一聲。
韋杭之上前聽候他的吩咐,他卻又停頓了許久,才終於下定決心,開口道:「讓瀚泓和長史安排一下,明日給我騰一天空出來。」
第二日卯初,阿南拿著官府名刺到桃葉渡一看,果然有拙巧閣船隻在等待她。她一登船便發現了韋杭之,但今日穿的卻不是錦繡曳撒,完全沒了往日東宮副指揮使的氣派。
韋杭之用幽怨的眼神看著她,她眨眨眼,轉頭往船艙內一張,果然就看見了那條端嚴身影。
阿南遲疑了一下,敲了敲門,閃身進屋去。抬頭一看朱聿恆的模樣,頓時笑了出來:「阿言,誰給你易的容啊?醜死了!」
和她一樣,朱聿恆唇上也貼了兩撇鬍子,眼睛被扯得略微下垂,看起來一點氣質都沒了。
朱聿恆輕咳一聲,道:「杭之認為我與這種江湖人士打交道,還是別用本來面目好。」
「他的手藝夠差的,看起來太假了,來,我幫你調整下。」阿南不由分說拉他坐下,將他按在椅中。
船隻已經起航,入長江后順流而下,直往大海而去。
在微微顛簸的船艙內,她翻出自己包袱中的瓶瓶罐罐,倒了些膠水,又從自己頭上剪了些碎發,給他將鬍子重新貼了一遍。
她的手落在他的肌膚上,帶著些微溫熱,手中的碎發在他的面頰上,帶著些微癢,就像在夢裡他俯頭貼著那隻黑貓的感覺……
她就在他的眼前,不足咫尺,呼吸可聞。
朱聿恆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而她認真專註地在看著他,手指輕按在他的面容上,有種溫熱而麻癢的觸感……
他不敢再看她,怕自己眼中會流露出不該有的情愫。
垂下眼,他低低問:「你平時的鬍子,也是用頭髮粘的?」
「當然啊,就地取材,最好用了。」阿南用小刷子將鬍子一根根刷好,滿意地收了手,將鏡子遞到他面前,「行了,這下再怎麼細看也沒破綻了。」
朱聿恆瞄了鏡中的自己一眼,沒說話。
阿南則問:「這次你怎麼也來啊?江湖很危險的。」
朱聿恆心道,別說江湖,聖上還曾飛鴿傳書命他遠離江海,可——
因為她在錢塘灣遇險,所以他不顧一切便帶著人出海去尋她,將聖命拋在了腦後。結果現在出海如家常便飯,怕是回京要受聖上責備。
見他不回答,阿南又問:「既然變裝了,你這回是什麼身份?」
「稱我提督即可。」
好么,兜兜轉轉又回去了。阿南笑嘻嘻地摸著下巴問:「提督大人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朱聿恆瞄了她一眼,淡淡道:「既然知道拙巧閣與山河社稷圖關係非比尋常,我怎能不親自來探看一下這聞名已久之處?」
「那你記得幫我個忙。」阿南見桿就爬,湊到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朱聿恆聽著,皺著眉頭一言不發。
「怎麼樣,幫不幫啊?」
「你如今是朝廷罪犯,我網開一面許你過來,你就安安分分詢問官府出具的問題即可,別再多惹麻煩。」
「什麼叫惹麻煩啊,我還不是為了幫你?」阿南不滿地嘟嘴,往船窗上一靠,道,「總之,你就說行不行吧!」
朱聿恆沒回答她,只含糊道:「等見了傅准再說。」
「哎,見不到他的,除非現在是皇太孫殿下親臨,不然他不會浪費任何時間。」
「浪費時間?」朱聿恆微眯起眼睛看她,像是要從她身上看出她與傅准當初的恩怨。
「算了,不提也罷……」阿南嘟囔著垂下眼,目光掃到了他的手,「咦,我給你的岐中易呢?我離開后你就偷懶不肯練了?」
朱聿恆抿唇沉默片刻,然後道:「我已經將那支笛子解開了。與你所想的差不多,裡面確實用金漆寫著東西——你應該也在綺霞那邊看到拆出來的部分內容了吧?」
「看到了!那笛子內的東西,這麼快就被你拆出來了?」阿南震驚了,下意識地抓起朱聿恆的手,又激動又艷羨地打量著,脫口而出,「阿言,我就說吧!你的手加上棋九步的能力,假以時日,你會站在這一行的巔峰!」
她的手將他握得那麼緊,像是握住了什麼寶物,不肯放手。
朱聿恆望著她眼中的狂熱,不知怎麼的,他對自己的手升起了一種莫名的、令他自己也覺得怪異的嫉妒感。
「大庭廣眾,成何體統。」他從她掌中抽回自己的手,別開頭沉聲道。
「害什麼羞啊,以前又不是沒摸過。」阿南絲毫沒有不好意思的模樣,一雙賊忒兮兮的眼睛還是在他的手上轉來轉去,毫不掩飾。
