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陌度阡(3)
海客的小舟四散在茫茫暗海上,火炮根本無從尋覓目標。
眼見炮口轉變方向挪來挪去,最後卻都在水上落空,根本無法追擊散逸的小船,邯王氣得對傳令官大吼:「打!給本王狠狠打!今天不把他們全部擊沉,本王唯你們是問!」
眾人不敢怠慢,急忙裝填甲板上架設的大炮,一時炮火連天,座船隱隱震動,可惜依舊收效甚微。
「王爺稍安勿躁。」身後有輕輕的咳嗽聲傳來。
邯王轉身看去,熹微晨光中繽紛的光彩閃現,一隻盤旋於空中的孔雀振翅而來,正是當初被大風雨捲走的「吉祥天」。
身後輕咳的人抬手輕揮,吉祥天順著他的手勢落於肩上。
熹微晨光映著七彩雀羽,將他蒼白而俊逸的面容映照得光華絢爛,旭日未出的海上,似升起了一道動人虹霓。
他身姿清瘦,步伐飄忽,走到欄杆邊掃了海上狀況一眼,平淡道:「無妨,小嘍啰不追也罷。司南和竺星河肯定在一條船上,其他人都是短兵器,唯有她的流光足以遠距離攻擊,那便先讓吉祥天替我們探一探路吧。」
說罷,他右臂一揮,吉祥天自他肩上振翅而起,拖著長長的尾羽,帶著奇異的嘯叫聲,橫掠向了茫茫大海之上。
炮彈攪起無邊風浪,吉祥天借著風火俯衝過所有船隻,在空中劃了個弧形,遙遙返回。
見無功而返,他也不在意,手腕一抖,撥開了吉祥天的喙。
「看來,不給點顏色瞧瞧,她是不肯現身了……」
在他捂嘴輕咳聲中,吉祥天再度乘風而起,向著各處船上飛掠而過。
海客之中,馮勝脾氣最為火爆,見這綠影一而再地飛來,他哪耐這窩囊氣,從船上站起身就揮刀向它劈去,口中大罵:「扁毛畜生,在你老子面前撲棱來撲棱去……」
話音未落,那鳥喙中一股綠礬油射出,直撲他的面門。
馮勝只覺得滿臉滿口都是灼燒感,皮膚頓成焦黑。他大叫一聲,立即躍入海中,拚命將臉埋到海里衝掉綠礬油。
可海水與傷口相激,他又忙不迭鑽出水,捂著劇痛的臉慘叫出來。
被吉祥天飛速掠過的船隻,一條條相繼響起慘叫聲,可在海上卻根本避無可避,個個遭受慘痛灼傷。
「傅准!」見此情形,阿南揚頭看向對方的旗艦,從牙縫間擠出這兩個字,竹篙一點,迅速向他而去。
吉祥天凌空而來,四下肆虐。眼看無法抵禦這詭異孔雀,船上人無法阻攔,只能紛紛棄船,慌忙鑽入水中躲避。
就在吉祥天肆意飛撲之際,半空中忽有一道弧光閃過,直切它的羽翼。
此時風疾浪高,吉祥天在空中右翼被斬,身子一偏,頓時直撲水面,貼著水波滑了出去。
「流光。」傅准滿意地盯緊那光芒閃出之處,一聲唿哨,在吉祥天往回急飛之際,鎖定了阿南所在之處。
阿南船篙在海面一點,向著他們的座船如箭劃去,對著他喝道:「姓傅的,少拿吉祥天搞偷襲,有本事沖著我來!」
「她瘋了……不要命了?」眼看她隻身孤舟,直衝旗艦而去,站在竺星河身後的司霖聲音略顫。
竺星河望著佇立於船頭的阿南,她一襲月白紗衣,在拂曉黑海之上鍍著一層幽光。隨著她排眾而出,對面所有的船幾乎都找到了目標,紛紛向著她的小船調轉了炮口。
在眾海客驚呆之際,卻見阿南回身向他們打了個手勢,隨即操縱小舟猛然沖入敵陣之中。
多年攜手並進的生涯,他們哪能不知道她的意思。
「阿南……她是要一個人扛下所有,掩護我們撤退?」
竺星河緊盯著阿南那決絕的身影,抿唇一言不發。
旁邊常叔離他們的船最近,隔船對他大喊:「公子,快走吧,兄弟們再逗留下去,怕是要危險了!」
竺星河沒有回答,只緊盯著前方阿南的背影。
炮火落於海上,水浪飛濺,她就如一隻幽藍的蜻蜓,穿過密集雨幕,直赴前方。
司霖在他身後急道:「公子,時機難得,兄弟們全部撤出的機會就在此時了!」
