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相思難表,夢魂無據,惟有歸來是
塵世如苦海,人生似行舟,爭渡在風與浪的汪洋之中,力量是掌握命運的舵手,主宰自己的人生航向。
天下如棋局,眾生如棋子,生逢於血與火的亂世之中,力量是撥動命運的琴弦,左右眾生的生死意志。
蓋世高手之間的戰鬥有時候會持續幾天幾夜,甚至是經年累月,姜易很痛恨自己沒有足夠的實力來守護自己的尊嚴,去幫助師尊抵禦強敵,他在屋裡徘徊半晌,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查看起這裡的陳設,希冀能發現些什麼。
一張桌子,兩張凳子,三副碗筷,東西兩側的隔間分別擺著一張床,床頭各有一個簡陋的衣櫃。
姜易打開了東側的衣櫃,裡面是些陳舊的男人衣服,從孩童到成年,乾淨整潔的疊放在一起。
嗯,還有一把兩尺長的木劍,看上去是小孩子的玩具。
他又打開了西側的衣櫃,裡面除了一些陳舊的女人衣服之外,就是一個很大的木匣。
木匣里有一根青銅發簪,一幅神秘的畫軸,還有厚厚的一沓紙。
畫軸的右側寫著幾行字:「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誰能極之?馮翼惟像,何以識之?明明闇闇,惟時何為?陰陽三合,何本何化?」這些字剛健挺拔,雄渾遒勁,應該是男子所書。
自右往左,畫上內容分為九部分,但是再往左還留了許多空白,卻不知是繪圖之人尚未描繪,還是其他什麼緣故。
姜易凝神觀看時,上面靜止的景象頓時成為了浮動的影像。
其一是一朵蓮花,綻放凋謝,輪迴往複。
其二是一柄神劍,劍芒縱橫,遮天蔽日。
其三是一方大印,鎮天封地,威壓古今。
其四是一株嫩草,破土而出,力貫蒼穹。
其五是一道人影,追星逐月,天涯海角。
其六是一隻鳳凰,烈焰焚身,浴火重生。
其七是一尊魔影,毀天滅地,伏屍萬里。
其八是一片混沌,容納萬物,無所不包。
其九是一條大河,河水倒卷,枯木逢春。
姜易感覺其中似乎蘊藏了種種神秘的大道,莫測的法訣,或許是他修為不夠的緣故,現在完全領悟不了。他將畫軸收了起來,轉而開始翻閱那些紙張。
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易兒走的那一天,雪下的很大,風也很大,我爬上了那棵最高的雲葉樹,希望能看的更遠一些,或許是風雪掩埋了他的身影,或許是陰雲擋住了我的眼睛,他很快消失不見,我獃獃的望著,衣裳和樹枝凍在了一起,淚水和雪水凝成了冰。
易兒走的第二天,我又開始給他做衣服了,等他回來的時候應該長的很高了……
易兒走的第三天,風雪停了,陽光很溫柔,暖暖的,我想起了他笑起來的樣子。
……
易兒走的第五天,我在門口救了一個老爺爺,家裡的糧食不多了。
易兒走的第七天,我去鎮上買糧遇到幾個壞人,他們想欺負我,那個老爺爺救了我。他走的時候給了我一篇修鍊功法,我太笨了,修鍊的很慢。
……
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易兒離開一年了,無情的東風謝去了春紅,妖嬈花落;炙烤的烈日枯萎了夏荷,蟬聲流響;蕭瑟的秋風凋零了落葉,層林盡染;紛紛揚揚的大雪再次掩埋了他離去的那條路。我已成為了聚靈境的修士,他什麼時候回來?