朱聿恆「哼」了一聲,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用完就被丟出去的阿南,無奈地走出船艙。
長江入海口一帶,千萬年來泥沙堆積,形成長長的沙尾。漲潮之時大多隱在水下,退潮之時呈現出大片沙洲。這些大小沙洲造就出了大大小小的島嶼,其中最大一座,被□□賜名為「東海瀛洲」。
拙巧閣便坐落於這江海交匯之際,水天一色之處。
此次去拙巧閣,是朝廷要探索渤海,因此過來借調人手,幫助共破水下城池。
早已習慣了船上生活的阿南,一路和船工們說說笑笑,尤其江白漣也在雇傭行列,倒也不寂寞。
見快到飯點,阿南便取出綺霞送的點心,給大家分發,也給江白漣遞了一份。
江白漣看著他手中那包點心,遲疑了下,默默拿出自己箱籠中的一包,和她手裡的一模一樣。
「咦,怎麼和綺霞送我的一樣?」旁邊傳來卓晏的聲音,他在船艙呆得有點不適,正吃著果脯,扶著欄杆出來透氣。
看著三人手中一模一樣的點心包,阿南不由得哈哈笑了出來。
江白漣有點惱怒,將點心丟回了藤箱,不肯再吃。
卓晏則撇撇嘴,把阿南喜歡吃的桃酥挑給她,換了塊自己喜歡的柿餅,只是神情未免有點鬱悶。
前方入海口出現了一抹綠色,是瀛洲快到了。
眾人都各自收拾東西,唯有阿南靠在欄杆上,望著那漸漸呈現輪廓的島嶼,唇角一絲笑意:「好久不見……沒想到吧,我司南又殺回這塊傷心地了。」
阿南猜得沒錯,即使踏上了拙巧閣的地盤,傅准也沒有出現的意思。
與官府相熟的薛澄光正在應天籌備去渤海的事宜,此次閣中負責出面接待的是個顧盼生輝的美人,眉眼與薛澄光長得頗為相似。
「各位貴客光臨蔽閣,有失遠迎。」美人落落大方,目光在眾人臉上轉了轉,唯獨只在朱聿恆的手上多停了片刻,朝他嫣然一笑,道,「在下坎水堂主薛瀅光,略備薄酒以表心意,請諸位隨我移步。」
拙巧閣建於瀛洲旁的小島之上,正是江水與海水匯聚之處,移步間隨處可見水景。前頭蘆葦掩映幽深,轉個彎便見遼闊海面廣袤無垠。一座座精巧樓閣建築於水上,以形態各異的橋樑相接,耳邊儘是潺潺水聲,處處都是煙水迷濛,絕似傳說中的仙山海島。
這景象吸引了幾乎所有人的目光,唯有卓晏這個花花公子的注意力全在薛瀅光身上。他緊走幾步跟上她,笑著搭話問:「不知薛姑娘與另一位坎水堂主薛澄光兄弟是何關係?」
薛瀅光見他發問,微微一笑,轉頭對眾人解釋道:「薛澄光是我兄長,我們同時出生,是雙胞胎兄妹,因此自小一起學藝,長大了也一同執掌坎水堂。」
說罷,前方已到了一條河溝之前。池中水草柔曳,對面沙洲之上卻是孤立的一座樓台。
薛瀅光示意眾人小心,抬手便朝著對岸拍了兩下手。
樓台上早已設好了宴席,對面的人聽到擊掌聲,立即推開身旁欄杆。
只聽得耳邊水聲激蕩,對面樓台的綠竹欄杆隨著水聲緩緩打開。欄杆橫斜,竹條向著這邊延伸而來,欄杆片刻間變成了一座小小的竹橋,凌空自建,架在他們面前,形成了一條通往樓閣的道路。
眾人面露讚歎之色,在薛瀅光的帶領下踏上小橋。
阿南探頭往橋下一望,不動聲色地抬手撞了撞身旁的朱聿恆。
他隨著她的指引看去,只見隱藏在蔥鬱草叢之中的,依稀是一根與行宮水管頗為相似的竹筒。
「這水被引到樓台旁又噴出,裡面的機括被推動之後,自然能引動欄杆變換形狀。」周圍都是拙巧閣的人,阿南只壓低聲音簡短解釋了一句,問,「這機括,眼熟吧?」
朱聿恆略點了一下頭,輕聲道:「與行宮的應當出自一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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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你好啊小貓咪~
朱朱:你才是小貓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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