扶在欄杆上的手默然收緊,竺星河緊抿雙唇,猶豫不決。
剛從昏迷中醒來的司鷲,趴在船沿上看向那邊,嘶聲哽咽:「走吧,公子……阿南為您、為我們捨生忘死,咱們若不抓緊時機,怎麼對得起她豁命殿後?」
「是啊,在海上時,阿南也多次替兄弟們斷後過,哪次不是安然無恙回來了?」
竺星河的目光終於從她身上收回,在海面上零落的夥伴們身上迅速掃過,深吸了一口氣,狠狠道:「傳令下去,全速撤離!」
朝陽將升,風帆催趁,海客們的船隻散入茫茫海上。
後方隆隆炮聲響起,劇烈涌動的海水令阿南腳下的小舟頓時傾覆。就在她落水之際,炮彈與烈火立即籠罩了那朵水花。
岸邊礁石后,朱聿恆盯著那炮火最盛處,只覺得喉口彷如被扼住,一時連氣息都不穩了。
他猛然回頭,匆匆下令:「駕船,去座船!」
「殿下,火炮無眼,不可以身涉險!」韋杭之脫口而出,「更何況,邯王與我們東宮向來不和,殿下此時去找他,若是他藉機發難……」
「我說去,就去!」朱聿恆厲聲道。
韋杭之不敢再多言,小船駛出遮蔽的礁石叢,向著邯王旗艦全速而去。
海上火炮密集射向阿南消失的地方,直到一輪轟擊完畢,他們停下來裝填,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海中那塊地方。
唯有小船斬浪向前的朱聿恆,看見了邯王座船下忽然冒出一朵水花,隨即,新月光輝閃動,流光勾住甲板,嘩啦一聲,阿南分開倒映在海面上的燦爛霞光,躍出了水面。
甲板上傳來「嗚」的一聲螺號,在尚且昏暗的海面上遠遠傳開。
隨即,萬千「嗤嗤」破空聲傳來,如同飛蝗過境,直射向半懸在水面上的阿南。
船身平滑,並無任何藏身之處,阿南當機立斷,翻身再度向著海面撲下去。
天邊一片鮮媚的粉色金色,海天浸在絢爛之中,阿南就如躍入了大片顏料之中,被那些顏色吞沒。
傅准站在上方看著下方鮮亮的霞影,下令道:「收網!」
只見數條細長的波紋自水下箭一般飛速聚攏,射向了阿南落水之處,密密交織,如同迅速編織的羅網。
就在這些波紋迅速交織之際,旁邊船上忽然傳來一聲驚叫:「在那裡!」
只見紊亂耀眼的波光之中,被大炮轟炸后殘碎的一片船板上,正站著身姿筆挺的阿南。
她身姿輕巧,借著這片三尺見方的船板屹立於天海之間,沐浴萬道霞光。
初升的朝陽自她的身後冉冉升起,給她鍍上一層金光燦爛的輪廓,而她面對身前的巨艦與火炮,倔強而固執地阻擋住萬千人的去路,明知是螳臂當車亦在所不惜。
「那女人是誰?」邯王憤憤地一掌拍在欄杆上,眼看那些海客四散而逃,早已出了船隊火炮射程之外,他氣恨不已,把自己抓捕不到海客的憤恨全都發泄在了她身上,「不殺了她,難泄我心頭之恨!」
「殺她哪有那麼容易?我費了兩年時間,也就傷了她幾根寒毛而已,還……」傅准想起被衝垮的拙巧閣密室,撫著肩上再度殘破的吉祥天,俯頭看向下方的阿南,冷冷道,「不能這麼便宜她,一定要將她活捉到手!」
螺號聲響,周圍萬箭齊發。為了要活口,這些箭都已去掉了箭頭,後面拖曳著極細的絲線。
朝陽光輝照亮了那些細細的銀線,萬千流星奔赴向墜落之地,向她極速匯聚。
在天水交匯的海面之上,阿南尋到一線最狹窄的生機,可如今水下是纏繞的羅網,空中是交織的亂線,上下一起收攏,這一線生機眼看就要被徹底絞殺。
阿南毫無懼色,右臂高揮,新月般的弧形流光在空中旋過,所有的銀色細線被新月絞住,隨著她手腕的幅度,如同一個稀薄的銀色漩渦,在旭日下飛速盤旋轉動。
星辰漩渦的最中心,如同漏斗最下方的那一點,正是阿南。
正在全速前進的小舟上,朱聿恆定定地看著海上的她,心口悸動,難以自已,只望腳下的船快一點,再快一點。