……
雨打梨花深閉門,愁聚眉峰盡日顰。易兒離開三年了,他應該長成大人了。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干不自由,我日里望穿秋水,等候了多少次日起日落,等到的只是匆匆過客,不是歸人;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我夜裡輾轉入眠,等過了多少次月圓月缺,等到的只是鏡花水月,不是歸人。
……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后,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易兒離開十年了,耿耿不寐,如有隱憂,我不知心中經歷了多少等待,我不知他什麼時候歸來,我進入了凝元境,準備去找他,我聽說凝元境已是高手了,我希望自己能保護他。
……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五十年了,我又回來了,我的人披星戴月,我的心甘之如飴,我已是一位蓋世高手,普天之下,難逢抗手,我還是沒有找到易兒,但我不會放棄,那怕是尋遍天涯海角,碧落黃泉。
……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一百年了,我去過很多地方,經歷了很多事情,北國的冬日,雄壯巍峨,冰封萬里;南國的艷陽,小橋流水,溫婉美麗;東方的晨曦,海上升紅日;西方的傍晚,群山映赤霞;我像一隻倦了的孤鴻,幾乎要忘了回家的路,可我還是沒有找到他。
……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五百年了,世上已沒有了我的對手,我終於知道了易兒的消息,他去的地方很危險,但我還是決定去找他,化蝶尋花去,夜夜棲芳草,我的信念很堅定,不管是千山萬水,不管是刀山火海,沒有什麼能阻擋我。
……
今宵剩把銀燭照,相逢猶恐在夢中。一千年了,我終於見到了易兒,他瘦了,他的臉是那麼滄桑,他一定是吃了很多苦,可沒有什麼比重逢更讓我們歡喜的事了,我飲了很多酒,他取笑我了,風前帶是同心結,杯底人如解語花。
……
系著一生的心,做著一世的夢。一萬年了,易兒走上了那條路,我要跟他一起走,他拒絕了。悲莫悲兮生別離,他再一次從我的視線里消失,從此隔斷天涯不相見,百轉千回費思量。從此夢裡涼月枕紗窗,魂牽夢縈無歸期。
……
相思難表,夢魂無據,惟有歸來是。十萬年了,如我做了一場風花雪月的夢,葬下了斑駁歲月,忘卻了顛沛流離;如我做了一場凄風苦雨的夢,悲傷了繁花似錦,驚醒了夢之彼岸……我見過了歲月里多少過客,我等過了人世間多少輪迴,可是最終卻等來了一場夢魘,我恨,我不甘,我此生歷遍地獄烈火,嘗遍世間璀璨,卻等不到一個你……
我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在沉淪中覺醒,在新生中燦爛……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姜易彷彿看到了一個孤獨的影子站在風雪裡目送自己遠去,彷彿看到了一個孤單的女子為了尋找自己跨越千山萬水,歷經無數風霜,彷彿看到了一個她在失去所有希望后的絕望,痛苦,無盡的遺恨……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姜易的淚水浸濕了娟秀的字跡,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她不知道那個女子到底是誰,他只是感覺心口刺痛,痛的擊穿了他的靈魂,痛的穿越了往事千年,萬年,億萬年……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天色漸沉,夤夜已至,忽然一曲喪音穿過了屋門,直擊姜易的神魂,他打開了屋門。
明月高懸,像是一輪玉盤掛在天上,皎潔的月光如銀輝灑落在小院,把庭院照的亮堂堂的,充滿了無盡的冰冷和孤寂。喪音迴響,化為一曲夜色下的輓歌,詭異的聲音像是跨越幽冥人間,前來接引世人的靈魂,平添了許多的陰森和恐怖。
帝婠和中年男人的戰鬥已經結束,中年男人不知所蹤,她孤零零的站在門前,傷口還在汩汩淌血。鮮血沾染她的衣袖,在她的身上開出了一朵朵妖異的花,醒目,瑰麗,妖艷,極致的靜美。
「師尊……你的傷勢怎麼樣?」姜易很擔心,也很揪心,月光映照在他的臉上,蒼白而憤怒。