而傅准捂住嘴,輕咳兩聲,那緊盯著阿南的目光露出一絲笑意,彷彿看著正在走進陷阱的獵物。
站在他身後的薛澄光嘖嘖讚歎:「閣主果然神機妙算,就知道阿南會選擇用流光來收攏天羅,這下她還不翻船?」
果然如他所料,只見那被阿南收束住的銀線,並沒有隨著她手臂旋轉的弧度而收攏,反倒在被收住的同時,四散紛落,如雪花一般向著她落下,籠罩了全身。
此時她頭頂是散落的天羅,水下是密布的地網,真正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眼看那片幽光即將蒙住她的身體、侵染她的肌膚,眾人都不約而同憋了一口氣,期待著她束手就擒的那一刻。
然而就在此時,水面上忽然波濤狂涌,飛激的水浪如巨大的蓮花自海面怒放,翻湧的水花在日光下晶瑩透亮,猛然吞噬了空中散落的幽藍雪屑。
是阿南在千鈞一髮之際,猛然踩翻了腳底的船板,在落水的瞬間,水浪相激,如花綻放,消融了傾覆而下的天羅。
水下銀線急速收緊,是地網被水面的動靜所觸動,要收攏捆縛落水的她。
在天羅消融、地網收束的同一剎那,阿南右臂的流光勾住水面上一塊碎木板,拉過來擋在自己上方,身體在水面硬生生轉側過來,翻身重新撲在了之前所站立的船板之上,避過了天羅。
如此機變,讓聯手狙擊她的人都是目瞪口呆。
傅准卻似早有預料,他冷冷地收回目光,抬手示意。隨著螺號聲響,水上的輕舟戰艇迅速包圍了阿南。
在明滅不定的波光下,阿南手中流光再度飛舞,如殘月乍現,引得海面上呼聲驟起。
然而,不過兩三聲慘叫的短短瞬間,那圓轉的流光忽然滯住。
天羅再次發動,不同的是,這次幽藍的銀線之中,混合著髮絲般細微的鋼線,從周圍小船上噴射而出,將她的流光緊緊絞住。
被纏繞住的流光遲滯地、但依然按照慣性,向著阿南的臂環彈回來。
纏繞在上面的鋼線與銀線,於是也隨著這一道流光,向著阿南撲去。
阿南立在尺板之上,眼睜睜看著面前光華如彗星襲月,萬千條銀光向自己直射而來。
間不容髮之際,她已無暇多想。
抬手按上臂環,精鋼絲網激射而出,如丈余大的雲朵綻開,將所有向她撲來的利線裹入其中。絲網洞眼不小,眼看有不少鋼線脫出,但她抬手疾揮,絲網旋轉傾斜之際,就將所有一切線條捲入其中,在離她的身體不過三尺之地時,嘩啦一聲被她甩脫墜入水中。
眼看纏繞在一起的絲網已經無法在這關頭整理收回,阿南乾脆利落地按下臂環上的寶石,將絲網棄在海中。
此時海面上的快船已經逼近,她的周身被團團圍住,只剩下小小一塊水面。
她的肩上,朝陽已衝破所有雲霧,自空中射下刺目光輝。
被圍困於極小一片水面的阿南,已經失去了流光與絲網,同伴們也在她的掩護下已經不見蹤跡。
但,仰首踏在波光閃耀的水面上,任由獵獵海風將自己濕透的衣服與鬢髮吹乾,阿南毫無懼色。
明知自己絕沒有逃出生天的機會,但她依舊在水上將脊背挺直。周圍的圍攏的士兵為她的氣勢所懾,一時竟不敢動手。
「這妖女是什麼人?怎麼如此彪悍?」邯王破口大罵,催促傅准趕緊動手。
第三聲螺號在海上響起,低沉如鯨鯢嗚咽。
最後一波天羅即將到來。周圍船隻上,每個士兵都蒙著面,不讓一絲肌膚暴露在外,他們手中都有一隻對準阿南的鋼筒,有幾個已經泄出淡淡的黑色煙霧。
「黑煙曼陀羅……」阿南下意識地喃喃。
這是拙巧閣的秘方之一,縱然屏住呼吸,但只要肌膚上沾染到了一絲,神仙也站不穩——而她孤零零站在這水上,更是避無可避。
見她神色大變,傅准居高臨下,冷眼看著下方紛擾的戰局,將右手緩緩舉了起來。
海風獵獵,這些瀰漫的黑霧將隨著天羅射出的氣旋,自四面八方撲向阿南。
而陷入絕境的她,如今只待一聲螺號,便是被擒之時。
就在傅準的手即將落下、號令就要響起之時,海面之上忽然綻開一束燦爛的火花——
那是被日光照耀的珠玉片光,絢爛奪目地在海上蔓延擴散。無數片薄如蟬翼的玉石,在飛赴至阿南身畔之時,忽又猛然散開。
所有圓形的、弧形的片玉相互敲擊,藉助彼此的力量向外擴散,又敲打於另一枚玉片之上,將它向前推進,飛旋不已。
空靈的叮叮噹噹聲不絕於耳,細碎的光芒與日光波光上下相映。離阿南最近的一圈人眼前一花,只覺光芒燦盛一閃即逝之際,手腕上忽然一痛,砰砰聲嘩啦聲不絕於耳,手中的鋼筒已全部落於船上水上。
那些玉片割斷一圈人的手腕后,挾著光芒飛旋撞擊上下交錯,原本勢頭已混亂竭盡,但後方內圈卻有其他玉片斜飛而來,準確地與其擦撞而過,外層玉片借了此力,頓時如漣漪般向外擴散。
轉瞬之間,那朵圍繞著阿南的花火似又暴漲了一周,外圍船上所有人慘呼聲不斷,血花飛濺,手中鋼筒亦是全部掉落。
阿南看著圍繞自己的燦爛光環,怔了一怔,猛然抬頭向光芒的來處看去。
在潰散的船隊中,一隻小舟飛快切入戰圈,站在船頭的人頎長而矯健,朱紅羅衣上金色團龍熠然生輝,正是朱聿恆。
「阿言?」阿南脫口而出,不敢置信地睜大了雙眼。
朱聿恆那雙令人心折的手中,正緊握著她送給他的日月。十根在日光下淡淡生輝的手指,操縱著蓮萼上密密麻麻的精鋼絲,控制所有在空中飛旋的玉片。
他來不及與阿南搭話,只緊盯著手中所有紛亂飛舞的利刃,就如九天的神祇,抽離了自己所有的神思,讓手中光華此消彼長,紛繁交錯,一波波在海上擴散至最遠處。
精鋼絲牽繫的玉片軌跡怪異,卻又在朱聿恆的控制下避開了一切纏繞打結的角度。玉片於混亂的旋轉中再度聚攏,如一片旋渦光環繞著阿南飛舞蓄力,然後再次相互敲擊震蕩,轉瞬間如煙火向外炸開。
這世間唯有棋九步能操控的巨量計算,六十六片薄刃各自攻擊已是巨大的變數,六十六片珠玉相互撞擊借力又疊出億萬計算,目標的移動是天量變數,而所有施加的力量穿梭來去自由迴轉,更是恆河沙數之計。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在繁急快促的珠玉敲擊聲中,它們層層借力互相疊加攻勢,將這波光華推向了最外層。
神鬼莫測的旋轉軌跡,萬難逃脫的攻擊範圍。日月凌空,無人可避,勢不可擋。
轉瞬之間,三波光芒如一朵更勝一朵的巨大煙花閃耀消逝。周圍所有船隻上的士兵連同水手已無一人站立,不是落入水中被水下羅網纏住慘呼,就是趴在船上握著自己的手哀叫。
朱聿恆的手終於停了下來,所有絢爛收束於他的掌心,空靈的碎玉敲擊聲被他一握而停。
傅准死死盯著他手中的日月,神色陰晴不定。
邯王又驚又怒,趴在座船欄杆上向下看去。
朱聿恆的小舟橫攔在阿南身前,他抬起頭,朝著上方的邯王微微一笑:「二皇叔,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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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友:聽說晉江要分年齡段了。
側側:我的文這麼淳樸,肯定沒問題啦~
基友:上次你的主角還因為殺魚被高審了一晚上。
側側:啊這……
一想到可能被划入暴.力血.腥18+的行列,好擔心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