「無妨,調息幾日即可痊癒。」帝婠平靜的回應,她的目光落在了小院之外,如同兩道利刃劃過了蒼穹。她沒有告訴姜易,自己已經歷了多場戰鬥,擊退了一批批來犯的強敵,否則的話,縱橫八荒,有誰能憑一己之力將自己重創。
一支送葬的隊伍整齊的踏在虛空,為首兩個青衣人臉色慘白,手裡持著招魂幡;中間四個黑衣人抬著一具棺材,手裡握著鐮刀似的兵刃;後面上百人穿著墨黑鎧甲,持著笙,鈸,鑼,嗩吶,鋒利的長矛,他們的身上滲透著腐朽和死亡的氣息,就像是黑暗中走出的亡靈。
這是冥族的生靈,可以接引死後的生靈進入冥界。
尤其是他們吹響的喪音,若是凡人身死,魂魄會被直接勾走,不過通常來說,修士死後魂飛魄散,不入輪迴,肉身他們更不予理會,卻不知今日為何會來到此處。
「姜易,跟我們走吧!」喪樂停了,冥族高手感覺這座小院很是神秘,不敢擅入。
「修士何時輪到冥族來接引!更何況本宮弟子尚在人世,誰給你們的膽子來收其魂魄!」帝婠冷然道,她即便是重傷在身,依舊有一股可怕的威壓,使得尋常的冥族高手退避三舍。
「秦天尊,此人確實有些詭異!」另一位高手皺眉,他對生靈的氣息極是熟悉,就常理而言,任何生靈在將死之時身上才會瀰漫出一種死氣,而他們便是循著這種死氣來接引亡靈,但如今他察覺姜易生機旺盛,全身卻同樣縈繞著死氣,就像是一個活死人。
「這是冥尊大人的命令,你想違抗嗎!」
「那個女人可是瑤天掌教,很不好對付。」
兩位冥族高手深知帝婠的恐怖,那是和冥尊一個境界的蓋世高手,即便對方身負重傷,也並非他們可以應付,但是他們也很清楚冥尊的手段,任務一旦失敗,他們將會承受比死亡更令人恐懼的厄難。
兩人眼神交匯,以神念溝通了一番,秦天尊沉聲道:「我等奉命而來,既然姜易公子尚在人世,我們可不予理會,不過那具屍體必須帶走!」
「動手吧!」
帝婠從來不會和敵人多費口舌,她的信仰只有手中之劍。
起風了,草木搖曳,莎莎聲越來越響。
天穹上一片烏雲飄過,遮住了明月,黑暗逐漸侵襲,投下的陰影覆蓋在姜易身上,籠罩在他的心頭,無力的痛楚讓他再次握緊雙拳。
小院內外,雙方相視而立,默不作聲,唯有衣裳在風中獵獵作響。
敵我之間,彼此劍拔弩張,心弦緊繃,生死攸關的大戰一觸即發。
就在此時,一抹流光劃過了夜空,又是一支十二人的神秘隊伍來到了小院外。
四人當前開路,八人抬著一具棺材,他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衣裳不一,氣息亦感受不到,但是帝婠和冥族高手全都警惕了起來。
一行人無視了冥族高手,進入了小院,為首一老者面色紅潤,白髮如瀑,看上去精神矍鑠,修為極高,他先是走到姜易面前,眼神奇異的打量了一番,神色間很是敬畏的作揖道:「見過姜易公子。」其他人的目光也都落在了姜易身上,跟著拱手見禮。
姜易有些不知所措,他還是用低沉的鼻音「嗯」了一聲,隨後望著帝婠,充滿了不解。
「帝婠仙子,我等奉法諭,前來接引姜易公子!」
老者又轉身面對帝婠,很恭敬的作揖,隨後取出一枚金色令牌遞了過去。
略顯擁擠的小院里,帝婠神色微動,接過了令牌,其正面鐫刻著一個「日」字,背面鐫刻著一個「月」字。日月為易,象陰陽也,王者乘時,聖人乘易,再三審視之後,她點了下頭:「可!」
秦天尊見到這些人懷著同樣目的前來,當即臉色陰沉,著急的喝斥道:「還不動手!」
十幾位穿著鎧甲的冥族高手踏著虛空向庭院闖去,他們的修為不俗,實力強大,誰知剛到院牆的位置,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便如同潮汐用來,星河倒卷,瞬間將他們吞噬湮滅,直接化為了飛灰。
「蠢貨!走正門!」
秦天尊驚怒,這地方連冥尊都忌憚至極,不敢探究,豈是他們可以亂闖的。
冥族高手從小院門扉安然無恙的走了進去。
他們身上散發著冰冷的殺意,瀰漫著強大的氣息,彷彿從黑暗亡靈化為了地獄走出的死神,烏黑的瞳孔死死的盯著姜易,無情的兵刃直指他全身的要害。
他們手中長矛縈繞著莫名的烏光,散發著攝人心魄的偉力,一步步逼近。這是一種很詭異的兵刃,若是常人視之,神念和意識會被直接吞噬,更可怕的是這種長矛一旦擊傷對手,很快便能吞噬對方的生機,使之肉身腐爛,神魂衰竭。
「老夫將你們視為螻蟻,你們卻敢自尋死路!」
另一支隊伍,為首老者嗤笑一聲,右手抬起像是驅趕蚊蟲一般向著冥族高手拍了過去。
他的實力太強了!如神明俯視著螻蟻,如魔神蔑視著眾生,那隻青筋暴露的大手綻放出刺目的金光,流淌著神秘浩瀚的法則,直接將踏入小院的冥族高手籠罩淹沒,眨眼之間,他們的身體連帶手中的長矛便如同流沙一般,在無聲無息中風化消散。
嗚!
一陣夜風吹過,似喪音在回蕩,似輓歌在唱響,冥族高手接引過無數亡魂,卻從未見識過如此可怕的力量,在這種力量面前,他們簡直渺小的如同一縷微不足道的塵埃,經不起絲毫風吹的灰燼。
「不管你們是何人,干涉我冥族大事,你們終將付出慘重的代價!」
秦天尊瞳孔收縮,身心發寒,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大恐懼,他活了漫長歲月,收割的生命不計其數,見過的生靈數不勝數,但是也僅在冥尊的隻言片語中聽聞過這種力量,相傳擁有這種力量的生靈與他們已經完全不在一個生命層次。
他示意剩下的高手停止進攻,將小院門口圍攏了起來。
他不想放棄,也不敢放棄,可他不明白自己招惹了什麼人,等待他的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姜易靜靜的看著兩個神秘人將屋裡的屍身抬進了他們帶來的棺材,一行人出了小院,停在了門口。
「爾等只是一些愚昧無知的工具,卑劣不堪的爪牙,老夫本想饒你們一命,你們卻如此不知進退!既如此,那便留下吧!」老者環視周圍的冥族高手,沒有絲毫感情的聲音再次響起:「送他們上路!」
老者再次出手,黑夜中金光再起,如天穹上明月撕裂了烏雲。
戰鬥在一瞬間爆發,又在一瞬間結束,沒有意外,秦天尊率領的上百位高手,他們的生命就像是風中的燭火,連一個回合都未曾撐過去便已全部熄滅。
「我們走吧。」帝婠凝視著姜易,冰冷的容顏出奇的溫柔。
長河漸落曉星沉,天將闌,夜未盡。姜易目送那支神秘隊伍離開,忽然又聽到了一曲歌聲,很蒼涼,很悲傷的歌聲。
物換星移白駒過隙,宇宙星河蜉蝣人生。
歲月塵埃星辰幻滅,曇花錦夢指尖夢繞。
蝴蝶滄海浮生難渡,時空聚散輪迴成寂。
蒼茫天地流水遠去,幻夢如織離歌唱響。
君子於役不解夢中花語,羲和馭日不照九幽孤魂。
此隨流波沉淪歸墟之下,彼伴常曦游弋瑤天之上。
神明無淚一念眾生悲苦,飄絮真靈永逐靈玉之心。
風裊裊兮仰觀天地凋零,目渺渺兮俯覽古今成空。
與誰舞兮執星河匹練掌緣生滅,獨愴然兮觀日月沉浮道法自然。
祈陰陽顛倒兮寰宇成覆逆光陰,願心若磐石兮百轉千回還初心……
姜易的內心如同黑暗浸染的長夜,對於自己,對於命運,充滿了無盡的迷惑……
他亦並不知曉,在他們師徒二人離去之後,破舊的小院也隨之隱去,古老的城池也消失不見,而包括他自己在內,世人關與這裡的一切記憶也被完全抹去。
除了一個唱著歌噙著淚的女子,和她懷裡的小女孩。
「娘親,他是誰?」
「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